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初圓,暮雲飄散,分明夜色如晴晝。
那銀輝潑地,草露如覆薄霜,湍江派精銳輕步走於西南郊野,驚起流螢數點。
鄒鼎心神放鬆,看着流螢曳尾明滅,又舉頭望月。
“承趾兄,關中的月亮與之相比,孰圓?”
宇文承趾與他極熟,明白他的意思:
“關中多有山地,鄒兄在秦嶺龍脈上練功,受樹木阻擋,觀月時常有玉盤掛鬆梢之感,多了幾斜橫枝,月亮怎得完整?”
羅長壽、副掌門羊承弼、獅王霍獄、遊秋雁、湍江派幾位長老護法,各都一頭霧水。
大敵當前,怎還有閒情逸致討論什麼陰晴圓缺?
鄒鼎點頭:“所以師尊常說武學不可狹隘,窮極武學便是窮極天下,叫我出關中,莫被南山林莽閉塞雙目。”
羅掌門等人暗自點頭。
妖矛不愧爲武學宗師,矛法中自有見地。
“不過.”
鄒鼎露出失望之色,朝前方黑石義莊一指:
“羅掌門,恐怕要撲一個空了,休說是活人,便連老鼠窸窣的聲響也不見有。”
“你們的消息錯漏太大,抑或說被魔門中人戲耍。”
“對一個荒棄的義莊大興人手,實在令人捧腹,更好笑的是,我竟也參與其中。”
他露出自嘲之色,似感覺自己的武道之路多了一個污點。
宇文承趾還指望湍江派能像海沙幫一樣做宇文閥的走狗,於是給羅掌門留了個面子:
“魔門中人狡猾奸詐,卻缺以膽色。”
“羅掌門欣然赴約,盡顯魄力,比藏頭露尾的魔門中人要高明許多。”
羅長壽望着近在眼前的義莊,眉中鎖怒:“承趾公子,我們先把義莊翻過一遍再說。”
“圍上去!”
“是!”
近四百多湍江派精銳團團圍住義莊,如果裡面的人已經逃走,便燒掉此莊。
那郡城中的流言蜚語便不攻自破。
獅王與遊秋雁站在一旁,見羅長壽一臉陰鬱,曉得他要殺人才能泄憤。
不過羅掌門憋氣不關他們海沙幫的事。
兩人見義莊沒有異動,反倒鬆了一口氣。
二人對視一眼,又看向宇文承趾。
下次一定要和承趾公子提前交代,不能亂上黑車,爲一個湍江派得罪魔門,實在不值當。
好在今晚沒有出事。
義莊中出奇的靜,不聞丁點蟲鳴鳥叫。
四下闃然,忽顯得有些詭異。
好在湍江派人手衆多,若單個來此,怕是也得心犯嘀咕。
義莊丈高的風火牆近在眼前,藤蔓攀爬,朱門半開。
羅長壽還未行動,鄒鼎第一個竄了出去。
酒宴時他就說過要第一個動手,豈能食言?哪怕義莊中只有空氣,也該他去吸第一口。
不必動矛,鄒鼎雙手一按,一股沛然力道陡然激向朱門。
咔嚓一聲門框炸裂,板木崩摧。
關中李閥中有一名高手名叫龐玉,此人精通“太虛錯手”,這龐玉的老師與鄒鼎師父妖矛相識。
故而這一掌中暗含太虛掌勁,端的是非同小可!
朱門炸響打碎義莊死寂。
這一掌,鄒鼎宣誓着自己的到來。
“哈哈哈!”
他長笑一聲,提縱身法,一個猛子衝入義莊大院!
外邊人瞧見.
那兇悍異常的鄒鼎進入義莊大院後竟一動不動,仰頭四觀,似乎在‘查探’什麼。
羅長壽等人不及多想。
鄒鼎已經吃上第一口肉,大家怎麼也要喝口湯。
羅長壽、宇文承趾、羊承弼、湍江三長老、獅王、遊秋雁等人全部衝入義莊。
才一入內
這些兇狂的湍江派衆,忽然默不作聲。
只見八口黑棺倒豎瞎眼紙馬東側,一尊尊七竅流血的詭異屍體盤腿打坐在棺林之前,分明能看到血液。
衆人卻鼻子失靈,半點也聞不到血腥氣。
羅長壽順着鄒鼎的目光微擡雙目。
登時胸口猛然一縮,像被人按住,心臟泵出一大口血才讓他保持呼吸。
終於明白鄒鼎爲什麼入莊之後靜默不動.
此時他與鄒鼎一樣,不敢動作,不敢說話。
一道道冰冷肅穆的氣機,全方位將他籠罩。
月夜清輝,灑向那八口棺槨,這棺槨上有八道身影,盡皆無聲無息,活像八具死屍。
但這並非是死人。
而是將自身完全融入義莊夜色,故而叫旁人難以覺察。
江湖上有這般功力的,無一不是一流人物中的頂尖角色。
唯有後天返先天、抑或是修煉先天法門,纔有可能如此精微地把控氣息。
放眼南陽一郡之地,唯有站在八大勢力、諸多門派掌舵人頂端的偃月刀楊大龍頭纔有此功力。
而這樣的人物,
義莊中竟竟有八位。
這八人,沒有一個是他認識的,對他們的手段更是一無所知。
羅長壽目光轉動,他看到一位身着豔裙的宮裝女人,似乎是從皇陵中走出的前朝妃嬪,她望着月亮,清冷憂傷。
而戴着帝王冠冕的屍臉男人,滿身死氣,正在用手帕大小的白布細心擦拭巨剪。
着僧衲的胖子雙眼如兩盞鬼火,在棺材上擡起一隻手,黑夜中他的手呈現赤紅色,煞氣蒸騰跳動,月光觸之而曲。
那名身材苗條纖細的女子,正輕撫一柄火紅色細劍,那劍像是流螢所組,火光閃閃爍爍,全是瑰麗爛漫的色彩
魔窟
這是一個天大的魔窟!!
羅長壽的怒氣消散了大半,今天喝的酒從胃中反流上來,又順着喉頭滾下,反反覆覆。
他身旁的海沙幫獅王,此時更是變成了‘喵王’。
因爲頭戴通天冠的殭屍臉男人,正盯着他的腦袋。
獅王自問足夠低調,站位並不靠前,不知自己有何不妥。
他的頭髮足夠爆炸,足夠亂,像一蓬無序的雜草,倘若在雲首山墳場,大帝眼中絕容不下這份凌亂。
鄒鼎的眼睛看向身背獨腳銅人的怪人,心中已記不清之前說過什麼豪情壯語。
他彬彬有禮,朝棺上八人拱手:“諸位前輩,家師是關中矛法宗師妖矛顏平照,我亦與宇文閥關係密切。”
宇文承趾聲音恭敬:“我是宇文閥的兒郎,家父正是東都禁衛大總管宇文化及。”
二人心中全是退意,只見那望月的宮裝女人嗤嗤一笑:
“是關中的月亮圓,還是此地的月亮圓?”
“此地.”
宇文承趾毫無遲疑:“圓月配佳人,如今前輩在此,再找不到比今夜更圓的月亮。”
宮裝女人笑了笑:“你很會說話,師弟,能給我一個面子嗎?”
周老嘆道:“那是自然,允許他多活半個時辰。”
“好好,好~~~~!!”
宇文承趾聞聲變色,但是宮裝女人的詭異聲音已然響起。
魔門叫人忌憚之處絕少不了殺伐能力。
尤其是對弱者而言,
邪功異術四大魔門別傳,媚惑宗最擅媚功幻法,此時湍江派人多勢衆,她沒有半分留手。
惑心邪錄中的靡靡幻音方纔響徹。
她立時從袖中掏出一根九孔骨笛放於脣邊,徐徐吹出“蟻攝幻法”。
此功能以精微真氣溝通竅中神,直刺對手聽宮穴,叫人腦海中幻感“萬蟻鑽腦”,從而引發“肢體膨脹”的錯覺。
一經中招,立刻行動遲緩。
湍江派衆人從未應付過此等魔功,瞬間中招。
另外七名高手根本不用提醒,閃身而出。
此前收斂的氣勢,一瞬間頃倒般壓向最前端的一衆高手!
一柄火紅色長劍從湍江派副掌門羊承弼身前劃過,羊承弼一邊抗衡魔音,一邊聚勁起掌。
但掌風才一形成,就被火劍灼穿,進而一劍刺破心脈!
羊承弼捂着心脈瞪大雙眼,這是一門他從未見過的武學。
心臟瞬間被一股灼熱真氣焦化,讓他體會到一種無垠大沙漠一般的乾枯,他的意識倒在沙漠中,被一陣黃沙掩埋。
羊承弼閉眼的那一刻,看到那個手執巨大剪刀的殭屍男人從身旁掠過,之後海沙幫獅王霍獄的頭顱高高飛起。
那一刻他獅發飛揚,悽然又威武。
大帝剪去這個眼中釘,心中快意,駕馭五帝鐗法殺向人羣。
什麼爲兒子報仇、什麼怒火面子、什麼清剿魔巢,羅長壽全然忘了。
現在只盼自己這輩子能有名字中的寓意“長壽一點”。
跑——!
魔音驟然襲來後,羅長壽是個幸運兒,沒有吃到第一波攻勢。
那鄒鼎不愧爲宗師門人。
他修煉上乘先天內功,故而以精微對精微,對魔音的抗衡能力遠超常人,他揮動矛法,正面對戰用獨腳銅人的強橫老怪!
妖矛顏平照出關中,行走天下數十載。
他的矛法經緯萬端,故稱“妖矛”。
作爲大弟子,鄒鼎確實有自傲的底氣。
他手握短矛,在魔音干擾下連接銅人老怪數招。
尤鳥倦難看的臉上露出戲謔笑容,“妖矛有點本事,你這徒弟不算差。”
“不過,也僅此而已。”
他捏住獨腳銅人的一腳,將這數百斤的奇門兵刃砸向矛影中。
鄒鼎大喝一聲,胸口毛髮齊齊如矛豎直。
他在秦嶺龍脈上練功多年,此時危機關頭想起師父教誨,不再做任何他想,只將數十年苦功從腦海中閃過一遍。
秦嶺大山,如一條龍般在他心中游動。最後活到矛上!
秦嶺波瀾壯闊,龍脈上的風雲色變,雲開太白三千仞,雪擁終南十二春,順着諸般矛影直擊尤鳥倦!!
這一刻,他在生死存亡之間感受到了妖矛的矛法精髓。
出關中,正是爲了這個!
魔門宗師露出正視之色,手上銅人忽然由反翻正,真氣由順轉逆。
此乃逆行派的逆流邪法!
瞬間將矛影中的真氣逆轉折斷,銅人身背宗師偉力,一擊撞碎短矛,轟然擊中鄒鼎的身體。
皺鼎倒飛而出,壓垮紙馬,勉力維持半蹲姿態沒有摔倒。
“不錯,這矛法的氣勢有一點味道,能叫我用出本門秘傳,你也算是雖死猶榮。”
鄒鼎捂着胸口,竟然笑了一下。
他自然曉得眼前之人與師尊是一般水平。
“我出關中太遲,見識太少,否則.否則今日你休想輕鬆殺死我,還有.那個女人”
他一指吹骨笛的宮裝女人。
此人一直使用魔音,讓他感到一陣不公。
尤鳥倦反以爲榮,又發出兩聲難聽的笑聲:“真是幼稚。”
他沒有再管鄒鼎,與其他人一樣殺入人羣。
鄒鼎心脈一震,第二股真氣從心臟中迸發,正是那股逆流真氣。
魔門宗師的手段,叫他又漲了見識。
可這一切再無意義。
鄒鼎仰倒在義莊大院中,雙目凝視着天空,身旁紙馬傾頹。
這是江湖人的一層宿命,他並無怨氣,只用最後力氣抓起紙馬,放在眼前。
那紙馬就像是秦嶺山脈上的橫斜樹枝。
眼中的月亮,又沒那麼圓了。
他欣慰的閉上了眼睛,感覺自己又回到了關中
“我真的來自宇文閥,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饒我一命,求你饒我一命.!!”
宇文承趾望着眼前着僧衲的怪人,心中全是驚恐。
周老嘆面帶不屑,他指了指那邊的鄒鼎:
“你的朋友敢正面與我們動手,比你硬氣得多,你們宇文家不是有冰玄勁嗎,怎麼你不會使?”
“會會,只是我功力太淺。”
“廢物!連冰玄勁這種武功都學不會。”
“你這種廢物留在世上,只能把米吃貴。”
周老嘆罵了他一句,面色又是一緩:“不過剛纔答應了師姐,你便多活一會兒吧。”
他陰惻惻一笑,宇文承趾不及反應便被周老嘆並粗指點中!
膻中穴受擊,他渾身一顫。
想要聚力反抗,可連氣沉丹田都做不到了。
赤色煞氣以最暴力的方式破開凡穴,將膻中穴洞穿,轉變氣竅。
這一手法已是詭譎無倫。
周老嘆目中閃爍着旁人瞧不見的深邃精光,他又一道真氣打入宇文承趾體內。
這已經超脫了赤手教中所傳類別,並非單純的赤煞真氣,更非是他擅長的赤手掌之類的武學。
破竅藏煞,以煞養神,另類種他,魔借於外,道借於外,另作邪極外道。
而被破之人並未練過道門玄功,無法養魔,故而屬於外道之外,是爲殘道。
殘道是周老嘆這門奇功的最底層,只能淪爲渣滓。
號作殘道之渣。
“我最討厭浪費,你做個殘渣也是好的,嘿嘿.”
他單手連續按在宇文承趾的膻中穴上,奇蹟發生,那一股煞氣融入了宇文承趾體內的真氣,順着膻中穴氣發,行走於任督二脈,完成了道心種魔大法上的行功軌跡。
一個周天後,再回到膻中穴內。
此刻,膻中穴的真氣已然發生一絲絲變化。
雖然細微,卻真實存在。
這一絲絲變化,幾乎能與周天師的魔氣精純相媲美。
周老嘆心感滿意。
而宇文承趾等於經受了一遍天魔策最高之秘的洗禮,一個普通練武之人,根本無從承受。
進而雙目血紅,密佈着蜘蛛網一般的血絲。
整個人進入狂亂狀態。
周老嘆一點也不心疼,不斷觸發他的膻中穴,氣發,接二連三的氣發。
宇文承趾的精氣神,被反覆壓榨。
周老嘆擡手將其丟入棺中。
腳尖挑起棺材板,黑色的棺材蓋子無縫蓋上。
做完這一項,他又殺入人羣繼續捉人去了。
黑石義莊四周,慘叫聲很小,因爲不少人死前根本發不出慘叫。
但亡命飛逃的聲音卻很大。
湍江派成了湍急的水流,朝着南陽郡的方向淹沒。
一些跟過來看戲的江湖人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極速衝來的身影攪入戰局。
前一刻還在看戲,後一刻便入了棺。
哪怕最快的喪事班子,搭配最熟練的出黑先生,也不可能將白事辦得這樣迅速。
但是
周老魔就有這樣的手段。
甚至,那位拿劍的男人與火劍女子殺人太快,周老魔還要上前打斷,叫他們不要浪費,抓點活口。
整個西南郊野。
已變一場魔頭們的盛宴,宴桌上的美味珍饈,還是會動的。
“這?”
看戲的雲長老已經看傻眼了,尤其是看到那名用劍的斗笠男。
情緒波動導致她在隱藏之地暴露了氣機。
這一下非同小可!
雖只是些微破綻,卻是碰上了殺人如麻又謹慎無比的魔頭們。
尤鳥倦幾乎在第一時間確定了雲長老的方位。
雲長老心下大駭,碰見一名魔門宗師她倒不見得有多麼害怕。
但是這裡的高手超乎想象的多~!
不好!
一定要稟告陰後。
邪極宗久不出世,竟有這樣的恐怖底蘊!
尤鳥倦直奔她而來,雲長老只能挪動。
這一動,周老嘆、大帝全都涌來。
在他們眼中,雲長老不僅是一頓大餐。
心中還在懷疑,是不是被對方察覺到了秘密。
所以,這樣的高手必殺無疑!
跑——!
雲長老不作第二想法,發足功力亡命奔逃,這八大高手,沒有一個是弱於她的。
只要交手一招被對方真氣拖住。
今夜就是必死之局!
她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今夜過來看戲,會惹出這樣大的禍事。
邪極宗.邪極宗.!!
腦海中似又迴盪着那句話:“我與陰後平輩論交。”
身後破風聲一道接一道,其中有幾人的輕功還在她之上。
雲長老屏住呼吸,將他們帶入距離南陽城更近的位置。
這些高手的輕功遠超看戲之人,導致郊野大亂,更遠處的江湖人但凡聰明一點的,全朝南陽方向奔逃。
“諸位同道,我並無敵意,來此只是看看是哪一道的朋友。”
雲長老這句話傳入八人耳中,並未奏效。
破風聲越來越緊。
作爲當代陰癸派九大高手之一,她已很少有這種危機感。
當下直接拋出底牌:
“聖極宗的朋友,我已將此事報知陰後,諸位到此爲止吧。”
“哼~!”
“陰癸派最好別插手我們的事,今夜這些人定然與你有關。”
“陰癸派騷亂我們的地頭,這筆賬記下了。”
放了一番狠話,周老嘆等人沒有再追。
作爲邪帝的徒弟,衆人自然高傲。
可也不代表他們傻。
此時靠近南陽城,再追下去已沒意義,總不能殺入郡城腹地,那城內數萬人手,他們也只能避其鋒芒。
而且,貿然得罪陰後可是個天大麻煩。
那個女人,實在不好招惹。
此番算是贏過陰癸派,見好就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