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5章 打窩
四月初一清晨,隨着一通鼓聲,坊牆上的大門轟然打開,早就等不及的商徒們摩拳擦掌,紛紛準備入內。
市令坐於門一側的案几後,挨個檢查每個商家的檔籍、商旗。檢查完後,點頭說一聲“可”,在門口站崗的少府園戶丁壯就將交叉的長戟鬆開,放人入內。
說是“人”,其實往往是一整個隊伍,人員、車馬衆多,車廂內滿載貨物死沉死沉的。
邵勳站在坊市內一座高樓上,坐在窗口看着。
屋內還有數人,分別是皇后庾文君、貴嬪裴氏、淑媛毌丘氏、太子邵瑾、趙王邵勖、燕王邵裕、漢王邵渥以及新近被冊封爲曹公的邵粹(母劉野那)——他算是第一次跟邵勳出來見世面。
屋後一個小隔間內,“刺啦”之聲直響,似乎在做什麼好吃的。
衆人沒受影響,繼續看着下面。
最先進來的打着“鄭”字旗,可能是滎陽鄭氏的買賣。風吹起蓋在車上的篷布一角,露出了底下密密麻麻的罈子。
“賣酒和醋的。”邵裕坐到邵勳對面,說道:“潘思愆和我說的,他家以前也做這個,後來弄不過鄭家,便改做荏油、麻油了。”
“做得大嗎?”邵勳問道。
“滎陽雖然荒地不多,但還是有一些的。”邵裕說道:“白蘇、紫蘇可以喂牲畜,籽拿來榨油,兩頭賺。”
說話間,親兵又給衆人端來了油炸好的細環餅。
邵裕見了一怔,看向父親。
“還記得八年前的那天麼?”邵勳微笑道:“那一日,阿爺和你們坐在洛陽南市的閣樓上,看着下方。當時有個賣油人,叫鄭——”
“鄭虔,許昌人。”太子記性很好,第一時間說道。
“就是此人。他以賣荏油起家而今油坊十餘,遍佈潁川、襄城、汝南、河南四郡府,長子入了樑縣武學,次子、三子在家治產業,幼子習武不輟,管着一幫僮僕。”
“此人多年前不過前晉宮中一匠人,而今竟已是豪商,實在離奇……”太子感慨道。
“只有亂世纔有此等機會。”邵勳淡淡道:“今天下安定,這類機會越來越少了,鄭虔運道不錯。我給了他機會,他抓住了。”
邵瑾、邵裕對視一眼,知道父親在說什麼。
“吃餅。”邵勳夾起一塊細環餅,遞到毌丘氏嘴邊。
毌丘氏也想起了當年的往事,眼波流轉地接過吃了。
她是陪嫁的媵妾,雖然庾文君對她們很好,但說實話她們還是一直生活在皇后的陰影下。可小人物也有自己的愛恨情仇,毌丘氏要求不高,只要陛下百忙之中分出一絲精力,注意到她就好了。
今日天子喂她吃細環餅,顯然還記得八年前的往事,一股名爲感動的情緒頓時在心中翻涌着。
給毌丘氏夾好,邵勳又開始喂庾文君。
庾文君顧忌孩兒們在場,不太好意思,不過邵勳堅持,她最終還是吃下了,眼角笑意盈盈。
邵瑾、邵裕又無奈地對視了一眼,反正他們是做不出這種事,太丟臉了。
“有沒有發現今日的餅不一樣?”邵勳問道。
“似乎不綠。”庾文君說道。
“廣成澤培育了一種豆子,榨出來的油。其實此豆也不太能榨油……”
邵勳的聲音慢慢響着,下面街道上已經涌進來了大量商徒。
軍士們清出了一塊空地,搬來了桌椅案几,商徒們紛紛入座,各自攀談。
又過了許久,商徒們又往前坐了坐,盡數湊在一起。
市令也來到了現場,先下意識擡頭看了看高樓,然後對着衆人坐下,道:“清賬。”
“去歲十月,滎陽鄭永開商票予頓丘李岑,計龍幣五,約於今日相還,可有誤?”武學生出身的市丞大聲問道。
衆人紛紛看向坐在第二排的某人。
鄭永是個年約五十的老者,聞言立刻說道:“無誤。”
說完,鄭永站起了身,看向李岑,說道:“今予你鄭氏所織彩絹四十匹,一匹作價七百五十錢,再予陳留雜絹六十匹,一匹作價三百四十錢,計五萬又四百錢,不用倒找我了,就此結清,如何?”
李岑聞言有些猶豫,掙扎片刻後,搖了搖頭,道:“陳留雜絹不要了,不值那麼多,你給我兩萬錢吧。”
鄭永有些不滿:“陳留雜絹在關中可賣三百五、三百六,我算你三百四已經不錯了。”
“在河北最多值三百二,有時候清河絹多了,三百都賣不到。”李岑態度很堅決。
“多給你十匹,這總成了吧?”鄭永有些不高興了。
李岑思慮良久,最終同意了。
雙方當場交割,市丞將商票收走,就此清賬。
“濟陰蔡機,於去歲十月開商票予高平陸和,計龍幣四。陸和於——”市丞仔細看了看背書,斥道:“下次寫清楚點!陸和於今年正月二十轉給了濮陽董遇,可有誤?”
三人齊齊起身,道:“無誤。” 開票的蔡機也不廢話,直接讓僮僕取來三十貫銅錢,放到市丞面前的氈毯上。
市丞看了眼董遇,問道:“你可要點一點?”
“不用了。”董遇搖頭道。
“無需挨個清點,稱一下重就行。”市丞提醒道。
“我信蔡公。”董遇直接讓隨從將銅錢取走。
市丞便不再管了,又大聲道:“樑郡王觀……”
高樓之上,邵勳一邊看着,一邊滿意地點頭。
“已有規程矣。”他高興地說道。
任誰看到自己多年來一直小心呵護的商業市場漸漸有了正規、明確的套路,並且形成了至關重要的交易習慣後,都會發自內心地愉悅的。
“八年前,洛陽南市開張十五日,二十稅一,前五天便收了二百餘龍幣的稅。”邵勳說道:“而去年,春秋兩季已收一千五百。汴梁坊市去歲則收了兩千餘,增長迅速。”
呃,其實比起正常的賦稅,這年頭的商稅真不算什麼。
以汴梁所在的陳留郡爲例,去年田租就收了近七十萬斛,以汴梁鬥米十五錢來算,這就是一億錢了,值一萬龍幣。
戶調又三十多萬匹絹,這又值一億錢以上。
全國所有已經開辦坊市的城市商稅加起來,也就和陳留九縣近五十萬百姓貢獻的賦稅大體相當。
商稅真要爆發式增長,邵勳其實有辦法,即學晚唐以及五代、北宋在各種商品本來的商稅(住稅、過稅、除陌錢等,加起來也不超過10%)上,分品種加徵榷稅如榷鹽、榷茶、榷鐵、榷馬、榷漆等等,有的品種榷稅高達30%、50%甚至70%,每一次財政困難就調高榷稅稅率,以至於晚唐時商稅收入最多時接近朝廷財政收入的一半。
大梁朝還沒這個條件。
現在就收重稅,剛剛有點勢頭的商業市場就要倒退不少年了。
慢慢來吧,邵勳暗道,先打好窩。
空軍是不可能空軍的,事實上唐宋商稅都收得很利索,就連蒙元都大把商稅,這玩意就明朝難收,真他媽奇怪了。
清賬完畢後,商徒們各自返回自家門面,開始準備貨物。
留在原地的不多,其中一人尤爲醒目,蓋因其一臉茫然之色,傻乎乎的。
“此何人?”邵勳手一指,問道。
“阿爺,此爲林邑國客商。”太子邵瑾說道:“去歲範文遣使北上,覆船而亡。此人在另一艘船上,僥倖未沉,自建鄴上岸,二月間抵達汴梁。兒聽聞後,召其入麟趾殿問對,賜了一些錢帛。還請坊市給他辦了商旗,因其攜帶了不少貨物需要發賣。”
“原來如此。”邵勳點了點頭。
跟着入貢使者一起做生意是很常見的事情,這人很可能是林邑國豪民,與範文有些拐着彎的關係,地位不低。
“問問他賣的什麼?”邵勳又吩咐道。
那傢伙也沒固定的門面,就傻乎乎地將貨物卸下,攤在氈毯上。時不時有人過去看,卻吃不准他的貨是什麼玩意,不敢下手。
邵貞親自下樓,詢問一番後,拿了一包東西回來了。
“陛下,林邑客商說貨物多有損毀,而今就剩一種名‘烏爹泥’的貨品。”邵貞說完,又補充道:“據懂行的商徒說此爲‘梵語’(其實是泰米爾語),應非林邑國所有之物,他們多半轉了一道手。”
說完,將布包攤開,道:“據說林邑人以此物煮茶,有醒酒的效用。”
邵勳拈起一點,仔細看了看,沒有頭緒。
“罷了,看不出來。”邵勳笑道。
這玩意多半隻在東南亞部分地區流行,中國人後世可能感興趣,但此時應打不開銷路,反正邵勳沒聽說過——當然,他沒聽說過的多着呢。
“遠來是客。”邵勳說道:“他那什麼烏——”
“烏爹泥。”邵貞說道。
“對,烏泥爹買下來吧,朕買了。”邵勳說道。
“阿爺,是烏爹泥。”漢王邵渥說道。
邵勳瞪了他一眼,又朝衆人說道:“而今天下太平,有萬國來朝的氣象,林邑國商徒都來售賣貨品了,這是好事啊,大好事。不怕人來,就怕人不來。來得越多,買賣越興盛,朝廷收的稅就越多。”
說完,又看向太子邵瑾,道:“樑奴,林邑商人來汴梁畢竟只是少數,他們多去廣州。範文當年就是跟隨主人家多次往返廣州貨殖,開闊了眼界,然後逃到林邑國,得林邑王信重,一飛沖天。西域商道固是重中之重,然廣州那邊海道貨殖如何,司馬晉漠不關心,你將來可多多留意。”
“是。”邵瑾恭聲應道。
範文!邵勳暗道,居然睡了一堆主母,人才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