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山城甜酒 天子之詔
美人場主風風火火,容不得周奕回話,拉他便走。
穿過精緻的飛鳥園,進入後山。
小道盡頭,西風搖晃着竹篁,葉片摩挲,隱聞鼓瑟之聲。
朝宜調琴,暮宜鼓瑟。
安樂窩前,那寬袍廣袖的儒雅老者好生愜意。
放下樂器,開始擺弄屋前酒盞,悠然享受着晚年時光的每一刻。
忽然,魯妙子聽到了腳步聲。
奇怪了,怎是兩人?
他心思靈透,細細一聽旋即反應過來,能和女兒一道來此的,只能是那個小子。
直起身子朝遠處看去,果見一丰神如玉、白衣束劍的青年正被女兒拉着含笑走來。
“魯先生,打攪了。”
周奕很‘客氣’地打了聲招呼。
“有什麼打擾的,他前幾日還說起你,一直記掛,你一來,他準是心裡高興。”
魯妙子聽了女兒這話,微微一怔。
我說過嗎?
他不動聲色,此刻也只當是說過了。
朝周奕連連招手,順勢道:“周小子,你是該多來,否則我釀的六果釀喝完,你可就沒有口福了。”
周奕笑應一聲,與商秀珣一道坐下。
“方纔我聽到山下動靜甚大,想來是牧場的人在歡迎你,你們倆見面不在一起說話,突然急着來尋老夫,可是.”
魯妙子發揮着想象:
“可是要定人生大事?其實不必問我,江湖兒女,你們自個兒決定便好。”
商秀珣的臉上不由透出兩抹海棠初綻般的紅暈,“你胡說什麼,他有事要詢你。”
魯妙子好奇心大起:“哦?何事?”
“邪帝舍利。”
魯妙子的表情微有變化,聽了這四字,忽然沉默沒有接話。
商秀珣從旁催促:“你若知曉直說便是,瞞着他人就罷,連我們也要瞞着嗎?”
魯妙子露出苦笑,喃喃一嘆:“向兄,你坑苦我也。”
他目光躲閃,放低聲音對女兒解釋:
“秀珣啊,我一生重諾,絕不失信於人,既然答應朋友要保密,那是死也不能說出口的。”
周奕早有所料,不愧是終極保密王。
爲了保密,可以不當舔狗的存在,秒殺武林判官十條街。
“你你真氣死人了,”商秀珣還要再說後邊的話,周奕拉了拉她的胳膊,將她打住。
“向邪帝一定很欣慰有您這樣一位朋友。”
魯妙子道:“邪帝舍利的具體位置,我沒法告訴你。”
“不礙事。”
周奕也不是要問這個,“前不久我去巴蜀時,其實已得到過一顆舍利,還發現了墨家機關術與聖極宗背後的秘密。”
“嗯?”魯妙子微感詫異。
這些事他其實清楚得很。
向雨田在邪帝廟的那段時日,他也在巴蜀。
就連伏魔洞中的龐大機關,也是由他打造,還告知了石青璇如何闖過那些機關。
周奕將老魯的表情盡收眼底。
於是,他將邪帝廟、古蜀國舍利與戰神殿有關的內情,或得到證實、或屬於推測,全數告知。
魯妙子一直點頭,說明他所言無錯。
周奕話鋒一轉,提到躍馬橋與楊公寶庫。
魯妙子聞言一驚,等他後話。
“向邪帝的那顆舍利就在楊公寶庫,這已經不是秘密了。”
此言一出,魯妙子守護的秘密等於被揭穿。
他望着周奕,知道這不是在誆騙他,畢竟說出了“躍馬橋”三字。
“此事你從何而知?”
周奕神色平靜:“陰後恐已至長安躍馬橋,正和邪王一起想法子破解你的機關。”
魯妙子聽到這,心情就有些微妙了。
這.老情人和老情人的老情人和好了?
周奕忍俊不禁:“我實話實說,沒摻半句假話。”
魯妙子手拈長鬚,沉吟道:
“那楊公寶庫分真假兩層,進入假庫後,會看到一個裝着兵器、少量金銀財寶的庫房。且此庫有致命陷阱,水銀池會傾瀉下來。”
“不過這對高手沒有多大作用,只是要他們相信,寶庫已毀,從而錯過裡邊的真庫。”
“其實進入內部不難,我來教你。”
魯妙子準備起身拿紙畫給他看,忽聽周奕問:
“魯先生,這楊公寶庫的位置是你選的、楊素選的,還是向邪帝安排的?”
他有此疑問,乃是建立在瞭解過邪帝廟佈置的基礎上。
商秀珣皺着眉:“老頭兒,你那朋友只讓你保守舍利這一秘密,如今那已不是秘密,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魯妙子示意她別急,側目看向周奕:“你爲何有這般猜測?”
“很簡單,我知道向邪帝在尋找進入戰神殿的方法。同時,那龐大的楊公寶庫,不是短時間就能建造出來的,比如巴蜀的伏魔洞,藉助了天然地勢,我猜寶庫可能借助了以往留下的建築。”
“對極。”
魯妙子朗聲答道:
“那其實是豐京和鎬京的祭祀地。”
“所謂考卜維王,宅是鎬京。周文王滅崇,將西岐遷至豐京時,那個地方就已經存在了。向兄讓我將舍利放在那裡,乃是將其迴歸原位。”
“第一代邪帝謝泊在古齊國的大墓中發現此物,正是得自周天子所封。”
“歷經漫漫歲月,又返回初始地,這種跨越時空的輪迴,是否很動人?”
說到這,他撫須一笑。
“雖然守護舍利的秘密不易,但能參與其中,我亦興奮,也不得不感慨向兄是個妙人。”
“他確實是妙人,但初始地是何意?”
周奕猜測:“難道周天子將舍利一直保存在此處?”
“不。”
魯妙子道:“你很難想象到。”
“軒轅黃帝時期,廣成子從戰神殿中感悟出長生訣後,從地底返回地表傳給黃帝。鎬京地底有一處通向戰神殿的通道,廣成子就是從那裡出來的。”
“此地便是寶庫地底,只是歷經歲月,通道早已消失。”
“不過.”
“向兄某次帶着舍利至此,曾隱隱感受到地底戰神殿的存在,可是一閃而逝,這讓他追悔莫及。他告訴我,原來戰神殿能在地底移動,也正是這個遺憾,讓他遲遲逗留在這片虛空,不願離去。”
“到最後,實在是找不到戰神殿,又不願耗費歷代邪帝留下的元精,這才破碎虛空。”
撥雲見日,周奕眼光大亮:“原來如此。”
“我與楊素關係莫逆,得知他的想法後,就將楊公寶庫的位置選在這裡,設置內外之庫,藏住舍利。”
“那不是留了破綻,讓外人更有機會將舍利找到?”
“這也是向兄交代的,他非是要舍利永不問世,只看誰有緣了。所以,我不能對外說,泄露出去,便是我的私心,算不得緣法。”
魯妙子衝着女兒苦笑了一下:“秀珣,你總能體會我的苦衷了吧。”
商秀珣沒給他好臉色:“誰叫你輕易許諾他人。”
魯妙子迴轉屋內,連寫帶畫,講清楚真庫假庫構造。
他還打算細說長安水文,告訴周奕如何將寶藏神不知鬼不覺的從地下運走。
周奕直接打斷。
這裡沒必要聽,把長安拿下,裡邊的寶藏無需偷運。
取出舍利即可。
把這樁事問清楚,周奕心中有底,與魯妙子聊起一些陰後邪王之事。
倒不是他故意的,僅是感覺老魯想聽。
滿足他的好奇心,順便八卦一番,瞧瞧老魯對陰後的態度。
不愧是天下第一能工巧匠,並未露出舔狗之態。
當然,也可能是因爲女兒在旁邊。
周奕與他喝了不少果酒,臨走時,美人場主抱起兩大壇,準備與他一起返回飛鳥園。
半途,又被他叫停。
“怎麼?還有話要對老頭兒說?”
“不是。”
商秀珣凝目看他,等他後話。
“我們去看看你娘。”
她微微一窒,點頭道:“好。”
商秀珣領他去到後山上一處較爲僻靜所在,距離對崖的飛瀑更遠。
出黑是老手藝了,周奕在墓碑前,可以說好長一串不帶重複的祈福詞。
灑上老魯的果酒,拜了幾拜。
接着,又對這位素未謀面的上代場主唸叨着本代場主的好。
說她儀態萬方,芝蘭玉樹總之是一頓誇。
美人場主每次來到這裡,總懷着無限傷感,今次,頭一遭露出笑容。
她推了推周奕,將他拉走:
“快別說了,我娘馬上要誤會你‘油腔滑調’。”
美人場主將懷中的一罈酒遞給他,她空出一隻手,挽着他的臂彎,語氣更顯親切,一路問他想吃些什麼。
周奕想了想,有個好提議。
商秀珣露出驚喜之色,又頗爲猶豫:
“這這不好吧,豈能讓你做這些。”
“快快快,別耽擱。”
周奕笑着催促,毫不在乎。
接着,他們一道前往內堡中的廚房。
等商秀珣尋個理由把人支開,周奕親手治菜。
他打算復刻在偃師吃到的柴氏燕菜,雖說沒有木道人打造的傳說中的廚具,可他的天霜寒勁,當世找不到第二人。
故而.
一番忙碌之下,趕在天黑前,真被他做成了那道燕菜。
美人場主顯是有過加練,她做出數道精緻小菜,作爲輔菜,不搶周奕的風頭。
找來食盒裝好,一道返回之前用飯的翠煌閣,上到四層。
冬日天黑得早,翠煌閣已是最高處。
有一點點西風也不打緊,燈火初明暖愈濃,正好欣賞飛馬山城的冬日夜色。
唯一遺憾的是,與那些大廚相比,他們的技藝還差得挺遠。
“秀珣,是不是很失望?”
“怎會呢?”
她指了指周奕所治之菜:“其實沒那麼差,只是你自己要求比較高。”
說着說着,商秀珣忍不住笑了起來。
顯然是安慰人的話。
不過,她很高興也是真的:“吃東西的時候需要看心情,若沒興致,任何菜色都會失去滋味。這將是我久久難忘的味道,它可是你親手做的,旁人比不了。”
話罷,她鳳目眯成一線,有個微笑弧度。
“我想起一件事。”
“什麼事?”
美人場主才應一聲,人已經從座位發生移動,任憑他將自己抱坐到腿上。
雖然此前有過親密接觸,畢竟隔了好長一段時間。
商秀珣的心跳加快了一些。
“秀珣,酒呢?說好的甜酒呢?”
“這不是嗎?”她理好思緒,指了指桌上的六果釀:“這果酒難道不甜?”
“不是不甜,只是和你上次說的不太一樣。”
“一樣的,你記錯了。”
美人場主說話時,羞赧之色在眉梢眼角暈開,如染霞光,那雙明眸早沒了尋常待人時的清冷。
周奕就望着她,不說話。
商秀珣將桌上的玉盞捧來,雙手湊到他面前,笑道:“奕公子,請吧。”
周奕躲開,商秀珣又請他喝,周奕與她逗趣,連躲幾下。
以致酒水都灑到地上。
若是老魯瞧見,一定要怪他們暴殄天物。
美人場主把剩餘的半杯酒朝翠煌閣外一潑,叫西風捲起六果之氣,復斟一杯。
她看了周奕一眼,面帶醉紅,而後
一口飲下,玉盞中少去一大半,俯身將口中果釀連帶脣上沾着的幾滴,都送給了周奕。
因太匆忙,又不通技巧,雖是滿口果香,卻灑溼羅衫,在幾分狼狽中展露出誘人醉態。
周奕意猶未盡時,酒已沒了。
“秀珣,很甜,但是沒喝夠。”
商秀珣靠在他懷裡,聽罷二話不說用力咬了他一口。
“這麼久不來找我,哪有你酒喝。”
周奕輕撫她的後背:“等我料理完瑣事,一定經常來牧場。你若願意,可隨時與我一道出去,那時就不用分隔這般久了。”
商秀珣沒答話,拿出一塊手帕,將他脖子上,衣服上灑的酒擦了擦。
之後,又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沒生你的氣,只是擔心你將我忘了,想一想就挺傷心。”
周奕立即道:“在這事上,我可比魯先生更重諾。”
美人場主笑了,問道:“那你可否滿足我一個心願。”
“什麼心願?”
她沒立刻說,先讓周奕繼續用飯。
之後帶他去到三樓那間雅緻房間,周奕得知她的心願後,便當着她的面,給她畫那些食譜。
將自己在南陽時所作的過程,清晰呈現在她眼前。
同時,還附贈了一幅飛馬山城圖。
將那句“誰知今夜客,又畫山城峰”完美圓上。
周奕本是要立即離開的,但能感受到她的不捨,又想起她違背祖訓,一直在默默幫忙,結合自己的作爲,心中多有歉疚。
於是在山城連待三日。
這期間,周奕幫她處理要看的書信,一起治菜,一起賞月作畫,還下到牧場騎馬。
短暫的時光中,她總是面帶歡笑。
到了第四日,商秀珣主動將他送出牧場。
東峽入口,人皆散去。
周奕望着她,笑問:“我還可以待幾日的。”
商秀珣拉着他的手,外界傳言她孤芳自賞,其實心思非常敏銳,時間雖短,卻能體會到一個人的心意。
這時很有信心地說道:“不用,你去做事吧,我還得安排人給虛軍師他們送馬。”
周奕見她神色毫無勉強,不由與她對視一笑。
“嗯,我走了。”
也不囉嗦,他揮了揮手,轉身朝東而去
……
寒來暑往,轉眼到了小雪那日。
自大半月前,南部抗周聯盟在宣城郡與江淮水師大戰一場,在李靖手下吃了敗仗後
今日,蕭銑在江夏郡,又敗給徐世績。
其手下大將、被封爲齊王的張繡屍橫江面,麾下部曲八千餘人,或死或降。
蕭銑吃了這場敗仗後,不敢輕舉妄動。
對面的徐世績就和吃了猛藥一樣,連續半夜突襲。
蕭銑再度派人聯繫林士弘。 可這位楚帝,近來更多時候都在閉關,惹得蕭銑極爲不滿。
哪有這樣當皇帝的?
但是,周奕勢大,蕭銑還要依仗林士弘的高明武力,得罪不起。
況且,三方抗周,互爲脣齒之邦,彼此不可生隙。
蕭銑一面聯繫林士弘、沈法興,一面派人去嶺南給宋缺去信。
萬一他們三家真鬥不過,還得找一條生路。
打不過,就投靠宋缺。
只要這位嶺南霸主點頭,他便心中踏實了。
當今天下,便是佛魔兩道也沒人敢去嶺南鬧事。
天刀之威豈是說笑。
樑帝蕭銑在給自己謀後路,佔據毗陵的沈法興也沒閒着。
聽說近來江都朝堂震動,似是有人想對江淮軍動手。
沈法興的狗鼻子一下便聞到味了。
於是,他書信一封寄給張須陀。
信中言道:“江淮軍勢大,我等若是分散,早晚要被吞併,何不一道擊之?”
張須陀怎會理他,這封書信石沉大海。
沈法興沒有放棄,既然老一派將軍墨守成法,那就聯絡江都新派將領中的代表人物,自然是名聲顯赫的鎮寇大將軍尤宏達!
沈法興獻出一條毒計,信中言:
“建康賊寇聚集,我願配合將軍除之,戰後丹陽收歸隋廷,我忌將軍威,絕不敢來犯。”
沈法興控制毗陵,設置百官,他未稱王時,就已經攻陷餘杭,佔據江南十幾郡,自稱江南道總管。
而後自封樑王。
因蕭銑爲樑帝,他這個樑王弱了一頭,同爲抗周聯盟中的一員,沈法興的兵力不比他們弱,於是從樑王改吳王,現在更是建吳國稱帝。
而家門口前的建康,則是眼中釘。
若江都果真與他配合,攻下建康,他便任憑江都軍佔據此城。
如此一來,可把江都精銳拖下水,與江淮軍大戰。
那時三方聯盟變成四方聯盟,安全感倍增。
讓沈法興振奮的是,他收到了尤宏達的回信!
信中書:
“建康守將陳陵仍忠於大隋,自獻破城之策,你若聽隋宮調遣,同擊建康,一旦功成,陛下念你戴罪立功,恩准你迴歸臨江宮,賜下身份,洗去罪籍.”
信中,又提到要與他商定具體攻佔丹陽的策略。
沈法興看後大喜。
他的兒子沈綸是響噹噹的高手,見識不凡,提出異議,猜測這是尤宏達的陰謀。
沈法興卻對兒子教育一番。
“江都隋廷無有威信,那周奕纔是撬動他們的根本,是大隋的心腹大患。江都其實也在依仗我們與江淮大軍對抗,只是拉不下臉與我們結盟,四家分散,會被逐個擊破,彼此合力,方能自保。”
“張須陀焉能不懂?”
“尤宏達出自張軍大營,這件事,定然是他默許的。”
沈綸一聽,恍然大悟。
又問如何處理建康城,沈法興又將‘把建康當做誘餌,使得江都參戰’的計劃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