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至夤夜才歇,接下來兩日,天色陰沉。
空氣中瀰漫着淡淡的土腥味,不過,入夏的暑氣燥熱消下去不少。
成都上空,一身藍黑色冠羽的鵑隼抓着石龍子掠過烏雲,它的瞳孔收縮成了十字,下方喧鬧的市井,惹得它警惕萬分。
這隻鵑隼從南飛向西北,或許要去青城山。
一路穿城而過,見到了遠超以往的人流,靠近城北,一陣更大動靜,驚得它振翅飛向烏雲深處。
大隊人馬踏着未乾的泥水,直奔北城門口。
三大勢力掌控巴蜀,卻保留隋制,縱然無有戰事,守城兵將也每日駐守在八丈高的城樓上。
十幾騎也好,上百騎也罷。
這些天守卒們早就司空見慣,幾個持槍的守兵公事公辦,下去詰問,來人答了兩句,他們便陪上笑臉放行。
“駕、駕~!”
領頭的壯漢吆喊一聲,揚鞭就走。
他身後那些人不僅身材高大,一個個精芒內斂,眼神就和捕獵的鵑隼一樣銳利,老遠一看便知是內家高手。
“那是什麼人?”
城門附近一家打鐵鋪旁,有人沒聽清方纔守卒說話,急忙詢問。
“安修仁啊。”
“涼帝李軌手下的大將,來自涼州粟特豪商安氏家族。”
不少人恍然,這安氏家族在河西擁有巨大的財力和部族影響力。本身是昭武九姓胡人,與突厥人交好,乃是涼國最大的兩股勢力之一。
李軌手下胡漢混雜的特點比西秦那邊的薛舉更鮮明,安氏兄弟作爲粟特人後裔卻掌握兵權,與河西本地謀士集團的文人成爲對峙勢力。
成都本地人對獨尊堡內的消息也知道不少。
比如,之前涼國來此領隊之人爲李仲琰,那是涼帝之子。
現在得力大將至此,還帶來如此多高手。
時間上恰好在三家盟會之前,涼國的用意真是耐人尋味。
打鐵鋪道旁,一名擼袖至肩的漢子道:“涼國派大將來沒什麼稀罕的,昨日李閥不也來了好幾位高手,關中第一大派隴西派的刁昂,雷霆刀秦武通,還有李閥大公子手下的丘天覺.”
他連說了好些有名有姓的人物,把多名過路客都吸引過來。
比如西秦霸王薛舉的兒子薛仁越,大將張貴.
“如此多的麻煩人物,堡主卻不曾透露會支持誰,這纔是繁難的地方。”
“甭擔心,武林聖地那樣多高手在,誰敢動手?堡主恐怕也想趁此機會講清楚邪帝廟的事,爲了邪帝舍利,也不知鬥過了多少場。”
不少巴蜀本地江湖人搖頭:
“叫人費解,堡主何不直接支持江淮大都督,川幫的麻煩事,大都督一劍就平了,如此一來,與川幫巴盟也重歸和睦,豈不是皆大歡喜。”
“有理有理!”
今時不同往日,周圍八九成的人全都在附和。
隨着棺宮主人敗退,武林判官的威嚴也受到嚴重打擊,畢竟,獨尊堡沒能力解決棺宮乃是事實。
往日哪怕解暉孤注一擲,大家即使不理解,也會想着,或許堡主有高明之處自家參悟不透。
現如今,天下第一用劍高手的名頭已傳得滿城皆沸。
大都督的聲望幾乎在短時間內衝頂。
人家已是與奕劍大師論比高下的人物,又如此年輕,真不知堡主在猶豫什麼。
解暉朝三暮四,已惹得許多人不滿。
城內的輿情風色,早與之前迥異。
甚至,還有人懷疑解暉的意圖。
因爲有漠北人入了獨尊堡,加之西秦、涼國這幫人,解暉當初建立巴蜀三家盟會,一同守護巴蜀等待明主時可不是這麼說的。
打鐵鋪附近,也存在擁護獨尊堡的人。
聽着周圍的議論聲,他們已不敢像往常那般據理力爭。
川幫的事,你怎麼解釋?
棺宮主人給你面子了嗎?
一些才從外地來成都的人都有點暈。
城中竟有人聚衆暗諷獨尊堡,乃至指名道姓指責解暉,這還是蜀郡嗎?
又過兩日。
成都的氣氛愈發火熱,周圍合一派、神泉門、萬安幫,還有眉山郡的綏山派、龍遊派等等勢力,都派人來此觀禮。
巴蜀三大勢力盟會,周圍小勢力來了數十家。
這場盟會背後,還有逐鹿天下的霸主人物,以及武林聖地、邪宗魔門。
在安逸無戰火的蜀郡武林,已是許久沒有這般盛況。
故而,江湖人的眼睛,都盯上了這熾烈氣氛的中心——獨尊堡。
這不見得是一件好事,但,一定會影響巴蜀格局
天公作美,又一日後,天大晴。
聞得蟬鳴高柳,蛙噪新塘。
獨尊堡前方不遠處,有一巨大蓮池,刻下風送荷香,葉蓬招展,一派生機勃勃。
蜀郡諸多勢力,正踩碎陽光,直朝那匍匐在都城內如黑色巨獸一般的城堡而去。
獨尊堡的主體並非平地拔起,而是巧妙地依傍着山勢而建。
巨大的條石直接從山體開鑿而出,層層迭迭,與山岩融爲一體,彷彿整座山峰都被人工賦予了猙獰的棱角與鋼鐵的意志。
堡前城樓有五丈高,非是平滑牆面,而是佈滿棱角分明的凸起和深邃箭孔、瞭望口,遠望如同巨獸身上豎起的嶙峋骨刺,透着拒人千里的冷酷。
只朝外觀一看,便感受到這巴蜀第一大勢力的威風。
而此時的獨尊堡,隨便丟一塊石頭,很可能就會砸中某郡某城的大人物。
忽然
城堡大門開到極致,一個面相硬朗的漢子帶着重重心事自城堡內走出,一旁的年輕貴婦給了他一個安心眼神。
許多人側目望來,他們穿過分開的人流,迎上一陣將要靠近獨尊堡的車馬。
解文龍繼續朝前迎去,周圍人看到川幫巴盟旗幟,頓時猜到是誰這麼大面子,能讓少堡主迎出堡外。
四下傳來騷動與興奮的議論聲。
只見一衆川幫高手拱衛一架三匹駿馬拉着的豪華馬車,華蓋錦蘇,旗幟獵獵作響。
無論見沒見過,不管是看戲的江湖人,還是巴蜀有名人物,聚目瞧來。
一名飄逸儒雅的白衣青年從馬車中出現,他沒甚表情,卻讓人覺得不怒自威,跟着眼前一個恍惚,他的雙腳已踩在地上。
“大都督。”
解文龍與宋玉華一道招呼,還有一大隊獨尊堡侍衛開道。
這禮數,已是到位了。
周奕笑問:“奉盟主他們到了嗎?”
解文龍正色道:“到了,他們已在堡中鎮川樓,大都督來的時間剛好,此時入堡,嘗幾盞蒙頂石花,便會進入正題。”
“好。”
周奕應了一聲,宋玉華朝獨尊堡方向伸手示意:“大都督,請。”
跟着少堡主夫婦,周奕走在前方。
他旁邊還有侯希白與石青璇,川幫與巴盟的一些長老也隨他們一道。
範卓與奉振則帶人先行一步。
他們打算在盟會正式開始前,藉着當下風色轉變再次試探解暉態度,爭取說服他。
周奕雖知毫無希望,卻也沒有阻止。
一行人在衆人矚目下,進入獨尊堡。
此堡依山而建,內部卻平坦開闊,一眼掃過,多見鬼斧神工之處。
不過,見識了飛馬牧場這一洞天福地。
獨尊堡在他眼中,也只是個大一點,寬敞一點,充滿硬漢風格的石頭城。
可惜,堡主的氣質與這獨尊堡建築風格全然不搭。
穿過礪鋒堂、磐石林、獨尊樓等建築。
石階盡頭,豁然開朗,是一片巨大的青石廣場,地面平整如鏡,可容納數千人演武。廣場正前方,便是獨尊堡的核心——鎮川樓。
此樓並非尋常雕樑畫棟,而是形如一座倒扣的巨鼎,同樣以巨大巖塊爲主材,線條剛硬,棱角分明。
樓高六層,每一層的外圍都有寬闊無比的大露臺。樓頂飛檐如鉤,飾以猙獰的異獸吞口,這時已近山頂,時有云霧繚繞,更顯霸氣神秘。
宋玉華介紹了廣場前的刀刻石碑,一面刻有“鎮川”,一面刻有“獨尊”。
分別是解暉與宋缺刻下的。
周奕望着“鎮川”二字略有出神,宋玉華問道:“大都督何時下嶺南,家父對你多有贊言,更好奇你所說的淵源。”
周奕笑了笑:“等此間事了,我先修書一封送上拜帖。”
宋玉華點了點頭,忙又追問:“大都督可否透露一些?”
“令尊看過一柄劍,也許就明白了。”
劍?
解文龍看向宋玉華,宋玉華只是搖頭,周奕不多說,靠近鎮川樓,他們也無心再問。
青石廣場中央,此時已是擺起香壇。
還有幾個沙彌在點香。
周圍有諸多武林人,來自不同勢力。
這幫人看向周奕的眼神,自是各不相同,藏着仇視、忌憚與敵意的不在少數。
“大都督。”
守候在鎮川樓下的顏崇賢立馬上前,周奕見他衝自己搖頭,便知奉振與範卓勸說無果。
“還有哪些勢力沒到?”
顏副幫主道:“大都督沒來,這盟會自然開不了。其餘缺席的幾家,來了也只是做個見證,無關緊要。”
“不能這樣說,今次是巴蜀三大勢力盟會,我也只是一個看客。”
顏崇賢咧嘴一笑,也不反駁。
周奕瞥瞭解文龍一眼,這裡的人,唯他心事最重。
鎮川樓二樓極爲寬闊,容納千人輕輕鬆鬆。
外邊瞧着都是大石頭,裡邊卻精緻雅潔,沒有大紅大紫,色彩素淨,還懸掛山水畫卷,古典字畫,排着書架,上方不僅有武學典籍,亦有佛經禪語。
可見,解暉很懂梵清惠的喜好。
周奕一來,與鄭縱一起迎上來的,還有一名叫做解志凌的老管家。
此人一頭白髮,慈眉善目,看上去很溫善。
挺着個大肚子,還有幾分喜感。
鄭縱負責到外邊做事,這解志凌則是管理堡內雜務,二人都深得解暉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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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由他開口相請:“大都督,請入坐。”
解志凌引路,周奕過了一面蓮花屏風,看到大殿一直靠着露臺,有站有坐,聚集了好些人。
左手邊,是幾位寶相莊嚴的老僧。
其中一個長眉老僧在瞧見周奕後,露出慈祥笑意,且朝他挑了挑眉。
這最不着調的,自然是道信大師。
一位聖僧的武力達不到頂尖,但四大聖僧齊聚,天下間已是罕有抗手。
周奕也不得不謹慎。
更何況,這次主事之人非是這四位。
上方還有一位俊秀女尼,想必就是武林判官的心頭好,梵清惠了。
更上方,還有一位面色嚴肅的老尼,少說有八十往上。
她出自靜齋,卻不捧劍,反倒執一拂塵,帶着一股神秘出塵的味道。
只是
在周奕露面剎那,這老尼的目光陡然深邃起來,臉上露出藏不住的嚴厲之色。
就彷彿在用正統的眼光,去看什麼倒行逆施,離經叛道的事物。
充滿疑惑,戒備,敵意。
甚至,還有一絲引而不發的殺意。
慢慢的,老尼皺起眉頭,主座上準備打招呼的解暉忽然一怔。
他身材魁碩,寬大的肩膀配上一身黑袍,坐在兩名持槍武士中間,平心靜氣地面對一衆強悍人物,頗有巴蜀第一人的霸氣。
但此時他那黝黑帶着特異形象的臉上,也露出疑惑。
而右手邊,坐在範幫主與巴盟四首領下手邊的三位氣質各異的年輕人,則在暗自冷笑中,擺出看好戲的模樣。
因爲
那位名頭甚大,被衆人忌憚的江淮大都督,正朝慈航靜齋的隱世高手走去。
他撇開解暉,這很不合禮數。
可越是如此,他們越高興。
若是打起來,那就再好不過。
李元吉、李仲琰、薛仁越這李閥、涼國、西秦的代表,都瞧見那老尼臉上的厲色越來越重。
坐在梵清惠身後的師妃暄,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已看到周奕走到一心師叔祖的面前。
兩人之間的距離,已不及半丈。
對高手來說,這是極其危險的距離。
慈航老尼不動聲色,手上悄然握緊拂塵。
本來還吵鬧的大殿,陡然安靜下來。
“師太,你想殺我?”
周奕笑望着她,一言之下,更是叫整個鎮川樓的安靜到了落針可聞的地步!
嘉祥大師、帝心尊者、智慧大師全部扭頭看來,單是他們的眼神,就非是一般人能承受。
道信大師暗自搖頭,他旁邊另外一位鬚眉俱白、透着祥和之氣的老僧,則是帶着一絲好奇。
一心師太開口了。
她的聲音乾澀,咬字像一個個石子硬邦邦地砸落下來:
“貧尼長年在終南靜心堂打坐,專司門人心性與精神修行,不提心如止水,卻絕不會對一個首次見到的人起殺心,大都督爲何有此一問?”
“在下非是冒犯,只是任何對我有殺意的人,都瞞不過我,比如這三位。”
周奕笑着指了指李元吉、李仲琰、薛仁越三人。
李元吉聽罷,桀驁的臉上出現一抹兇光,又很快藏了起來。
他這般隱藏純屬多餘,周奕壓根沒朝他看。
“師太,你給我的感覺與這三人一樣。如果你認爲我感知有誤,說明你的武功更高,那不妨與我一論武學,你若能殺我,此行豈不圓滿。”
鎮川樓中的氣氛又變了。
巴蜀諸多勢力代表第一次見這位大都督,這比傳聞中還要霸道。
但不愧是劍術第一,竟無懼這終南隱世高手的慈航劍典!
一心師太道:“你的武功確實很高,但貧尼想問,大都督爲何練武。”
“師太自己想說,何必往我身上推。”
一心師太被他戳破,並不動怒,只道:
“練武乃是爲了護道,護道統之道,更護天下之道。貧尼練心多年,於己而言對任何人都不會有殺意。
大都督感受到的殺意,只是貧尼對天下的悲憫。”
周奕被她逗笑了:“師太,難道天下事在你?”
一心師太放緩聲音:“天道有序,凡歸正統。”
“這麼說,一切都是註定好的?”
周奕饒有興趣:“你又是怎麼知道的,那誰又能做皇帝?”
一心師太的聲音忽然變得溫和:“大都督可來終南帝踏峰,貧尼一定給你一個滿意答覆。”
“沒興趣。”
周奕一擺衣袖:
“師太,你的如意算盤在我這裡打不響,企圖給我加這些想法,只能是你一廂情願。你不是問我爲何練武嗎?這就是原因之一。”
看到道信大和尚不斷眨眼,周奕折了聖地的銳氣見好就收。
一心師太又恢復嚴厲之色。
周奕掃了糾結的師妃暄一眼,梵清惠則是看向石青璇。
石青璇衝着梵清惠與師妃暄禮貌一笑,卻不打招呼,緊跟在周奕身後。
梵清惠心中一嘆。
碧秀心的女兒果然還是像碧秀心。
她朝一旁的徒兒看了一眼,又安定下來。
但在梵清惠移開目光的瞬間,聖女的眼神就變了。
“大都督。”
武林判官從主座上站了起來,彷彿沒看到方纔發生的事。
他身材高大,臉上有一絲禮貌笑意,但皮膚黝黑,笑意不是很明顯。
“堡主,叨擾了。”
“哪裡的話,大都督親身至此,鄙堡蓬蓽生輝。”
解暉擺出一番客氣話:“請坐。”
主座右手邊最前方全是川幫與巴盟的人,當然,坐着的人少,站着的更多。
按照規矩,作爲觀禮之客,本該朝後邊坐。
但是,範卓、奉盟主等人根本不講規矩。
老管家解志凌方纔引路,範卓與奉盟主等人全都起坐,將最上首位置騰出來。
周奕沒做拒絕,正好坐下來和一心老尼面對面。
石青璇與侯希白坐在周奕身後,多金公子剛一坐下,就輕拍他後背。
不用他開口,周奕也明白他要說聖女。
李閥、涼國還有西秦那幫人瞧見了巴盟與川幫的態度,面色都很差,再無方纔看戲的心情。
這兩家太堅定了。
而巴蜀的勢力反倒認爲這兩家很正確。
他們原本還沉浸在武林聖地的強大威勢中,沒想到,大都督竟如此強勢。
不少人才想起來。
大都督不僅是天下第一劍客,輕功同樣是天下第一。
沒有絕對把握,武林聖地也不敢出手。
衆人又看向解暉,從剛纔的表現來看,解暉的態度好像有些轉變。
若是他也支持大都督,巴蜀就再無爭議。
隨着周奕落座,大殿中數百人之間響起議論聲,解志凌領着堡內侍者給諸位觀禮者上茶。
方纔已喝過一輪,此時是第二輪。
衆人喝茶靜心之後,人也差不多坐滿。
見主要人物到齊,範卓知會範採琪一聲便扭項瞧着解暉:“解兄,可以開始了。”
解暉衝着他二人點頭,朝周奕看了一眼,又看向梵清惠所在。
他深吸一口氣,擺出一張肅穆面孔。
他這武林判官的名頭不是白叫的,只是一個表情,衆多巴蜀勢力齊齊噤聲。
合一派那邊,原本閉合雙目的通天神姥,此時微微眯起一道眼縫。
見解暉站到了左右席中央,揚聲道:
“諸位巴蜀朋友,自我獨尊堡、巴盟、川幫三家盟約既立,恪守成規,不僭王號,不矜霸名,只叫蜀人過得安穩。”
“洎茲以往,算是沒有辜負期許,不管是販夫走卒,黔首商賈,諸幫各派,百工技藝,鹹得安居樂業,復免兵燹(xiǎn)之患。”
“然自楊廣被刺於江都,天下板蕩,四方豪強,競窺巴蜀,遂致紛擾迭起,擾蜀人清晏。”
“今次我們重會盟誓,共議明主,以定蜀中,以杜四方覬覦之念。”
解暉的話與此前盟會時所定有所出入,所謂選擇明主,乃是等天下大勢清晰之時,此刻紛亂雜沓,也太急了些。
但考慮現今情況,衆人各都點頭。
他們提意見也沒用,三大勢力只要決定,巴蜀沒人能反對。
所以,解暉說完,觀禮者不言,唯有範卓和奉盟主說話。
二人異口同聲:“正有此意。”
範卓站起身來,繼續道:“我川幫做事素來乾脆,既然解堡主也發話商定明主,範某也就不賣關子了。”
他搶先道:“本幫上下意見一致,巴蜀應投入江淮,唯周大都督馬首是瞻。”
“幫主言之有理!”
衆多川幫長老齊聲附和。
那些與川幫關係好的勢力,全都出聲助威。
奉振跟着站起,一臉鄭重之色:“我巴盟瑤羌苗彝四大族,所有族人,都支持周大都督。”
絲娜、角羅風、川牟尋三位首領全都贊成。
頓時,這鎮川樓二樓大殿內,不只是巴盟的人,那些中立勢力也再不糾結,連連發聲支持。
合一派、龍遊派、神泉門、萬安幫這些較大的宗門,出聲支持時,也會把自己幫派的名字帶上。
喧鬧的大殿中,與李二鳳長相有幾分相似,更剽悍魁梧的李元吉露出壓抑不住的陰狠之色。
他又朝解暉看去,全指望獨尊堡了。
一旁的李仲琰、薛仁越則與他不同。
這兩人兀自對視了一眼,各有隱晦光芒閃爍。
在李仲琰背後,涼國大將安修仁看了川幫、巴盟與獨尊堡三大掌舵人後,目光落在身旁一名看上去三十許的人身上。
他高如白鶴,貌相雄奇透着一股自由神氣。
只是這時比較低調,否則定會引人矚目。
“解兄,你意下如何?!”
範卓凝視着解暉,大殿中超過七成人都已贊成。
解暉順勢而下,乃是皆大歡喜。
李元吉心中有些緊張,他身旁的秦武通、刁昂,丘天覺等高手,同樣緊張兮兮地看向解暉。
生怕這位堡主頂不住壓力。
衆人目光聚集在解暉身上,這位巴蜀武林判官反倒笑了,朝着奉振與範卓略一抱拳。
“兩位兄弟,解某恐難如願。”
奉振道:“堡主說來一聽。”
解暉的目光掃過巴盟幾大首領,又從西秦晉王薛仁越與涼國齊王李仲琰身上劃過,定格在李元吉身上。
李元吉內心狂喜。
“解某要支持關中李閥。”
周奕身後忽然傳來一道清越女聲:“堡主是要支持李淵嗎?”
梵清惠等人的目光全都朝石青璇看來。
解暉也轉過頭,他稍有遲疑,卻還是道:“自然是支持李閥閥主。”
石青璇又問:“是未來的李閥閥主還是現在的李閥閥主呢?”
李元吉皮笑肉不笑:“這有什麼區別?”
侯希白看了對面師妃暄一眼,又看了看周奕,心道一聲“師姑娘對不住了”,跟着把李元吉的話接走:
“這區別在於,堡主得了慈航前輩授意,若支持李淵,說明他就是一心師太口中的天道有序。否則,就是李淵的兒子,也可能是你李元吉。”
李元吉笑意多了一分:“這些又有何意義?”
侯希白笑道:“從元吉公子的話聽來,李閥對巴蜀一點也不關心。”
“當下支持周大都督的人佔據絕大多數,解堡主有一意孤行的嫌疑,這便不符合解堡主的身份。當初三家盟會時,爲的就是巴蜀穩定,現在,卻要自食其言,將巴蜀拖向分裂之中。”
“我想,上到巴蜀各大勢力,下到巴蜀百姓,沒有人願意接受這種結果。”
侯希白一展摺扇,彬彬有禮道:
“當然,解堡主有自己的理由與苦衷。所以懇請將這個理由說出來,也好讓蜀人解除對解堡主的誤會。”
周奕微微一笑,老侯夠朋友。
解暉知道話語有詐,他沒有猶豫,說道:“我自然支持閥主李淵。”
一心老尼一甩拂塵,接過話:
“數百年前,燕地有一方士名曰盧生,他曾受始皇之命入海求仙,回來遇始皇,獻一冊古書,書上有句話‘亡秦者,胡也’。”
“至西漢時,上林有柳樹,枯僵復起,蟲食葉成文:公孫病已當立。後來漢宣帝劉病已果稱帝。”
“這世間早有讖言,至大隋末時,衆皆聞之:‘楊花落,李花開。桃李子,得天下’。”
“故解堡主所行,合乎天道。”
周奕朝老尼看了一眼,料定她沒說真話。
正待反駁。
忽然一道笑聲從屏風後傳來:
“哈哈哈,一心道友,原來你也擅長掐算。”
衆人正覺讖言玄妙,這世間信奉神鬼之道的大有人在。
這時思緒被斷,尋聲望去。
只見一位鶴骨松姿,神采英拔的老道後負長劍,撫須含笑走出。
正是道門高手,袁天罡。
他一來,便道出了一心師太的身份。
“袁道友。”
老尼也打了聲招呼,袁天罡與其餘人僅一個眼神交互,朝解暉點了點頭,便繼續道:
“貧道久治周易,略通玄黃,看得一些天文曆法。論及人面骨相,亦得人倫龜鑑賦、氣神經、骨法,今日聽得一心道友奇妙讖言,曉得原來是同道中人,心中尤甚欣喜。”
“貧道夜觀天象,見紫微星有變,拋龜打卦,也得讖言一條,恰好拿來與道友品鑑。”
“當真是天緣湊巧,妙哉妙哉。”
巴蜀之人露出異色,自然曉得袁天罡大名。
若論相算,誰能與他相比?
看他往殿中踱步,於是豎耳傾聽,以窺探些許天機。
“茫茫天地,不知所止,日月循環,周而復始。”
他悠悠唸完,看了周奕一眼。
石青璇感到熟悉。
正是當時周奕見到袁天罡時說的那句話。
卻不知,這是周奕從《推背圖》上摘來的第一象。
大殿中稍有沉默,正琢磨這句話。
合一派閉目的通天神姥睜開了眼睛,散發出一股精神銳芒。
她抖了抖渾身的寶石美玉,帶着女殭屍的表情,以低啞渾濁卻彷彿能滲入人體精神的聲音道:
“老身在與幽冥界溝通時也聽到此讖言,卻模模糊糊不得真切,今得袁道友解惑,只覺道法自然,奇妙非常,果如一心道友所言,周而復始,這便是天道有序。”
這一下可不得了。
竟連通天神姥也開了金口。
袁天罡觀星辰天象,神姥直通幽冥地府,上達九天,下至九幽,這讖言,不知比東都民謠靠譜多少萬倍。
慈航老尼皺着眉,梵清惠問:“作何解?”
侯希白很想當嘴替,這時候旁人說出來更妙。
心中縱有迴響,卻差了一些。
但沒等他操心,一旁的石師妹就開口了:
“昔武王伐紂,克商受命,肇基宗周,周天子爲天下之主。茫茫天地,無有止境。日月貞明,循環千年,又到了周而復始的時刻。”
“這個周,自然是周大都督。”
“商紂失民心,楊廣亦失民心。方今羣雄,唯大都督得民最深。”
梵清惠不及說話,又聽石青璇道:
“當年廣成子創《長生訣》,並邪帝舍利付於黃帝,後傳至周天子手中。長生訣多年無蹤,大都督蒞江都,乃耀於世。今舍利復現於巴蜀,豈不也是印證?”
“無論是江湖紛爭還是問鼎天下,都已合乎袁道長之讖言。”
“況且.”
“所謂的楊花落,李花開。李有很多,李軌、李密、李淵.也許是他們中的某一位。”
少女的聲音不大,卻有力,她將所聽所見盡數道來:
“但在這幾位李姓霸主中,李密反叛舊主,李淵貪花癡色,李軌勾結外族。”
“師太論讖言,與這些人相比,周大都督受民愛戴,在巴蜀除賊滅惡,治古寨瘟疫,呵退覬覦巴蜀之異族,更有讓巴蜀長久穩定的體恤之心。”
“難道,只因師太這一句牽強附會的讖言,解堡主就要孤行己意,枉顧無數蜀人的殷殷期待嗎?”
慈航老尼無言以對,心中懊悔,不該拿此讖言,但有些話不能當衆去說。
而一衆巴蜀勢力聽之,頓有熱血衝頭之感。
沒錯,說的對!
大殿之中,氣氛大變。
“堡主當三思~!”
有人氣憤:“這些人如何與大都督相比?!”
還有藏在人羣之後的在喊:“堡主支持李淵,難道是因爲李閥許下了高官厚祿?”
範卓與奉盟主適時勸道:
“解兄,你可曾記得我們當初立下三家盟會是爲了什麼?”
“巴蜀的安定,該在第一位,解兄!”
望着那些原本支持自己的人,這時也倒向了川幫和巴盟。
本來下定決心的解暉,這時也瞬間茫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