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3章 落日
邵勳離開金谷園後,先到教練院的營地探望了一下新卒,勉勵了幾句,然後又溜去了尚書左僕射樑芬家,叨擾一頓晚飯,順便探討楊難敵之事。
當晚留宿於樑家……
“楊難敵似未降樑。”去洛三千一百二十里之外的蜀郡成都城外,成國太子李班率東宮僚屬出城禮送顏含一行人,臨行之前,嘆道:“陛下善待楊難敵昆仲,不意其喪狂若此,害我手足。”
說罷,涕淚而下,傷心不已。
李班是成帝李雄的侄子,數年前被立爲太子。
李雄有十來個親生兒子,但他覺得一個都不成器,於是不顧羣臣勸阻,執意立兄長李蕩之子李班爲太子。
當然,這是公開的解釋。至於其中有沒有別的原因,那就不爲人所知了,畢竟李蕩在建立成國的過程中也是一路首領,手握重兵,且功勳不少。
顏含亦嘆息不已。
李蕩長子李琀曾以成國侍中、中領軍的身份,率軍攻打楊難敵兄弟,在友鄰部隊受阻的情況下,輕兵疾進,追得太猛,被楊難敵圍困,與弟李稚及數千將士俱死。
雖然份屬敵國,但顏含對李班印象很不錯,這時候難免嘆息。
與顏含一同出使的建威將軍趙胤見李班身上的袍服居然有補丁,頓時有點吃驚,暗道此人不是大德便是大奸。
“顏公所述之事,恐難成行。”見顏含不說話,李班擦了擦眼淚,說道:“今至多鎮之以靜,與民休息。如此,大族乃安,官民皆悅。”
顏含無奈。
他在這折騰半年了,與建鄴信都通了好幾回,磨破了嘴皮子,卻一無所獲。如今都要離開了,卻只換得一個似是而非的承諾。
也就是說,成國頂多與大晉罷兵,不互相攻擊,如此而已。
想要說服他們自漢中北上,攻伐關隴之地,幾無可能。
這種事,也就葛公能做啊。
“範公何意?”顏含不願出使數月毫無成果,忍不住問道。
他不願稱成國丞相範賁的官職,故只願稱“範公”。
“卻讓顏公失望了。”李班說道:“僑族都不願北上,況舊族乎?”
這確實是相當有誠意的話了,顏含聽得懂,立刻就死心了。
其實,成國與晉國一樣,有僑族和土族。
最先起事的李特(李雄之父,被追封爲景帝)雖說是巴西人,但早在曹魏年間就被遷到略陽了。
跟隨他南下的大軍,同樣是關西流民,其中甚至包括官員、士人、軍將。
至於李特,本來就是晉朝的關西州郡佐吏,起事前任宣成將軍、長樂鄉侯,率天水、略陽、扶風、始平、武都、陰平六郡官民南下逃荒,總計十餘萬人,先至梁州後聽聞蜀中富庶,於是賄賂天使得以入蜀。
所以,李成的基本盤就是這六郡軍民。對蜀人來說,他們是僑人,與江東南渡士人和吳地豪族的關係是一樣的。
當然,其實也有所不同。
李氏畢竟擊敗了晉朝在蜀中的軍事力量,進而建立成國,而司馬睿怎麼立國的?
所以,立國方式不一樣,就註定權力不一樣。
簡單來說,李氏在蜀中的權威,可比司馬氏在江東大多了。
李雄建國後,上層多爲宗室以及跟隨他們起家的羅、任、閻等六郡大姓。
蜀中大族只有李釗、範長生等少數人任官,主要目的是利用他們的聲望安撫全蜀。但如果你名望不夠大,那就別想了。
一句話,這個政權不夠“本地化”,存在僑族、土族之爭。僑族都不太願意北上攻打關隴,你指望土族打出去?
顏含出身琅琊顏氏,乃南渡士族,如何不懂其中的關竅?所以他不再廢話,拱了拱手,便與李班等人道別。
李班倒是客氣,又親自送行一段路。
“顏公回返建鄴後,可上疏貴國天子,貴我兩國自可交好再無兵事。”李班說道:“邵勳據有北地,羈縻鮮卑、匈奴,其勢比之曹孟德尤有過之,若不勠力同心,恐難久持。”
顏含停下了腳步,扭頭問道:“太子真不能私下寫封國書?”
李班搖了搖頭,態度很堅決。
顏含無奈。
就目前而言,晉不承認成和樑,皆視其爲僞朝,但在具體操作時,又不得不聯成抗樑,仿如當年吳蜀聯盟,共抗曹兵一樣。
顏含本期望成國能夠降低一下姿態,臣屬大晉。大晉也會順水推舟,封李雄爲成王。
只是個面上的事情,成國內部該怎樣還是怎樣,建鄴會當看不見,結果連這一條都做不到,如之奈何。
七月初一,顏含離開了成都,先乘車,再坐船,一路暢通無阻,於月末抵達了建鄴。
晉帝司馬睿聞訊,急召其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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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去半年有餘,再回臺城時,顏含陡然發現變化不小。
看來這段時間內,宮城營建並未停止,這讓他更是憂心。
司馬睿仍然沒有單獨的寢殿,而是朝寢合一,仍住在太極殿中。
傍晚太陽落山之時,太極殿西堂前涼風習習,司馬睿被宮人攙扶着坐下,氣喘吁吁。
丞相王導、太尉劉琨、尚書左僕射卞壼、侍中劉隗等重臣跪坐於側——原尚書令刁協剛剛病逝。
西陽王司馬羕亦在側。他比較特殊,剛剛晉位太宰,並錄尚書事。
毫無疑問,這是司馬睿自覺時日無多,把這個他非常信任的宗室推出來,分王導之權。
沒辦法,山都督不爭氣啊,給你機會不中用,司馬睿也只能啓動“備用方案”了。
重臣之外,太子司馬裒、琅琊王司馬衝亦在側,甚至就連只有十歲的司馬昱都來了。
就在上個月,司馬睿將會稽郡從司馬衝的食邑中拿出,封司馬昱爲會稽王。
此舉當然會讓司馬衝不快,但司馬睿或許顧念鄭阿春舊情,堅持在死前給司馬昱鋪好路。
所以,現在司馬衝爲琅琊王,食宣城;司馬昱爲會稽王,食會稽。
至於王才人所生的司馬晞,已經過繼給了宗室。
“陛下。”顏含一見司馬睿形銷骨立的模樣,就撲通一聲跪拜於地,淚如雨下。
“弘都,你年紀也不小了安能如此?”司馬睿一見,就要起身攙扶,但努力了兩下,終究沒能站起來,頓時垂淚道:“朕扶不了天下,竟連卿也扶不起。”
此言一出,衆皆感泣。
顏含顫顫巍巍起身,抹了把眼淚,道:“陛下,臣無能,有辱使命。”
說罷,將國書遞了過去。
司馬睿伸手接過,剛要展開覽閱,就被王導阻止了。
“陛下,書中恐有大不敬之語。”王導勸道:“待明日心平氣和,再行觀閱。”
司馬睿從善如流,又看向顏含,道:“李氏子可有雄心耶?”
“李雄無雄心矣。”顏含說道:“蜀中上下無一人敢言北伐。”
司馬睿雖然早有預料,但還是頗爲失望。
不北伐,那就有可能東進取巴東,或南下取南中地區,這些可都是晉地。
“僞太子班爲臣送行,聲言縱不北伐,亦願罷兵,共抗邵賊。”顏含又道:“臣勸太子班諫言北取武都、陰平,與漢中連成一線,以據山川之險,俯瞰關中,襲擾邵賊。然其以國中有僑舊之爭,恐難行此事。”
司馬睿怔怔聽完,久久無語。
王導見了,暗歎一聲,求人不如求己,遂道:“陛下,六月以來,荊州數報,邵賊不斷往南陽輸送資糧器械,恐有南下之舉。臣以爲,僞成或許也聽到了些許風聲,故坐觀王師與邵兵廝殺,其則徑取寧州諸郡。存着這等心思,其必不來援。”
司馬裒在旁邊聽了,有些震驚。都這個時候了,還要互相攻殺,趁火打劫?
王導繼續說道:“再者,巴東懸於蜀地東門,若不攻取,全有魚腹之地,其心難安,故李班之言不可盡信。”
顏含有些不悅,道:“太子班待人赤誠,謙遜有禮,必不會誆我。”
“是也。”王導拱了拱手,道:“李班無才,內不通國事,外不知天下事,亦不無可能。”
顏含瞠目結舌。
王導又轉過身來,拜道:“陛下,今非得打退邵賊,方能令李氏醒悟。”
司馬睿渾身無力,半靠在坐榻上,問道:“丞相何出此言?”
“邵賊屢攻楊難敵,雖不能克,然難敵亦已油盡燈枯。”王導說道:“賊兵若在荊州鎩羽而歸,或會轉而謀取漢中、武都,再入蜀地。彼時僞成定然驚慌失措,或會求上門來,屆時便好說話了。”
司馬睿微微頷首。
“故——”王導提高了聲音,道:“臣請定荊州戰守之策。”
“丞相之意……”司馬睿輕聲問道。
“臣以爲荊州當以守爲主,以攻爲輔。”王導斬釘截鐵道:“朝廷可發兵員、資糧西益荊州,以堅城、江河爲憑,拖到邵兵疲憊不堪、疫病叢生,不得不退兵,其後或可分路追襲,一振朝廷聲威。”
司馬睿看向其他人。
劉琨忍不住了,立刻說道:“陛下,臣願浮海北上,招攬慕容氏鐵騎南下,襲擾幽州,讓邵賊首尾不能相顧。”
司馬睿一聽,十分感動,但還是說道:“風波險惡,焉能讓劉卿冒此奇險?”
“陛下!”劉琨急道。
“朝廷自會遣使北上,卿安坐建鄴即可。”司馬睿搖頭道。
說完,又拉過太子司馬裒的手,道:“朕還有要事麻煩劉卿。”
劉琨心中一震,有所猜測。
“卿可任太子太傅。”司馬睿說道:“朕身後之事,拜託劉卿了。”
劉琨低頭垂淚,道:“臣安能受此重託!”
司馬睿再度流淚,嘆息道:“朕本欲與豺虎搏鬥到底,奈何大限將至。時危事急之秋,卻要撒手而去,每每中宵夢醒,都淚沾衣襟。恨!恨也!”
衆人聞言,無不掩面嘆息。
王導看向西天。
最後一絲霞光似乎也要消逝了,他的心情也有些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