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源元年.”
那人唸叨一聲,似因時光飛逝,觸及到他的心事,故而一臉憮然露出悲色。
陳老三隻覺古怪。
這人與九江的氣氛格格不入,林士弘死了難道不值得高興?
仔細打量他一眼。
此人腰佩長劍作江湖人打扮,個頭甚高又消瘦得很,臉色蒼白缺乏血色如久病未愈一般。
見其一臉悽苦,陳老三猜測他或許是在戰亂中失去了親人。
想到自己也有幾位親朋先走一步,不禁出口安慰了一句:
“朋友,大業之年已經過完了,有許多人與你一樣,但現在是新的開始,須得換一個心情振作起來。我在九江待了許久,早聽過清流一帶的安穩日子,可能要不了多久,天下各地都會一樣。”
“你若沒銅板,我送你一碗湯餅吃便是。”
說着要拿勺去舀。
那高瘦男人道了一聲謝,又拒絕了,忽然問道:“可知天師在何處?”
聽到天師二字,陳老三露出敬慕之色。
“朋友纔來九江?”
“是的。”
“先前聽說天師在潯陽宮,這會兒我也不知道。”
陳老三說完,高瘦男人又問潯陽宮怎麼走,陳老三指路後,他甩出碎銀,直朝潯陽宮去。
這可怪得很。
“哎”
陳老三見他出手大方,想提醒潯陽宮不是隨便能進的,但一轉眼,那鼻樑高高的男人腳步極快,竟已經走遠。
“真是個怪人。”
他嘀咕一聲,又被隔壁茶鋪的鬨鬧聲吸引過去。
對於陳老三來說,已許久沒有現在這份心情,九江城經過一場大戰,不少地方損毀,自然沒有大戰前完整鮮亮,便是此刻,還有衆多軍中兵卒參與修葺,配合工匠移石擡木。
但是,這座破損的城池,卻給他帶來一種新生之感。
讓他這樣市井小人物,也生出對未來的期盼來。
凜冬過去,春回大地,萬物復甦。
陳老三腦海中閃爍着一道模模糊糊的白影,想到各種傳說,情不自禁望向潯陽宮方向。
這時,一道拍桌子的聲音將他驚醒。
“店家,你在幹什麼,還不快點上湯!別耽誤大爺趕船北上長安看戲!”
“來了、來了~!”
“……”
九江之北,潯陽宮柴桑殿前側還有一座單獨小殿,這紫軒殿是林士弘手下記室所在,專門幹那些章表書記文檄類的活。
城內大亂時,記室官早跑完了。
此時,虛行之正忙着擬一文書。
上面寫道:
“上古聖君堯帝,其德如天,其智如神,垂衣裳而天下治。其選賢與能,協和萬邦。其仁德廣佈,萬民景仰.”
周奕定了國號,虛行之要考慮的就多了。
總不能空口白話,需要將其完善一番。
且主公提出,必有深意。
不斷揣摩之下,他恍然大悟。
周唐來自古之唐堯,首在法古聖王之至德,將推行仁政,以德治國,選賢任能,追求如“堯天”般的清平盛世。
此乃承繼華夏道統之正脈,昭示天下歸心之根本。
孔子贊曰:“大哉堯之爲君也!巍巍乎!唯天爲大,唯堯則之。”
故而,這是有史以來,最理想的君主。
放眼天下,唯有自家主公有此德行志向。
結合開源之世與古之堯帝,可見周唐新建,乃昭示新運,飽含盛世之期許.
虛行之一邊思考一邊撰寫。
洋洋灑灑一篇文書寫完,投筆入硯,反覆觀讀,滿意地捋着小鬍子。
近巳時,他準備呈上去給主公瞧瞧。
然而,外邊有腳步聲傳來,宮中守衛來報。
虛行之聽守衛報告之後,想了想:“將人帶到這裡。”
“是。”
守衛告退,沒過多久領來一名高瘦男人,虛行之也算個一流好手,略一打量,便知來人武功不差。
“足下來自哪裡?因何事尋吾主?”
“虛軍師,我自榆關南下,有極爲重要的消息要報知天師。此事關乎中原安危,還請軍師爲我引見。”
“你叫什麼?”
“在下陰顯鶴。”
虛行之對江湖上的事極爲了解,一聽這名字有種熟悉感。
翻閱腦海中的記憶,再打量他一眼:
“你可是榆關那邊的蝶公子?”
陰顯鶴沒想到,對方能將自己認出來:“正是。”
蝶公子是東北一地的用劍高手,據說冷漠無情,性情孤僻,雖無什麼惡行,但因其性格,沒多少人喜歡他。
虛行之得知他的身份後,更覺奇怪。
“可是與突厥有關?”
“不錯。”
此人常在漠北諸地行走,多半是頡利可汗的消息。
既然如此,他也沒道理攔人。
“蝶公子稍等,虛某去請示一番。”
“多謝。”
虛行之話罷,外邊又有腳步聲傳來,且一來就是兩道。
他忙迎出,周奕和石青璇已一道走來。
聽到虛行之恭聲問候,陰顯鶴豈能不知來人是誰?
頓時心情複雜起來,他對人向來冷漠,總是不露笑容,擺出一張像是“你欠我錢”的臉。
這一刻,因想到那些江湖傳聞,也不禁懾於來者威勢。
他雙手作揖,施禮道:“陰顯鶴見過天師。”
確定“陰顯鶴”這三字沒有聽錯,周奕多瞧了他一眼。
笑問:
“方纔我已聽見,你要與我說突厥的消息?”
“是。”
陰顯鶴見到正主,不敢再賣關子:“自天師東都一行,已是威震九州,突厥人視天師爲最大對頭,這促使大可汗與小可汗放棄內鬥,準備集結大軍一道南下。”
“西秦、涼國,還有樑師都、劉武周這兩個突厥走狗,也在暗中配合頡利。”
“我可斷定,此次不僅有十萬金狼軍,還有這四大聯軍,人數極衆。”
說到這,陰顯鶴看了面前青年一眼,發現他古井無波。
對於突厥人的動作,像是絲毫沒有放在心上。
陰顯鶴繼續道:
“在南部大戰之前,竇建德北上攻打羅藝時,我聽到漠北人說,武尊已提前一步南下。”
“哦?”
周奕來了一絲興趣,猜測道:“畢玄是聽到長安的傳聞了?”
“是的,”陰顯鶴點頭,“但僅是傳聞還無法引起畢玄注意,乃是三大宗師在淨念禪院將虛空打碎的消息傳入他耳中,使他相信中原武林出現難以想象的變化。”
“與畢玄情況差不多,高句麗的弈劍大師,恐怕也將抵達長安。”
周奕順着他的話一想。
寧道奇、畢玄、傅採林這三位老牌大宗師都去長安。
邪王陰後也在。
天刀昨日也動身前去。
這下子,長安真是熱鬧了,自然而然,心中生出一股動意。
陰顯鶴髮現,一道似乎將他看穿的目光,正凝視過來。
“蝶公子來尋我,除了帶來這些消息之外,可是捎帶了其他的事?”
陰顯鶴聽罷,心一狠,就欲拜倒。
周奕伸手將他扶住:
“我們素未謀面,你這些消息對我也很有用,我沒來得及謝你,你又何必如此。既然有事,就說來一聽。”
“是。”
陰顯鶴整理了一下情緒:
“我有一妹名曰陰小紀,當年賊匪作亂,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兩兄妹浪跡天涯,相依爲命。但途中又遭不幸,有強賊將我妹擄走,當時我倒在血泊中,一輩子難以忘記。
她小時便很堅強,我知她一定會活下來,故而這麼多年,一直四處找尋,可天大地大,像是大海撈針一般。”
虛行之疑惑頓解,忽然明白爲何蝶公子是這般性格。
亂世之中,類似這樣的悲劇比比皆是。
“既是尋人,爲何找到我這裡?”
“陰某路過幽州時,恰好遇到攻打羅藝的劉黑闥、寇仲、徐子陵等人,與他們不打不相識,劉黑闥聽了我的遭遇,自述其命格,說我是孤煞之命。而天下間有能力破此命格的,唯有天師。”
陰顯鶴說到這,既期待又緊張。
雖有劉黑闥與寇徐分說,但此事玄之又玄,超乎他的認知。
“可知你的妹妹是被哪方勢力擄走的?”
陰顯鶴嘆了口氣,搖頭道:“我不知道。”
周奕面色微沉:“天下八幫十會中有個專事販賣婦女的巴陵幫,此中惡賊包括他們背後的香家人,我殺過不少,倒是聽說過一些消息。”
陰顯鶴心臟劇烈跳動,臉上泛出血色,瞪大雙目。
“其中有一個姑娘,與你的面貌有幾分相像。”
“天師,她.她在何處?”
陰顯鶴嘗試問道,萬難想到,竟真有答案!
“你去襄陽尋她試試。”
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卻像是驚雷般在陰顯鶴腦海中炸響。
再看向面前之人,愈發覺得深不可測。
陰顯鶴長揖拜倒:“多謝天師指點。”
“陰某餘生定然斬殺惡賊,助力天下安定,以報恩德。”
他再一拜,而後退了出去。
虛行之望着陰顯鶴走遠,不禁喟嘆:
“據說這位蝶公子對人冷漠,最不近人情,無論面對的人是什麼身份、來歷,他永遠是一塊冷冰冰的石頭。如今連這樣的人都心甘情願爲陛下做事,還有什麼能阻擋盛世的到來呢?”
周奕微微一笑:“他性情還算不錯,不過一個人尋妹艱難,你給襄陽的季亦農去一封書信,助他們兄妹團聚。”
“是。”
虛行之應和後,他又將寫好的文書拿來。
周奕看罷,又笑了起來。
虛行之見他這副表情,心中亦很滿足。
二人又就陰顯鶴帶來的消息聊過一陣,之後,周奕便帶着石青璇出了潯陽宮。
一路上,石青璇問起了這對身世悲苦的兄妹。
周奕自然知道陰顯鶴的妹妹在襄陽,不過,僅是敷衍過去。
與她談起巴陵幫這一禍害,還有其背後的香家。
香玉山死了,但香家還在。
去長安的時候,必然要給他們一點驚喜。
周奕沒在九江多逗留,六日後便去往豫章,接着往西去洞庭湖。
這一路上,有人認出了他的身份,也有人將他當做過路客。
周奕從各城郡的市井中穿過,讓他欣慰的是,雖然南方大戰波及了大片區域,但不少城池都是直接投降的。
故而城樓、民居並未被損毀。
縱有匪盜趁機作亂,但用不了多久,各路大軍就會返回一批,帶着在清流城用過的規矩維持治安。
大局上不用擔心,若朝細處扣,事情便多到做不完。
貼近市井,周奕基本做到心中有數。
“眼下長安高手衆多,你去的時候小心些。”
離開洞庭湖時,石青璇準備返回巴蜀。
周奕聽出她話中深意,勸道:“先別急着走。”
石青璇搖頭:“你先把事做完再說。”
周奕見她去意已決,思忖道:“這樣吧,我帶你去見一位故人。”
“故人.?”
“對,就是故人。”
周奕賣關子,沒告訴她是誰。
他們先至江陵,接着北上南郡,一直來到那片洞天福地。
石青璇看到河流兩岸的良田,看到平原上忽起的一座大山,自然知道這是何地了。
“飛馬牧場?”
石青璇有些驚訝:“魯先生在這?”
“你猜到了?”
“我哪有什麼故人,只能是魯妙子前輩。可是,他怎麼會在飛馬牧場的。”
接着
石青璇橫了他一眼:“你是帶我來見魯先生的,還是來見你的美人場主。”
周奕笑道:“好大的敵意。”
“你別打岔,快說。”
周奕湊近她,輕聲說了一句。
“這這是真的?”石青璇微微一愣。
“沒騙你,秀珣正是魯先生的女兒。”
“難道魯先生的女兒你也不願見?”
石青璇聽到這,方纔生出的氣惱之意已全然不見。
魯妙子前輩是她孃親也尊敬的人,且她的許多意趣,都受到過這位前輩的影響。
“走吧,被你這傢伙得逞了。”
“……”
在飛馬山城的喧鬧聲中,周奕與石青璇一道進入了山城內堡。
商秀珣看到他們兩人,既沒有很熱情,也沒有冷落。
只是在聽到他們的來意後,明顯有些驚訝。
於是追問起這樁舊事。
飛鳥園中,周奕走在她們中間,全程多是他在說話。
他以非常高明的方式,在講述舊事的過程中,又讓她們知曉了彼此身世。
這難免會生出些同病相憐之感。
她們的娘各都極好,從小撫養她們長大,細心教導,讓她們學到很多受用終身的東西。
卻都因爲老爹而心力交瘁,最終帶着遺憾離世。
故而,這個老爹是叫人生厭的,且他們都與陰後不清不楚。
而現在.
飛鳥園前往後山的月洞口,石青璇與商秀珣對望一眼,接着一齊看向周奕。
現在因爲這個傢伙,讓彼此又有了聯繫。
周奕感受到兩道不太友善的目光。
一股莫名寒意襲來,其中給他傳來的危機感,遠勝林士弘的陰寒勁力百倍。
“石姑娘。”
商秀珣作爲牧場主人,主動上前一步。
“這後山有一條飛瀑,我帶你去瞧瞧。”
“好。”
說好一起尋魯妙子的,結果她們先走一步,周奕被晾在後方,一路琢磨着便來到了魯妙子的安樂窩。
老魯的日子本來很自在,忽然感覺女兒看自己的眼神又不對了。
他自然認識石青璇,朝周奕打聽一番之後,才曉得是怎麼回事。
“周小子,你的膽子可不小。”
魯妙子一拂廣袖,壓低聲音沒好氣地說道:
“秀珣想起舊事,多半又要給我眼色看,你啊你,太不夠朋友,你可把老夫害苦了。”
“我只是想讓她們熟悉一下。”
周奕帶着一絲無奈,又很仗義地說道:“放心,我保管不會禍水東引。”
魯妙子給他遞了一罈酒。
他目光一斜,看到不遠處走在竹篁邊的女兒,還有那故人之女。
“老夫雖然不自在,但你是要當皇帝的,何必有這種煩惱。”
“倒不是煩惱,我只是在想,今年年關九江在大戰倒還好說,未來我該到哪過年。”
超綱了,魯妙子連連擺手:“老夫哪來答案?”
“不過,我真有些佩服你。”
他想起往事,嘆息一聲:“你七竅玲瓏,付出的心思比我多。”
“還有.”
魯妙子上下打量着他:“你總是想這些兒女情長,武學修爲怎這樣高的,豈不叫天下練武之人深感慚愧。”
“不難,管理好時辰便可。”
他隨口一說,老魯竟真在認真思考。
不多時,石青璇與商秀珣一道走近。
見到魯妙子,石青璇禮貌問好。
故人見面,自然會聊起一些陳年往事,這些事,多半與碧秀心有關。
午時在一起用飯,周奕與魯妙子對坐。
他坐在下方,時而左看,時而右看。
她二位雖對他的行爲有點不滿,卻也用眼神給他迴應。
周奕見狀,這才心安。
“魯先生,我即將去長安取出邪帝舍利,你要與我一道嗎?”
他說完,又加了句:
“陰後就在長安,先生是否前去說清當年恩怨?”
魯妙子第一時間不清楚他爲何這樣問,卻果斷拒絕了:
“我與陰後再無瓜葛,何必相見。”
他說完便聽到一旁女兒的聲音:
“老頭兒,你總算有點良心。”
這麼一來,商秀珣對他的氣又消了。
魯妙子暗自一笑,才明白是周奕故意問的。
周小子果然仗義。
他也準備幫忙遞話,沒想到,周奕已拿起他釀的六果釀,給商秀珣和石青璇各倒一杯。
接着什麼話也不說,就當他老魯不存在一般,自顧自拿起酒盞,朝她二人示意一下,笑着一口喝盡。
她們只是沉默了幾息,彼此對望一眼。
石青璇開口道:“舍利有龐雜的精神力量,拿的時候謹慎些。”
“明白。”周奕應了一聲。
商秀珣接上話:“別涉險,別受傷。”
“好。”
周奕又應一聲,而後看到她們把酸酸甜甜的酒喝了。
魯妙子全程旁觀,心感差距,大飲一口六果釀。
奇怪,今日這酒更酸了,還有一股淡淡苦澀.
接下來,周奕在飛馬牧場待了九日。
這些時日,因爲三個人在一塊,除了偶爾說笑,他多半時間都遵從周禮,行止無可挑剔。
治菜作畫,帶着她們練功,還一道去沮水結冰的水上垂釣.
時間飛逝。
他離開的那天,石青璇並沒有立刻回巴蜀,或許還會在此待幾日。
想到她們的脾性,周奕倒也不擔心。
飛馬牧場東峽出口。
“南方兵馬正在調動,而今離別在即,下次再見時,可能是天下平定的時候。”
周奕似帶着離別傷感,可是,對面的兩位卻各有一絲笑容,像是沒什麼別離之情。
“你還想說什麼?”
“嗯,把後面的話說出來吧。”
周奕的傷感之色一閃而逝,微微一笑。
“我僅是想要一個離別前的擁抱,”他指了指遠方正在東昇的朝陽,“就像擁抱這溫暖的晨曦一樣。”
石青璇笑着搖頭:“不要。”
美人場主更是指向山下:“你快走吧。”
周奕聽罷,轉頭便走,可他只邁出一步,旋即像是改變主意,轉過身朝她們走去。
他抱了抱美人場主,又抱了抱石青璇。
或許是因爲他沒有過分舉動,就像是朋友告別時擁抱,故而一切都很順利。
不過,這已是極大的膽量了。
周奕頭也不回的招手,帶着一臉輕鬆笑意下山去了。
石青璇見他走遠才問:“那些菜餚都是他想出來的嗎?”
“是的,還有他做的菜譜。”
“好用心,我我可以看看嗎?”
商秀珣的考慮一閃而過,很快點了點頭:“當然可以。”
“青璇能與我說說他在巴蜀的事?”
石青璇很乾脆:“能。”
……
開源元年一月末,南方迅速歸於穩定之後,大軍跨過長江,聚集在淮河以南。
二月初,大軍正式北上。
周唐文書,在快船健馬護送下,先一步傳至北方各位霸主手中。
大軍未至,一路上諸多郡縣長官,已備好城中印信,高懸周旗,準備受降。
東都自收到消息後,第一時間響應,由楊侗親書,送至關中。
只待李淵投誠,方可在最短時間完成一統。
可叫人意外的是.
不管是南方還是東都來信,一入長安,便如石沉大海。
按照李閥閥主的性格,該有所反應,可李淵恍若未聞,不知有何依仗。
衆說紛紜時,更有來自九州內外衆多江湖人物涌入長安。
據說邪帝舍利再現,更有破碎虛空之秘。
若在數年之前,一則謠言無法引發轟動。
可自淨念禪院一戰後,天下皆知破碎虛空真實存在,更聽說,當世諸位武道大宗師或在長安聚首。
只此行跡,便讓江湖人相信傳言不虛。
漠北武尊與高麗的弈劍大師向來不出守護之地,如今齊往長安,因他們年近百歲,想要取得舍利,延長壽歲。
因此,更多江湖人蜂擁而來。
多數是增長見聞、湊熱鬧的人,或有想見識武道大宗師武學者,也有不少人抱着僥倖心理,企圖火中取栗。
這一次,進入長安的武者,比當初去東都的還要多。
可此等危險局勢,李閥仍無所動,叫人費解。
幾乎同一時刻,漠北草原暴動。
位於北疆的北霸幫、外聯幫、塞漠幫與長白派折損了大批人手。
漠北三幫一派,受到巨大打擊。
比如以奚族人大貢郎爲首的外聯幫,直接倒向頡利可汗。
任何敢在漠北一帶不聽從大可汗號令的勢力,全數被滅。
十萬金狼軍過處,簡直是毀滅級的災難。
頡利可汗正在備軍,在小可汗突利的配合上,整合草原勢力。
涼國李軌、西秦薛舉,也調集大軍。
那些常年在漠北河西一帶打拼的商隊馬幫,爲了活命,全都撤回中原。
誰都明白,一場大戰近在眼前.
……
“殺!全都給我殺了,一個不要放過!”
滎陽城樓上,一名四五十歲,作文士打扮的男人正在大喊。
魏徵的眼中流淌着怒意,臉上的憂鬱之色,比之前更濃厚了。
城樓下方,正有大隊人馬圍住中間那一圈人廝殺。
圍在四周的人,幾乎是中間那夥人的兩倍。
可是,竟一時不能將那夥人拿下。
雙方惡鬥極爲慘烈。
“魏徵,你在做什麼?”
一名身着寬大白袍的英武漢子一臉急怒,快步跑來:“快讓他們住手!”
他揹負長弓,兩眼散發銳芒。
“王將軍,他們已經瘋了。”
“他們可是密公親信,怎會瘋掉。”
“事實就是如此。”
王伯當眉頭一皺:“魏徵,你偷偷調軍,要背叛密公?!”
話罷,拔出腰間長刀。
魏徵怒視他一眼,迎着他的刀走了上去,他不僅無懼,還將王伯當的刀放在自己脖子上。
“王將軍,城內有五戶人家被他們屠戮,上百條人命,這樣的人不該死嗎?”
王伯當乍聞此事,登時失色:“該死,但是你也該讓我調查清楚。若是屬實,我親手斬殺他們!”
“密公讓你理政,你不該僭越調兵。”
說到這句話時,語氣已經放緩。
魏徵道:“等你調查,他們已經走了。”
“你知道死掉的是什麼人嗎?”
“其中有幾人,正是李密的親信,他們躲在滎陽,觀察我的動向,也在觀察你。故而他們知道李密所在,如今被殺,卻是這些瘋子在滅口。除了那幾人,其餘死掉的則是被牽連進來的無辜之人。”
魏徵又朝城下喊道:“給我殺!”
喊過之後,又望着有些失神的王伯當:
“你要覺得我在胡說,那麼請問你,李密在哪?”
王伯當把刀一收。
他臉上茫然之色更濃,因爲回答不上來。
魏徵可不管他的崩潰情緒,繼續道:
“你以忠義待人,想着士爲知己者死,可是選錯了人。李密害怕道門天師,他不想死,所以連你也不信任,否則,你不會被安排在滎陽,和我一樣成爲天師的泄憤對象。”
王伯當愣在原地,他張口想要反駁。
魏徵直接搶話:“我說的不是事實嗎?”
“王將軍,你已經不是愚忠,而是蠢。如果明知一個人心懷不正,爲禍一方,還繼續助紂爲虐,爲他赴死。這非是壯烈與忠貞,而是無可救藥。”
王伯當瞪大眼睛,他雖然喜歡說話,但要辯駁,哪裡是魏徵對手。
“人的心中要有一面明辨是非的鏡子,能知道對與錯,並做出抗爭,哪怕皇帝犯了錯,也要有膽量指出來。如此一來,死也死個痛快。你現在如果有這面鏡子,就該照照你自己。”
“我早說過,那些異族人不能信,把這些人的腦袋弄壞了。”
“倘若你還是條漢子,現在就殺下去,別讓這些禍害跑到郡縣其他地方殘害百姓。”
王伯當終於找到宣泄口,他怒髮衝冠,站在城頭上,拔弓便射。
他素有神箭之名,射出的箭矢能在空中劃出各種各樣的軌跡,叫人防不勝防。
連連發箭,一箭比一箭快。
在亂戰中,被一名神射手盯上相當致命。
頃刻間,被包圍的那些人中的數名一流高手,全部墜馬倒地。
王伯當連射數輪,把箭囊射空。
又提刀殺將下去!
這時,圍攻一方氣勢大漲,加上王伯當這一猛將帶領,立刻衝向包圍圈中心。
城樓下血流成河,躺着近千屍首。
王伯當返回城頭找上魏徵,他一身是血,肩上還有刀傷。
“請!”
魏徵明白他的意思,隨他一道,去那幾家被屠戮的門戶。
一番查探,果如魏徵所言。
王伯當棄刀於長街,心中的疼痛,遠勝過肉體。
魏徵說的那番話,此刻想來更爲扎心。
“你是怎麼調查出來的,還有,沒有我的命令,爲何你能調軍?”
魏徵直言道:“消息是天師手下的人幫我查的。”
“李密讓你觀管軍,但有不少人,他們已經不願跟從李密,這些人願意聽我的。”
“你!”
王伯當想罵人的,又住了口。
“你見過天師?”
“是的。”
魏徵隨口將那晚的事一說:“他與李密完全是兩種人,一個走的是邪路,一個走的是大道。”
“南方的消息你也聽到了,難道還要讓滎陽處於戰火中嗎?”
王伯當嘆了口氣:“我該怎麼做?”
魏徵道:“哪怕天師要殺你,你也該做點有意義的事,軍中大多數人還是聽你的,先調軍,按照我收到的消息,把那些要惹亂子的人提前殺掉。”
“你在滎陽待了這麼久,吃了百姓種的米糧,該爲他們做點事。”
“如此一來,你以後死了,他們會說王伯當是條漢子。”
“做不做?”
魏徵凝視着他,王伯當朝天空看了半晌,又朝魏徵點頭。
魏徵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感覺這漢子還沒有蠢到家。
這一下,正拍在王伯當的傷口處,疼得他咬緊牙關。
魏徵雷厲風行,在王伯當的配合下,從白日一直殺到黑夜,李密那些‘瘋掉’的親信還有其背後的江湖勢力、異族勢力,全被清除。
沒有王伯當配合,他真的做不來。
這一殺,又是數千人頭。
魏徵自己都感到後怕。
深夜,兩人來到李密府上,魏徵就着月光,打井水洗了一把臉。
“其實,我也被李密騙了。”
魏徵擦着臉上的水漬:
“當初李密對我說,只待天師收復南方,滎陽的佈局便失去意義,他的親信會撤出此地,將滎陽拱手相送。”
“如此一來,與民無犯。”
“但不知什麼原因,他的親信毫無撤出的打算,反倒醞釀起險惡計劃。”
“若沒有外力相助,我倆都將成爲千古罪人。”
魏徵搖了搖頭:“這次要多虧了你,否則,天師一定以爲我說話欺騙他。”
王伯當忽然笑了:
“怎麼,你魏徵也有怕的時候?”
魏徵道:“我倒不是怕死,只是可惜了。”
“我還有很多大志沒有實現,若新朝建立,我想當一名諫臣。”
“諫臣?”王伯當又笑了,“那和找死有什麼兩樣,你沒聽說他心眼小,到處尋人算賬嗎?”
“非也。”
魏徵笑道:“此乃新君之智,凡事師出有名。”
王伯當爲之一愣,他自覺沒有幾日可活,說話很是隨意:“你這分明是諂諂阿諛之詞,諫臣當不了,溜鬚拍馬乃是好手。”
“你懂什麼?”
魏徵道:“你仔細回想一下,他殺戮雖盛,但殺的都是什麼人?”
“若真是小肚雞腸,徐世績能活嗎?或許那天晚上,我已經被殺了。”
“我反倒覺得,這位新君是位襟懷灑落、恢弘大度的仁者,還體恤於民,難得得很。也許正是這樣的心態,他的武道境界才那般高。”
“嗯,一些小毛病肯定是有的,只是我與他接觸的少,不太瞭解。”
王伯當聽罷,不禁想起當年在雍丘的事。
藉此時機,開始與魏徵訴說。
兩人一直聊到天明,魏徵這才搞清楚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
他對王伯當說:
“如此看來,你死得也不冤。”
“放心,看在你這次幫忙的份上,我給你立一塊好碑,每年祭日,總少不了你一壺酒。”
王伯當朝他一拱手:“多謝魏兄美意。”
魏徵還想說話,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打外邊傳來,接着在兩人不可思議的眼神中,一道白衣人影,正漫步走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