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0章 哪裡最爲緊要?
紀南城打得轟轟烈烈,丟得悄無聲息。
因爲嚴密的封鎖,江陵那邊壓根不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畢竟兩地相隔二十餘里呢,不受干擾下的正常行軍都要一天——考慮到河網密佈的現實,大部隊一天還走不了二十里,畢竟人數越多,行軍速度就越慢,人越少反而越快。
從純軍事角度來說紀南城壓根就不該守,但從人心和政治角度來說,又不得不守,畢竟這是一個豪族政治年代,你不得不打“士族觀瞻”仗。
當然,陶臻打了觀瞻仗,還是沒用。
當他被押到樑軍大營後,神色灰敗已極。幾乎沒有高級別的官員接待他,迎接他的是鋪天蓋地的審問——還好,沒有動粗,算是留了點面子。
十四日,西路軍都督蔣恪移駐紀南城,下令後方加緊轉輸資糧,爲下一階段攻打江陵做好準備。
幾乎是在入城同一刻,從東南方向冒出來的敵軍襲殺了數十名出外樵採的樑軍士兵。也正是通過這些人,他們纔得到了紀南失陷、陶臻生死不知的消息。
鎮守江陵的陶斌聽聞,半晌無語。
反應過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儘可能多地囤積糧食、器械、守具,同時連連催促援軍。
消息同樣很快傳到了屯兵華容的陶侃那裡。
他面上沒有任何異樣表情,這不是本就應該想到的事情麼?
最近一段時日,他的精力又被牽扯到了東線。
石城告破之後,竟陵、楊口暴露在敵軍兵鋒之下。
他不得不率水陸兵馬東進,聲援那些江州兵。
而且他運氣也不錯,居然逮着了一支比較冒進的樑軍部伍,先用水師橫於河上,弓弩齊發,將河北岸的樑軍大隊射得衝不過來,再調集主力,水陸夾攻,吃掉了這股兵馬,獲得了斬首七百餘級的小勝。
隨後趁着大軍士氣正盛,揮師北上,與北岸的樑軍廝殺一場,結果直接被趕回了南岸。
通過這一連串的戰鬥,再一次證明晉軍野戰是打不過樑軍的,即便是比較能打的荊州軍團。
所以,他只能儘可能利用熟悉地理以及水師戰力強橫的優勢,時不時從側翼發起偷襲,給黃彪所部製造麻煩,讓他們無法全力攻城。
至於西線,說實話他只派了少量兵馬,突襲出外樵採的樑軍,試圖讓他們吃不上熱飯、喝不上熱湯,士氣降低。
計劃就是這麼個計劃。但正如邵勳曾經感慨戰前制定的計劃從來沒能原樣執行過一樣,陶侃的計劃也走樣得厲害。
紀南城失陷就是重重一擊。
此城沒了,江陵保衛戰就可以開打了。除竟陵、楊口外,陶侃又要兼顧江陵方向,簡直沒法分身。
樑軍給予的壓力是非常大的!
仗打到現在,被動得要死,幾乎生出無法抵禦的感覺。
將士們的士氣也有些低落。甚至已經有人提出,該考慮沔水以南、長江以北的那些城塞了。那一片從東吳時代就有所開發,“土卑沃、廣陂澤”、“地富魚稻”,吳人與魏晉在此相持,都靠這些地方提供資糧。
陶侃沒有說什麼。他知道將佐們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但現在不是時候,現在需要拖,拖過敵軍兵鋒最銳的時間段。
另外,現在還有人記得襄陽麼?還有人想將襄陽守軍救回來麼?襄樊二城好像被所有人刻意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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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十五日,建鄴下雪了。
望日大朝會上,羣臣們爭論不休,最後也沒爭論出個結果來。
唯一辦成的一件事,大概就是確定了明年的年號:太常請天子在“咸和”、“永和”、“太和”中選一個。
司馬裒選了太和。
他很純孝,今年僅剩的三個多月都沒改元,而是從明年正月初一開始改元太和。
結束了半天無意義的爭吵,司馬裒回到了寢殿式幹殿。
此殿是皇帝寢殿,幾乎與太極殿同時動工,但進度很慢,因爲沒錢。直到司馬睿臨死前,才修得差不多了,勉強可住人。
司馬裒如今便搬到了此處居住,皇后山宜男亦寢於此處,因爲獨屬於她的宮殿還沒動工呢——宮城之內,皇帝與皇后同爲“國君”,都有自己的專屬寢殿。
“今日——”司馬裒猶豫再三,吞吞吐吐。
“此間只有你我夫妻二人。”山宜男說道。
司馬裒想起了王導的話,有些糾結,最終還是決定向皇后問計:“今日殿中軍議有人糾劾陶士衡,以其喪師失地,無能至極爲由,請褫奪其本兼各職。”
山宜男沒有發表自己的態度,只看着司馬裒,輕聲問道:“丞相何意?”
司馬裒立刻說道:“丞相未發一言,故有爭論。”
山宜男一聽,心中瞭然,道:“丞相定然還是想用陶士衡。”
“可朕聽聞陶士衡與丞相不睦。”
“此一時彼一時。丞相着眼大局,定然通盤考慮,些許不睦,他不會放在心上的。”山宜男斬釘截鐵地說道:“陛下也不要過於苛責陶士衡。”
“爲何?”司馬裒疑惑道:“羣議洶洶,皆言賊兵圍江陵、襄陽,迫降新城、上庸,當從重治罪。”
“都哪些人?”山宜男霍然起身,加重了語氣,問道。
司馬裒看着皇后臉上微微變色,心中一驚趕忙說道:“以劉大連爲首。”
山宜男深吸一口氣,飽滿的胸部隨之起伏不定,道:“陛下只需記得一句話,陶士衡縱有千般不是,卻沒有野心。他在,荊州局面還能維持,既不會降敵,也不會叛亂。有陶士衡在,荊湘二州安矣。”
司馬裒聽了連連點頭,道:“皇后所言甚是。”
忠心比什麼都重要,尤其當下。
山宜男不再看他,雙手攏於腹前,在殿中踱着步子。
片刻之後,說道:“妾料邵賊已在招撫荊州豪族。朝廷只能依靠襄陽、紀南、江陵、石城等地苦苦堅守,以待轉機。陶士衡這仗打得難看,卻未必用錯了兵。”
司馬裒出神地聽着。
“妾不通軍事。”山宜男停下腳步,說道:“然觀東吳舊圖,發現其與曹魏、國朝就在安陸、石城、華容一帶相持。安陸、石城反覆易手,然僅止於此,深入南下至長江也不可能。孫吳於沔水以南、長江以北廣建城塞、廣開圩田,故兵得以飽食,民得以殷富。積蓄了幾年財貨後,甚至還能北上收復失地。妾覺得,南北雙方僵持於此定然是有原因的,只是不好妄加猜度。”
司馬裒最近天天聽大臣們討論軍事,素養提升較快,對軍爭已經有一個初步的印象了,有時候甚至能插話整兩句,雖然也不知道說的是對是錯。
此刻聽了山宜男的話,覺得有道理,又道:“陶士衡連連飛札,請益兵馬。蔡謨直言荊州兇險,襄陽守軍形同人質,更請益兵。然賊壽春將張碩圍攻合肥新城,大言要下東關,克歷陽,飲馬瓜步,這一路亦很緊要,皇后……”
山宜男的手下意識捏在一起,無意識搓揉着,半晌後才道:“陛下,歷陽、廣陵兩地,尤爲緊要。邵賊一旦攻取此處,看似還有大江阻隔,實則大勢已去,建鄴左近必有人投降附逆,故萬不能讓賊人於此得手。”
說完,輕聲嘆了口氣,道:“諸葛道明坐鎮淮陰,水陸將士奮力廝殺,堪堪將李重阻隔於淮北。山都督親自領兵至合肥,聲援新城,大戰數場,方將邵兵阻於施水北岸。若要益兵,當以淮陰、合肥爲佳。荊州只能靠陶士衡勉力支撐了。”
說完,看着司馬裒的眼睛,說道:“儘量將賊兵推離建鄴,越遠越好。陶士衡固然兵少,然何處之兵可稱豐足?實在不行可檄調湘州諸郡兵馬,北上增援陶士衡。建鄴乃要害,人心是根本,陛下不應有疑。”
其實,建鄴還是有點兵力的,主要是王舒掌控的禁軍。但這支部隊不能輕易動用,更何況眼見着荊州戰局危殆,江南豪族沈氏居然“不顧大局”,悍然造反,朝廷已經抽調了萬人前去鎮壓。
好在沈氏的造反沒得到其他江東豪族響應,且紛紛派人勸說,讓他趕緊歸順朝廷,可既往不咎。
目前禁軍、叛軍已經開始交戰,王師初戰不利,不過錢氏突然從背後捅了沈氏一刀,戰局逐漸明朗了起來,很快就能平定。
“只能如此了。”司馬裒也輕嘆道。
建鄴是絕對不能有事的,一旦出事,局勢立刻急轉直下。
而要保建鄴,合肥、淮陰兩個方向就不能出問題。即便籌到了兵馬、器械、錢糧,也要緊着這兩處用。
“成都李氏鼠目寸光,悍然侵奪晉土,陛下也不要過於憂心。”山宜男又道:“南中本就未開化之地,令刺史、郡守勉力維持便是。”
李成確實有點鼠目寸光。
他們居然趁着樑晉大戰的時機,出兵攻取尚在大晉手裡的寧州諸郡,讓人憤恨不已。
更有人指出,攻打南中不需要多少兵馬,李雄更是以拉攏當地酋帥爲主。真正值得擔憂的,其實是他們兵出峽內,攻打巴東。
朝廷還能抽出兵馬支援巴東嗎?很難。
想到這裡,山宜男只覺有些累,身上彷彿有千斤重擔一般,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每一天都在戰戰兢兢,每一天都在安撫人心,每一天都在憂心忡忡……
山宜男甚至懷念起了當初還是王妃的那段時光,輕鬆、自在、安逸,每天想的是打理庭院,栽種花草,或遣人行田,經營產業,甚至是和士族女子們書信往來,暢談詩賦樂理。
她不是天生喜歡軍國大事。
她也和陶士衡一樣,在勉力維持罷了。
“若實在不放心。”山宜男最後說道:“待平定沈氏後,可抽調數千禁軍西行,增援荊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