賈琮仗着自己知道大部分實情,一通胡編亂造幫馮紫英推測這些日子以來的亂事,藉機硬生生給大內柳家扣上了一頂“有心買走私的西洋火器”的大帽子。薛蟠想買火器沒問題,人家本是海商、要去海上對付海盜,何況他還是斷袖兼大傻子;大內柳家想要火器可就了不得了。這幫人武藝高強,最擅藏身匿跡。他們得了火器比尋常賊盜危險一萬倍。柳四就在窗外偷聽,驚着了。無奈,只得告訴賈琮,隱鳳居之主乃是太皇太后。
賈琮心中狂喜,面上只微怔了怔,挑眉頭道:“她老人家的?”柳四點點頭。賈琮思忖道,“最早林鸞也是這麼告訴我的。”
柳四道:“我們家不過是託理國府幫襯隱鳳居的買賣,實在半分瓜葛也無。”
賈琮眯了眯眼:“那你們也不用說是自家的嘛。莫非太皇太后倒賣宮中之物、不敢讓燕王知道?”柳四不語。賈琮冷笑,“還真是啊……原來這些老太太全都一樣,都愛吞公帳添進自己的私房。”旋即又道,“那就是太皇太后想要火器了?”柳四又不語,這回乾脆閉了眼。賈琮哼了一聲,“這些老太太都一樣,恨不能手裡捏着夫家的大權不放手纔好。”過了會子又說,“那高翰林的兒子去糾纏人家小寡婦,難道是理國府想買火器?”
柳四道:“不知。”
“我說麼。這樣就對了。”賈琮思忖道,“方纔我想着,怎麼隱鳳居的大掌櫃去糾纏小寡婦、那姓高的也去。他二人若分別是柳家兩支派去的,有點奇怪。”賈琮哂笑道,“世人都瞧不上粉頭,殊不知有時候粉頭卻是眼睛最亮的。當日那個粉頭對小寡婦說,兩個男人都不是真心瞧上你的、各有心思。果不其然。”
柳四輕嘆道:“我們家只願避開這些事,安生度日。”
賈琮撇嘴道:“怎麼可能。縱然隱鳳居不是你們家的,總有別的產業吧?那些產業還是得靠理國府幫襯吧。”
柳四道:“不曾。我們家沒產業。”
“啊?那你們這麼一大家子怎麼過日子?”
柳四苦笑道:“實不相瞞,自打出了宮門我祖父便在發愁這個。”
賈琮又一擊掌:“我又猜到了!你們在宮中果然是太皇太后養着的。”
柳四道:“是。”
他們家果然吃的皇糧。賈琮思忖片刻,問道:“你們老爺子是怎麼打算的?要走民道還是賊道?”
“民道賊道?”
“全家各自出門找工作。”賈琮道,“打鐵、殺豬、雜耍賣藝、擡轎子、趕馬車,跑堂的小夥計、青樓賭坊的打手、小私塾的教書先生,各自尋活計謀生路,散入尋常百姓中。這是民道。賊道就不用我說了吧,竊賊、劫匪、殺手。”
柳四含笑道:“胡扯,我們家哪能去做這些。”
賈琮歪着腦袋看了看他:“笑了?柳四爺也不是生人勿近嘛。”柳四黑臉微紅。賈琮趕忙說,“要不要跟我們家合作?我們家有個鏢局,如今天下大亂賊寇叢生,鏢局的生意極好。有些生意我們也不敢接,怕折損鏢師。比如押送極多的貴重物品走極遠的路,特別是富戶娶媳嫁女之類的,不定多少賊人覬覦。若能與柳家合夥,這些生意都能做。”
柳四聞言思忖了半日:“倒也是個法子。”
賈琮道:“貴府如有興致,隨時可以去同我們家賈四叔商談。”他遂在書房尋出一張“太平鏢局賈四”的片子來,笑容滿面雙手遞給柳四,“那麼多大生意不能接,我們也惋惜的緊。你們家若不願意出頭,連露面都可以不用,遇上賊人幫着打架就行。錢的事兒好商量,你們拿大頭我們拿小頭;我們鏢局得個好名聲,如何?”
柳四眼前一亮!他們家的人個個有本事,只是他祖父一心大隱隱於市罷了。乃接了片子細瞧了瞧道:“多謝。”
賈琮忙說:“既是合作,沒有誰謝誰的。你好我好客人好、官府也省事,大家都好。爲人民服務嘛。”二人打了幾個哈哈,柳四便要告辭。賈琮摸着鼻子道,“那個……我悄悄打聽下……陳瑞錦小時候的事兒你們知道不?她那時有沒有喜歡什麼?或是想吃什麼想要什麼?”
柳四道:“女衛與我們全然不是一起的,偶爾切磋武藝她們還蒙了臉,且不知道名姓。”
賈琮失望道:“好吧,多謝了。”
半晌,柳四低嘆一聲:“連我們自家的女孩兒都不知如何呢。”
賈琮道:“放心,柳明秋已經海闊天空飛去了,橫豎比你們這些男人有出息。”
柳四道:“我們家又不是隻有柳明秋……罷了。”他搖了搖頭。
賈琮問道:“有誰是你想打聽的麼?要不去我院子裡問問陳姐姐?或是寄信去南洋問問柳明秋她們?”
柳四搖頭道:“不必,她不知道。”
賈琮道:“你只說個名字,問一聲又怎樣?縱然沒消息也死了心。”
柳四閉了眼:“不必。”乃抱拳告辭而去。
賈琮見他踩着院中的老槐樹躍上屋頂,揮手喊道:“再見哈~~等你們的好消息~~”
回到梨香院,只見陳瑞錦歪在貴妃榻上吃荔枝呢,乃笑問:“心情好些了?”
“好些了。”陳瑞錦道,“好生生的日子不過,跟他們置什麼閒氣。”
賈琮豎起大拇指:“真聰明!世界有了陳瑞錦這樣的聰明人才變得美好。”陳瑞錦嗔了他一眼。賈琮遂說起方纔與馮紫英、柳四胡扯的經過來,又問她可知道別的柳家女孩兒。
陳瑞錦聽罷思忖道:“不知道。女衛營每月都送許多人進來,正經能練出來的極少。柳明秋既是出生不久便送走了,柳四應當不認得什麼姐妹。他依着他的年歲,他掛念的怕是他自己的女兒。”
賈琮問道:“他們家怎麼娶媳婦的?”
“不知道。”陳瑞錦道,“我疑心不娶媳婦,配個宮女生子。”
賈琮想了想,有幾分噁心:“當真是沒有比宮中更滅絕人性之地了。既這麼着,周大梅帶去陳國的都是已練成的女衛,其餘那些呢?”
陳瑞錦搖頭:“誰知道。大約是趁着前頭幾回宮中遣散宮女之機送出宮了吧。”
賈琮愁道:“也不知哪兒能查到,有記錄沒有。這事兒拜託馮紫英怕是不妥。”
陳瑞錦道:“宮中大亂之時,福伯不知進宮了沒有。”
賈琮拍手道:“是了!問問他去。”乃站起來就走。
因王福幫着尋着了巫蠱娃娃,馮紫英爲了謝他,命人送了六盆尚未修剪的盆景來。王福歡喜得了不得,這會子正舉着大剪子蹲在廊下琢磨一盆三角楓呢。賈琮捧了茶盅子過去道:“您也倒是混不怕天熱。”一壁塞了茶在他手裡。王福不曾掃那茶盅子一眼,接過來吃盡了捏着手裡;賈琮又去他手裡取了下來,陪笑道,“那個……福伯,耽擱您老點子功夫成不?打聽件事兒。”
王福瞥了他一眼,撂下剪子:“罷了罷了,三爺請說。”
賈琮笑嘻嘻在他身旁蹲着:“宮中遣散宮女之時,有些年歲小的,就是根本沒法子嫁人的那種,是怎麼處置的?你可知道麼?”
王福道:“遣散宮女並非是散出去嫁人。能回家的回家,不能回家的方尋人家嫁了。年歲小的也有讓尋常百姓家領養去的。再有就是送去了庵堂道觀做小姑子小道姑,更小的便進了養生堂。”
“這樣啊。”賈琮捧着下巴道,“還真是不好找。”
王福問道:“三爺要找什麼人?”
賈琮道:“還不知道呢,大概是個小女娃吧。”
“既這麼着,不如先去尋寶二奶奶打聽着。”
“哈?!”
王福道:“大些的宮女姑姑都早早散了或是嫁了,最小的那些都是最後才散的,聽聞那會子寶二奶奶領着滿京養生堂的人在宮門外頭候着,沒有人家或是庵堂要的便帶走。”
賈琮聞言足足愣了半分鐘,捏了拳頭低喊道:“人要是走運,路上踢了塊石頭都是金子!”又“嗷”的大喊一聲。
王福瞧了他一眼:“三爺還有事兒麼?”
“沒了沒了!”賈琮嘿嘿了兩聲,“謝謝福伯!您老不如進屋弄去。”
王福抄起剪子來:“這些花木得有日頭纔好呢。”又端詳着那盆景兒琢磨去了。賈琮站起來撣了撣衣裳,拿起腳來就走。福伯又喊,“三爺,哪兒去?”
“去寶二嫂子院裡說話!”賈琮道。
王福一把撂下剪子也站起來,老臉一沉:“胡鬧!哥哥不在家,哪有弟弟去找嫂子的?”
賈琮摸了摸後腦勺:“沒什麼吧,寶二嫂子也是我表姐,打小都認識的。承天府那邊多少同事是女的,不都一樣做事打交道麼。”
王福瞪他道:“決計不成!承天府天高皇帝遠的規矩亂些,這兒是京城!但凡有個風言風語傳出去,寶二奶奶都不用見人了。請陳姑娘去便是。”
看老頭那模樣,賈琮知道自己是去不了了,一面往回走一面嘀咕:“哪裡傳的出去嘛。咱們家口風都挺緊的。”
王福閒閒的說:“金婆子。”三個字堵住了賈琮的嘴,灰溜溜回裡屋尋陳瑞錦去了。
陳瑞錦聽說喜道:“可了不得!果然行善有好報,寶二奶奶說不得撈了許多好苗子。”
賈琮道:“還有當小姑子小道姑的呢。”
“不妨。”陳瑞錦站起來道,“有了線索諸事好辦。”頓了會子,瞧着賈琮,“還不出去?”
“啊?”
陳瑞錦道:“我要換衣服。”
“哦……”賈琮蔫巴巴的往外走,出去幫她闔上門在外頭道,“咱們也該成親了。”陳瑞錦瞪了門一眼。
不多時,陳瑞錦收拾齊整了去尋史湘雲。如今榮國府的事物仍是李紈爲主,史湘雲忙些外頭憐貧恤老、舍米舍錢之事,也時常不在府中。這些日子因府裡新近出了個金婆子死得蹊蹺,下人有些閒話,她遂幫着李紈理事,不大出去,眼下正在屋裡看賬呢。聽說是“梨香院的起.點姑娘來了”,忙命“快請進來”,撂下手裡的賬冊子。齊國府這兩日鬧了幾回,皆說她是那府裡走丟的小姐,偏鬧來鬧去又說不是。史湘雲也心下納罕的緊。
擡目見那起.點姑娘進門來,史湘雲大驚,登時站了起來。陳瑞錦立着的儀態便不是個下人。並穿了身雨過天青色的鳳尾羅衫、頭上卻綰了個紫金八寶雙鳳銜珠釵,腰間繫着一條綴玉的綢帶,手裡還持了一把六角小紈扇、扇面上繡的竟是鄭板橋的竹石圖。這身衣裳顯見是大戶人家小姐的裝束。
陳瑞錦進來含笑向她翩然萬福:“寶二嫂子。”
史湘雲登時明白了個十之八.九,回禮道:“陳妹妹坐。”又喊翠縷上茶。
陳瑞錦改口道:“今兒來打擾寶二奶奶,乃有件極要緊之事。”
史湘雲道:“妹妹請講。”
陳瑞錦微笑道:“不急,且等盞茶吃。”
一時翠縷捧了茶上來,陳瑞錦道:“煩勞這位嫂子,去門外守着別讓打擾我與你們奶奶說話兒。”史湘雲以目示之,翠縷趕忙應了,招呼屋中兩個小丫鬟出去,又支使她們往李紈處取東西;自己親守在門口。
陳瑞錦點頭讚道:“這嫂子好生妥帖。”乃問起史湘雲當日領着養生堂收養宮中幼女之事來。
史湘雲道:“宮裡頭小宮女兒極多,竟有上千之數。肯去尼庵道觀的不多,多半是在養生堂了。”
陳瑞錦問道:“不知寶二奶奶處可有記錄沒有?”
“有啊。”史湘雲道,“連出了家的、被人領養的我都使人錄了下來,爲的是恐怕她們家裡尋來。那些孩子可憐見的。”
陳瑞錦大喜:“難怪賈琮說寶二嫂子是個有志氣的,保不齊能做一番事業。如此不得回報之事都這般細緻,善心足有十二分。”
史湘雲笑道:“陳妹妹說笑了。我不過是錄了個名字籍貫,哪裡說得上事業。”
陳瑞錦愈發歡喜:“連籍貫也有!豈止是踢到塊石頭是金子,說不得那金子‘咕咚’一聲掉在坑裡,卻是一個大金窖。”她乃站起來笑盈盈向史湘雲作了個揖,“求寶二奶奶賜金窖的寶貝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