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我太過着急的緣故,剛跑出了沒幾步便腳下一崴,硬生生的摔倒在地上,那些人也停了下來,眼中露出寒冷的兇光,步步朝我緊逼而來,他們手裡的劍長長地拖到地上去,發出劇烈摩擦產生的犀利的聲響,我因爲恐懼而閉上雙眼,似乎已經默認了此刻的困境。
就在我幾乎要放棄,束手就擒的時候,身後突然亮起一抹寒光,再看時,原本站在我面前的三個蒙面者依次倒地,並沒有聽到一絲求救的聲音,便都死去,我恐懼的擡頭看見一襲黑色軟絲甲衣站在我面前的男子,他的神色冷峻傲然,即便是面對已然因爲恐懼而瑟瑟發抖的我,他對着我說:“你現在安全了,可以走了。”
我看着他,卻遲遲不肯站起來,不是我不肯,而是完全失去了站起來的氣力,彷彿是被固定在原地了一般,下一刻,他似乎意識到這一點,便乾脆彎下腰來,將我橫抱進懷裡,我微微的一震,感受到他在我的腰間加重力道的寬厚的手掌,帶着灼熱的溫度。
他的身上帶着暹羅花的淡淡香氣,這一切都令我倍感驚奇,我低聲的問他:“你是我母后派來的嗎?”他聽到我的話,只是微微的一怔,在原地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朝前走去。我看着他輪廓清晰的側臉,因爲陰翳而略顯寒意的側臉,一股異樣的感覺升騰起來,可是,現在回想起來,我並不能知道那一份突如其來的異樣感情,究竟代表了些什麼,時至今日,當我回想起那一刻,依然會像是少女一般露出天真而羞怯的微笑,並不是因爲自己的提問沒有得到回答,而是因爲他,少年時情愫已然在內心悄悄地萌生出新芽,而我卻全然不知。
我安靜的靠在他的懷裡,直到他在一處地方停下來,我擡頭看時,才發現居然是東宮,我的目的地,我訝異於他竟然知道我要去哪裡,或許,他真的是母親偷偷地派來保護我的吧,我放心的從他的懷裡跳下來,然後朝着宮門走去,剛走了幾步,才猛然想起來,便回頭問他道:“你叫什麼名字?”他只是看着我,嘴角露出一絲魅惑的笑容來,然後轉身離開,任我怎麼叫,他都不肯理會。我看着他悠然的走着,一直消失在我的視線裡,我方纔轉身進去。
我對門口的守衛說,我要去見果嬰庶母,他們很自然的便放行,這是獨屬於我的特權,是庶母對我的許諾,可是如今,我卻用它來做一些別的事情,而這些事情,卻不小心傷害了一心只想要幫我的元符,我暗暗地生氣自己不應該將元符扯進來。
我一進東宮便直奔元符的書房,隔着很遠的距離,我便可以看見他已然坐在開着的窗前,端坐着抄寫什麼,我想着,還好我替他抄了許多,否則,他一定會被那些煩死的。我下意識的去拿我帶在身邊的謄抄好的五十遍《大學》,卻發現它們已然不見了蹤影,我恍然想起來,一定是我剛剛躲避那三個黑衣人的時候不小心掉了,我懊悔的拍着我的腦袋,着急卻不知該如何是好,該怎麼去見元符。
正當我坐於爲難之際,卻並沒有發現,太傅已然站到了我的旁邊,他見我衣衫濡溼,還帶着泥土,便問道:“公主,你這是……”我看了一眼自己狼狽的模樣,卻只對他說道:“我把五十《大學》弄丟了。”我的聲音裡帶着些許的哽咽,那可是我費盡心力謄抄的,儘管它不一定有用。
太傅依舊是一臉淡漠的樣子,並沒有說些什麼,我忽聽得果嬰庶母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關切的喊道:“靜宸?”我委屈的跑到她的身邊,抓住她的手,而她並不顧我衣衫髒亂,將我攬進懷裡,輕輕地拍着我的背,安慰我。然後問原本與我相對而站的太傅,問道:“子風,這是怎麼回事?”
子風?我的身子微微的一怔,從庶母的懷裡掙扎着起來,緊緊地盯着站在我面前的太子太傅,他叫子風,他是陸子風?我的眼中不可抑制的流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卻並不能在庶母的面前表露出來,庶母安排了宮婢帶我去換衣服,我只得乖乖的跟着她去。
換好了衣服出來,已然不見陸子風的下落,庶母問我爲何會在東宮,我想了想,答道:“聽說父皇出發了元符,我來看看他。”庶母的臉上露出寵溺卻責怪的表情,對着我道:“我就知道,你是擔心符兒抄不完那百遍的《大學》,所以偷偷地跑來幫忙的吧。”庶母終究是庶母,可以輕易地猜透我的心事,我尷尬的露出一抹笑意來,然後對着庶母道:“我可以去見一見元符嗎?”
庶母點了點頭,道:“也罷,你父皇罰了他在那裡思過,他正不高興呢,你去看看他,好讓他介懷。”我點了點頭,朝着書房處去。我想,陸子風一定是在那裡。原來他並不
是離開了,而是成了元符的師傅,我暗自的高興,但是又覺得憂慮,畢竟我不會再這裡呆得長久了。但是隨即有安慰自己,若是我查出了溫儀帝姬的死因,還我母親一個清白,她便可以掌握後宮的大權,到時候,說不定我就可以不用出使大遼了。
現在想來,幼年時的思緒總是單純而伴隨着美好的想象,而我絕望的人生卻並沒有因爲這一些美好的遐想而有任何的改變。
我進到書房的時候,他正站在那兒,聽着元符背誦已然抄了無數遍的《大學》,我站在門口靜靜地聽着,直到元符背完最後一字,才走進去。元符顯然早就知道了我的到來,高興的拉我進去坐,我略帶愁緒的看着他,覺得他此刻的厄運都是因爲我的強加,我抱歉的看着他,而他卻似乎是一副無所謂的表情。
在我與元符聊天的那一刻起,陸子風已然悄悄地離開了書房,我用眼睛的餘光看到他的背影,分明就與七年前不分差別。我向元符詢問了許多關於太傅的事情,而元符對於他似乎瞭解的並不多,亦只是知道,他是庶母請來的太傅,是經過了父皇批准的,而關於他的一切,並不十分的知道,而我也只是從他的話裡知道了他真的是陸子風,最起碼,是同樣名字的人。
從東宮出來,我在那個深巷中尋找半天,卻依然未見我那五十遍《大學》的蹤跡,那三面死去的蒙面人已然不見了蹤影,我放心的趁着最後一抹夕陽朝着正陽宮門走去,臨走的時候庶母爲了防止我再次發生意外,便找了東宮裡得力的羽林衛護送我,所以我纔敢在天色漸暗的時候大膽的去到出事的巷子去。
近到中宮的時候,遠遠地就見到槿湖姑姑站在宮門口等我了,我轉身對那兩名一直跟着我的羽林衛說道:“謝謝你們護送我,你們回去吧,對我庶母說,我安全到了。”那兩人領了命令,轉身離開,我便飛快地跑到槿湖的懷裡去,由她牽着回到環衍殿去。
她並不問我許多,我想着,一定是庶母早前便派人來宮裡報了平安,要不然我這麼晚纔回來,她們一定會滿汴京城的尋找我,而母親,也會擔心的。我在母親的鳳藻池中沐浴更衣,然後悄悄地回到環衍殿去。我自小便喜歡在母親的鳳藻池中沐浴,那是一方十分大的池子,上面有一個鳳頭可以有溫熱的山泉從鳳口中汨汨的流淌出來,我現在可以坐在池子裡面把腦袋露出來,所以槿湖姑姑才放心讓我在裡面沐浴。
回到環衍殿,我看到內殿的一把七絃琴,忽而憶起白天裡所見到的陸子風,他依舊是喜歡穿一襲素白的長袍,手裡拿一把摺扇,一副孱弱書生的模樣,可是連我都沒有料到,他居然是會功夫的。我不自覺的做到七絃琴的旁邊,擡起手來緩緩地撫上去,《春江花月夜》的悠揚旋律流淌開來,我彈得一時忘記了自己周遭的一切。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直到母親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我才恍然將手收回來,不顧只彈了一半便戛然而止的樂曲。
母親溫柔的聲音說道:“今日是盛夏,宸兒怎麼會彈奏這一曲?”我低下頭來並不說話,只是輕輕地呼喚一句:“母后……”母親低低的嘆了一口氣,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只是要你與我一起軟禁在這一方天地裡,委屈你了。”母親的話語帶着深深地自責,彷彿所有的過錯都由她一人造成。我說道:“母親不必憂慮,兒臣一定會在離開之前還母親一個清白!”我的話懇切而決絕,母親的眼中透露出轉瞬即逝的光芒,隨即又黯淡下去,她再沒有說話,只是安靜的坐在我的身邊,聽我把一曲彈完。
她以爲我是因爲懷念那日她生辰宮宴上的一切,卻不知道,我實在是因爲想起了昔日的陸子風,想起他教授我《春江花月夜》的每一個細節,說過的每一句話。他並不是多言的人,可是現在,此刻,他所有的話都盤旋在我的腦海裡,一句也沒有逝去。
就這樣平靜的過了幾日,我忽然見到了冷月姑姑,她很少來中宮,可是卻在這個時候到來,彼時大遼和談的隊伍已然在西郊斷風嶺的驛站駐紮了,聽宮裡的宮人們說,他們此行浩浩蕩蕩,便是要迎娶我回到大遼去的,我從來都沒有感覺的離別距離我這般的近,彷彿明日便要離去一般,萬般都由不得自己。
冷月姑姑與孃親在鸞鳳殿裡說着些什麼,我雖然好奇,卻並不能近前去聽到,只是看到母親驟起驟落的表情,彷彿是
經歷什麼難以置信的事情一般,我多想要衝上去一探究竟,可是卻不能,我更害怕見到母親絕望的面容,尤其是在看到我出現之後。
就這樣過了許久,終於,冷月姑姑離開了,母親把自己關進鸞鳳殿裡去,怎麼也不肯出來。我心中慌亂,不知道給如何是好,便悄悄地找人帶了一封信去東宮交給元符,然後由他轉交給陸子風。他答應過要幫助我查出真相的,直覺告訴我,母親的一切異常的舉動一定與這件事情有關,而陸子風,他一定不會食言,這是我一直以來都相信的。
果然,第二天,他便悄悄地進到了宮裡來,我想,他的功夫一定是極高的,否則怎麼會隨意的出入宮廷如入無人之地。他攜着我一下便跳上環衍殿的屋頂,盛夏夜晚不斷地有絲絲涼風吹來,驅散了許多白日裡的酷暑,我顫巍巍的坐在房頂上,努力不讓自己從鬆弛的磚瓦上溜下來,而陸子風,乾脆便我把拉到他的身邊,輕輕地抓住我的手臂。
我看着離我突然很近很近的滿天繁星和一輪皎皎的明月,突然開始希望時間可以永遠的滯留在這一刻,不再逝去。陸子風異常的平靜,似乎並不願意開口與我說話。我便靜靜地等着,不想破壞這一刻的寧靜。
過了許久,我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你查到溫儀帝姬的死因了嗎?”陸子風猶豫了許久,終於開口,他說:“靜宸,你該學會長大……”我愣愣的看着他,然後說:“我已經長大了呀,你爲什麼會這麼說?”陸子風搖着頭,不再說話。我當然長大了,比我小的廷筠帝姬已然嫁人了,而我,也很快便要踏上前往玉門關的旅途,去到遙遠的大遼國,成爲他們的王后。
陸子風見我沉默不語,繼而說道:“後宮本沒有你想象的那般簡單,表面上看起來,未必就是真實。”聽了她的話,我就更亂了,因爲我並不能理會他初始的含義,只是理解爲我母親的事或許根本就沒有解決的希望。可是事實就是如此,從那以後,宮裡的人對於母親的存在似乎更加的諱莫如深了,彷彿我們是從這宮中蒸發了的人一般,而也就是從那以後,我便再也沒有見過父皇悄悄地到中宮。以及在那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不得相見,除了我離京的那一刻,他坐在高高的朝堂之上接受我的拜別。
多年以後,當我已然瞭解這其中緣由,依然因爲我母親的隱忍與退讓而氣憤不已,或許在這後宮之中,掙扎本就沒有意義,可是若然是連掙扎都沒有,那人生豈不是真的是一團死水了?
或許是受母親的影響,在我人生多數的時間裡,都在與命運做着頑強的抗爭,儘管着抗爭的收效是微乎其微的,可是我卻從來沒有後悔,彷彿是命運根本就由不得我的後悔。
母親還要繼續被軟禁在中宮成爲不爭的事實,彷彿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其中的緣由而唯獨我不知道,大家都不告訴我,彷彿是我知道了以後便不會再嫁到大遼去一般,會毀壞她們心心念念祈求的和平與安定。
三月的時間猶如白駒過隙一般,根本由不得我絲毫的停頓,便飛速的從我的身邊溜走,而我,亦必須踏上和親的道路了。而我,還對我的將要面臨的命運一無所知,包括即將要成爲我夫君的男子。我亦只是從藍姬庶母那裡另行拼湊出關於他的一些事情,可是卻並不能讓我對他有一個大致的想象。
但是就在我即將要隨着大遼的使者一同去到大遼的時候,後宮發生了一件讓我此生都註定不會忘懷的事情。大遼的使者列舉了些許關於柳蘇庶母通敵叛國的罪證,證據確鑿,滿門抄斬,這是多麼嚴厲的罪行,後宮各個人都是一副幸災樂禍、事不關己的模樣,彷彿靜等着看一場好戲的降臨。唯獨我,悄悄地瞞過衆人去看望她。
我一直以爲她是極可憐的女子,雖然可以獲得些父皇的寵愛,可是卻失去自己的子嗣,至今並未懷有新的子嗣,然後又暗自慶幸她並沒有子嗣,否則也免不了死亡的厄運。
我去的時候,她正坐在溫儀帝姬的寢殿裡,神色有些恍惚,看到我的到來竟然有些害怕,嘴裡唸唸有詞,道:“母親不是有意要害死你的,母親不是有意要害死你的,一定是你要母親去陪你,是不是……”她的聲音淒厲而悲絕,我聽着,陷入巨大的震驚,難道,殺死溫儀帝姬的,竟然是她嗎?不可能,這怎麼可能呢?
我飛快的跑回到中宮去,想要從母親的嘴裡驗證關於我所知道的一切,彼時母親正坐在半月的窗櫺下,與槿湖一同繡着我出嫁時要用的喜幛,一針一線絲毫由不得半點馬虎的喜幛,母親而今要親手做來,我呆呆的看着她,一時竟不知到要如何開口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