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後妃也對這一支簪子有所耳聞,所見之下都各自竊竊私語起來,就連一向一直少言的父親,也露出一絲驚異的神色。我也覺得奇怪,一個並未見過面的男子,竟然肯將這麼貴重的寶物給我嗎,還是他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
看着後宮衆人臉上歆羨的神色,使者的臉上流露出一絲的傲然神情。然後父皇對着我道:“靜宸……”我站起來,走到使者的面前,面露微笑,道:“我是福康公主,這簪子我收下了,替我謝過北院大王。”然後不顧後宮嬪妃的目光,優雅的回到座位上坐下來。我並不想手下這一支似乎並不屬於我的簪子,可是,我卻必須要收下,它象徵着我即將在大遼的地位和榮耀,它更可以爲我的母親帶來安逸而不受屈辱的生活,我要讓後宮的這些人知道,若然她們在我不在的時候傷害我的母親,她們將要付出的是更加慘痛的代價。
璉沐蘭亭玉芒簪,我拿在手裡仔細的把玩着,精細的銀質簪體上刻着細若微毫的四個遼文,我拿到藍姬庶母的面前,示意她我的疑惑,她並不做聲,而是伸手沾了杯中的清酒,在桌上寫下“母儀天下”四字,然後看着那四字漸次的消失在眼前,我微微的一怔,母儀天下,這是何等莊嚴而至高無上的字眼,如今,它卻是屬於我的,我開始期望知道,這位北院大王究竟是什麼人,他憑什麼可以如此輕易地,便決定我的命運。
玉芒簪上的黑色寶石在承乾殿燭光的照射下散發着耀眼的光芒,十字的光芒閃動在眼前,覺察到一雙凝重而深邃的眸子正在角落中緊緊地盯着我,我循着望去,看見的仍舊是陸子云,因着我手上的簪子,他的神情似乎是發生了細微的我可以察覺到的變化。我略帶得意的微微一笑,將玉芒簪收好進懷裡。拿起桌上的一杯清酒來一飲而盡,我的頭微微的有些暈眩了,不知道是因爲這一杯酒的緣故,還是因爲我懷中的璉沐蘭亭玉芒簪。
外面的雨勢漸漸地消弭了,衆人都紛紛的散去,我也與母親相攜着回到中宮去,與我們一起的還有藍姬和果嬰兩位庶母,元符因着第二日還要進學,便早早地在陸子云的帶領下回到東宮去休息。外面一地溼潤的氣息,在明亮的宮燈照射下散發出熠熠生輝的光芒。我走在母親的身旁,衆人一同邁着舒緩的步子朝着相同的目的地走去。一路上衆人皆是安靜,並沒有多說一句話,我幾次想要打破僵局可是最終還是沒有開口,其實就這樣安靜的走來也是很好的。
元祐十五年農曆的八月初八,黃道吉日,站在中宮的鳳棲亭上可以看到一覽無餘紫禁城無比晴好的風光。我一早便有宮婢們安排着洗漱穿戴,宮紅色挑金絲雙鳳圖案的榮服穿戴在身上,裙裾長長地可以從鸞鳳殿的一頭拖到另外一頭。承乾殿的外面,浩浩蕩蕩全是大遼派來和親的隊伍,衆人在正陽宮宮門裡面齊齊整整的排列好隊伍,只等着我踏上中央的鸞車,便要起程向着遙遠的遼國駛去。
我按照宮裡的習俗,拜別了我的父皇,母后,祖母還有各位庶母,然後在陪嫁丫鬟芳淳的陪伴下踏着承乾殿長長的聖階,一路朝着隊伍中央的鸞車處走去。身後跟着的是陪嫁的一干宮婢,只是我與她們並不相熟,她們本就是可憐進宮生存的孤女,如今又要隨着我一同踏上別國的領土,我暗自替她們覺得可憐。而芳淳卻不同,她與我自小一同長大,雖然她是婢女,但是我卻把她當成是自己的姊妹,我們被軟禁,她一直不離不棄跟在我的左右,是我的左膀右臂,她甘心與我一同遠嫁大遼,只爲了我可以不那麼孤獨。
我在衆位騎馬的使者中尋找着我未來夫君的身影,可是,我卻並不知道,究竟哪一個纔是他,看遍了所有立在馬上的使者,我幾乎可以肯定,他一定不在其中,可是,我明明就聽到宮人們說,此次,北院大王爲表示誠意,親自來汴京城提親的。我的心中升起一股明明滅滅的失落感,或許,他並不看重今日的儀式,所以纔沒有出現的吧。
璉沐蘭亭玉芒簪被我使勁的攥在手心裡,因爲鸞車的悶熱而手心滲出細密的汗珠,將玉芒簪濡溼,我忙拿起手中的帕子輕輕地將它擦拭乾淨,重又放回到錦盒裡去。我掀起鸞車的簾子,朝着中宮的方向看去,此刻,不知道母親在鸞鳳殿裡做着些什麼,她是否會站在鳳棲亭上遠遠的眺望着我身處的隊伍,和浩浩蕩蕩的人煙,然後悄悄地擦拭眼角的淚水。
想到這裡,我的眼睛便又溼潤了,許是昨夜驟雨的緣故,今日一早我的眉眼便是浮腫的,槿湖姑姑費了好大的力氣,給我熱敷消腫,可是卻很難上妝了,我看着銅鏡中模糊的自己,鳳冠朱釵,即將
要出嫁的女子的模樣,那日廷筠帝姬出嫁,也是這番模樣吧,只是我第一次羨慕她,可以經常地進宮去看望自己的母親,而不用像我一樣一別就是永恆,再失卻了相見的機會。
待到一行人完成了宮中繁瑣的禮節,載着我一路從正陽宮門駛出我生活了十三年的紫禁城,我才恍然淚如雨下,在一人的車輦中,悄悄地拿起帕子,直到連帕子也被濡溼了。或許就這樣離開了吧,再沒有了什麼機會,在沒有了任何的可能性。
車輦一路浩浩蕩蕩駛過汴京城的街道,我悄悄地掀起車輦的簾子,看到外面人山人海,雖不是熟悉的面孔,卻覺得分外的親切。一路走去,恍然有悠遠的琴聲,絲絲縷縷的傳進我的耳朵裡。我微微的一怔,只以爲是我太過於傷感之下的錯覺罷了。再沒有人能夠向七年前的陸子風那樣,耐心教我撫琴,也在沒有人能夠向中宮中我的母親一樣,可是不顧內心的憂傷,只留給我淡然的微笑。
隨着隊伍的行進,琴聲越來越近,彷彿真真切切就在耳邊,“花院深疑無路通。碧紗窗影下,玉芙蓉。當時偏恨五更鐘。分攜處,斜月小簾櫳。楚楚冷沉蹤。一雙金縷枕,半牀空。畫橋臨水鳳城東。樓前柳,憔悴幾秋風。”這是母親最喜歡的曲調,亦是我所學第一首,而能彈出這般清韻,世間唯一人莫屬,那邊是陸子風。我急切的掀開轎簾,然後對着衆人大吼一聲,“停下來!”周圍的人微微的一怔,卻並不理會我的要求,我急得在車輦門處徘徊,就差跳身出來,就在我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一個身穿着黑色金絲軟甲衣的男子騎馬奔來我的面前,我看着他的模樣,心裡微微的一驚,然後用懇求的眼光看着他,他的到來已然讓整個隊伍都停了下來,可見他的影響力,儘管我並不清楚他的身份,可是我卻可以清楚地知道,他一定能夠幫我。
周圍駕駛車輦的使者對他露出恭敬的神色,我對着他道:“給我一刻便好。”他看着我,沉默片刻,點了點頭,然後伸手一拉,便將我拉至他的馬背上去,我下意識的緊緊扣住他的腰身,然後隨着他一同朝琴聲傳來的方向奔馳,我暗自奇怪,他怎麼知道我要去找那彈琴之人?
他在斷風嶺邊上的梅林裡停了下來,然後扶着我跳下馬車,他的聲音冷漠而悠遠,對着我道:“你只有一刻的時間。”我看他一眼,疑惑的朝着梅林深處走去,七絃琴的曲調復又在耳邊響起,而且相隔着很近的距離,我幾乎可以斷定,我離着彈琴的人更近了。果然,在梅林盡頭的一處草亭之中,我看到了一襲白色長袍的陸子風,衣袂隨風飛起來,恍若出世的仙謫,我靜靜站立在他的面前,他恍然驚起,抱着拿一把七絃琴走到我的面前,我怔怔的看着他懷裡的琴,分明就是我彈慣了的那一把,竟然一時匆忙忘記了攜帶?
他見我神色疑惑,便道:“皇后讓我拿來交給你。”我這才恍然大悟,現在想起來,少女朦朧的情思,怎麼會躲得過母親的雙眼,她是知道的,所以纔會讓我與陸子風做最後的訣別,儘管這很殘忍,可是我卻萬分的感激了。
陸子風從懷裡拿出一本琴譜來遞到我的懷中,我翻開來看,宮商角徵羽的曲調歷歷在目,可是卻無端的迷濛了我的雙眼。這是他親手寫成的,我記得他的筆記,我將曲譜藏如懷中,然後伸手去接他懷裡抱着的七絃琴。他微微一愣,然後才肯鬆手給我,我不能對他承諾什麼,這是淡淡地道:“謝謝你,希望你好好地教元符,讓他將來成爲一名真正的帝王。”我可以把“真正的”三字語氣加重,他彷彿是知道我所指爲何,正如他也知道爲什麼我的母親即便是沒有害死溫儀帝姬可還是要終生被軟禁在中宮一樣,他對宮中一切的瞭解遠勝過在宮中生存的女子們,包括我在內。
我抱着沉重的七絃琴朝着來時的方向奔去,斷風嶺上的冷風一路吹着我的雙眼,如此我的淚水便不會流淌下來。我長長地裙裾拖在地上,因着樹枝的刮碰而發出哧哧的聲音,我唯恐它被刮破,只得用手將它拖拽起來,可是它實在是笨重而冗長,我根本不能駕馭得了它。
那黑衣的男子依舊等候在那裡,看到我幾乎有些狼狽的模樣,嘴角卻露出一絲笑意,我最討厭便是他這樣事不關己卻帶着嘲諷的微笑,便並不理會他,徑直朝前走去。而他似乎意識到我的氣氛,便掉轉了馬頭,跟在我的後面。他不說話,我亦不說話,就這樣一路朝前走去,知道我被腳下的樹枝絆倒,再不能走一步。
他跳下馬來,將我橫抱起來,他的懷抱溫暖而熟悉,就像那日他對我的營救一般,可是我卻極力的想要掙脫,我並不想
輕易地便接受他的恩惠,更何況,我現在對於他的身份一無所知。
他把我放在馬背上,然後一人牽着馬步行而去,我終於忍不住問他道:“我們要趕快回去,要不然他們會擔心的。”他擡頭看我一眼,並不做聲,我隨即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你是做什麼的?爲什麼那些使者那麼聽你的話?”我的問題彷彿是斷風嶺上的泉水一般汨汨的向外流淌。他的脣角微微的一動,像是要說些什麼,可是最終卻停止了。我見他並不搭理我,便沉默下來,不再說話。
他並沒與帶着我直接去與大隊的人馬匯合,而是找來了尋常的便服給我換上,然後獨自帶我上路,他似乎胸有成竹的樣子,認定這樣不會有什麼不好的後果,我便也樂得自在,終於不用呆在沉悶的鸞車裡,可以這樣自由的欣賞沿途的風景。
他彷彿是知道所有沿途美麗風景的,因爲他帶着我所到之處,盡是美好的風光,或山或水,山清水秀,我幾乎要忘記自己。
馬上便要離開汴京城的領地,我站在居高的山嶺上遙望紫禁城的絲毫跡象,那些錯落的宮殿彷彿是隱藏在山坳之中了一樣,歷歷在我的眼中,還是那般清晰而明瞭,我幾乎可以很輕易的便分辨出哪裡是承乾殿,哪裡是中宮,哪裡是環衍殿。看着這一切,淚水不由得模糊了我的謊言,一塊素白色的絲帕出現在我的面前,我低頭一看,他正拿着要遞給我,我的心情又一次被他看到了,我接過他手裡的絲帕,胡亂的抹着我臉上的淚痕。
他的笑意更深了,然後從我的手裡拿過絲帕,輕輕地替我擦拭起來。他的動作輕柔而有耐心,爲我擦拭掉臉上的每一顆淚水,山嶺上細微的涼風絲絲吹來,很快便將我的臉頰吹乾。我勉強擠出一絲微笑,轉身要離開。不料他竟然將我攬到自己的懷裡,他的動作突如其來,我根本不能抵抗,他將我緊緊地箍在懷裡,我幾乎動彈不得,他的身上有淡淡的暹羅花的香氣,這樣令人迷醉的氣息,總是讓我想到母親的微笑。我想着,一定是上天見我太可憐,便找了這麼一個使者來到我的身邊,代替母親,照顧我,可是,我的這一點小小的要求,是不是已經太過分了?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肩窩處,我感受到深沉的呼吸,我幾乎都要窒息了,只是想要把他推開,可是卻使不上一點的力氣,許久,他將我從懷裡放開,然後握住我的雙肩,在我的額頭印下深深地一個吻,我幾乎就愣在那兒了,臉上頓時灼熱如同被炭火拷過一般,呆呆的看着他,他似乎也被自己剛纔的舉動嚇了一跳,臉上有一些慌亂的神情,我往後退兩步,與他拉開平安的距離。
正在這時,身後忽然出現浩浩蕩蕩的遼國使者的隊伍來,我看了一眼身邊的他,一定是他偷偷地報了信,所以我現在只能回到那個煩悶的鸞車裡去,再不能欣賞沿途的風景了。那時的我並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而亦沒有那一份足夠的好奇去探聽些什麼,只是知道,他是不會傷害我的人,這便足夠了。
出了京城,隊伍便不再是慢悠悠前行的模樣了,而是加快了腳步,很快的,我們便抵達了玉門關。玉門關早就有朝廷的人在那裡等候了,按照慣例,我們需在這裡呆上三日。我暗自慶幸這樣的慣例,讓我可以在屬於我的國土上再一次逗留一些日子,儘管短暫,可也算得是心裡上的安慰。我知道,出了玉門關再往北便是西涼的國土,而要回到遼國去,必定要經過他們的土地。曾經聽槿湖姑姑說過,父皇曾經救西夏的南苑之主一命,所以他們一定會保我平安離開。
宮裡對此常有一些閒言碎語,但是我知道,西涼最有權力的人是我母親的師兄,他有着無與倫比的功夫和膽識,只是我不知道,他的功夫與陸子風相比,誰的更勝一籌。
春風不度玉門關,果然是很有道理的,原本還是初秋萬木還沒有凋零的時候,就連蘇嶸園裡的百花還兀自開着,沒有凋謝,可是這裡卻已然是一派蕭瑟頹然的氣息了。我怎麼也沒有想到,迎接我們的,竟然是藍翎王與他的夫人,我的冷月姑姑,我高興的簡直就要跳起來,她一定是在我離宮之後便快馬加鞭才趕在我之前到達這裡。我看着她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心裡除了感動,便只剩感動了。
是夜,我與冷月姑姑同住,她向來便帶我親切,有自小便教我劍術,我自然對她另眼相看。她不相宮中的那些庶母一樣周身都帶着諂媚的氣息,她的身上獨有一份傲然與高雅,是別人怎麼也不可能模仿來的。
我與她相聊許多關於母親過去的點滴,而她也在無意中爲我開啓了另一扇瞭解我母親的窗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