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臘月似乎沒有往年冷,氣溫稍稍有所回升。
當然,邵勳很清楚,這只是主跌浪中的一個反彈罷了,氣溫還在下行通道之中。
臘月十五,今年的最後一次大朝會上,車師后王車洛親自入京,奉上貢品:駿馬五十匹、延胡索百斤、野馬革二百張……
邵勳賜金印紫綬、冊封爵位,留其於京參加正旦朝會。
年後的話,鴻臚寺會派遣官員,帶着回贈的禮物及冊書,與車師后王一起歸國。
而在年前金滿鎮的設立已經開始了籌備工作。
從後世的吉木薩爾到奇台,車師後國劃撥了約一千頃雪山北麓的土地,以供金滿鎮各個堡寨戍兵屯墾。
按照高昌方面發回來的奏報,這些田地多爲荒土,有的還時常有匈奴人過來放牧,並不全在車師後國實控範圍之內。
邵勳不以爲意。這都是小事了,小弟什麼事都能辦妥,要你大哥何用?
利用小弟熟悉當地情況、人文、地理的優勢,先把屯墾做實了,慢慢收拾,這纔是正道。
漢魏常年在高昌屯墾,影響力滲透到方方面面,於是到了張駿時代,一個地方割據軍閥就能廢藩置郡。這不是張駿比中原朝廷威望還大,而是水到渠成,他最後摘了桃子罷了。
西域長史府也是有屯田兵的,他們常年駐紮在樓蘭,對鄯善國也有很強的影響力,說難聽點,現在把鄯善廢藩置郡,也不是不可以。
再往後,歷史上唐朝在西域各國駐軍,最典型的就是于闐國,搞得收稅什麼的都是唐人在做,變成了真·于闐王但內裡坐,外事由唐官處置。
車師後國亦可由駐軍、屯田做起,慢慢加深控制,只不過這個控制不是由大梁朝廷直接控制,很可能是藩王代行權力。
鄯善王也來了京城,老實得無以復加,照例送各色禮物及樓蘭美人。
邵勳回賜禮物,邀其參加朝會。
這兩國之外焉耆王似乎猶豫不決。據車師后王稟報,焉耆國內目前吵得厲害,難以形成統一意見。
龜茲等國則鐵了心不投靠了,似乎仗着天高皇帝遠,想自己做自己的主了。
那就讓他們再得意一會,待到明年春後第三批糧食運到敦煌、高昌,就可以讓他們知道花兒爲什麼這樣紅了。
打平龜茲這個西域第一強國之後,其實就可以實行招撫之策了,即又打又拉,沒必要一直動用軍事手段。
總體就是這麼個戰略,朝廷內部已經私下裡討論過很多次了,一切只待明年年中正式出兵。
整個臘月就在這麼一種不溫不火的節奏中度過,直到迎來了貞明七年(340)的正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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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氏一大家子選擇在了九龍殿過年。
這是邵勳父母曾經居住過的地方,舊觀大體未改,充滿了當年的味道,只不過當孩子們涌入之後,氣氛爲之一變,似乎歡快了許多。
邵勳把三弟、大侄子一家都喊過來了。
他現在就是邵氏家族當之無愧的掌門人,就連族中地位都是最高的。
大侄子心情不是很好,更有些茫然。
邵勳理解他。
母親去世,哀思仍在。本人又從統領數萬人馬的單于大都護的位置上被拿下,一時間很不適應。最重要的是,他對未來很迷茫。
他不覺得自己老了,也不覺得自己該在家容養了,但這就是人生。
“蘊文,聽說一泉塢那邊沒人住了?”邵勳避過了瘋跑的孩兒們,拉着大侄子在廊下坐好,問道。
“是。”邵慎回道:“杜氏上一輩族人相繼零落,子孫輩要麼居於長安,要麼散居洛陽、汴梁、彭城。宜陽大宅確實沒人住了。”
邵勳回鄉那年,還曾召見過杜尹,但他去年年中病逝了。而在此之前,杜耽已然故去,杜氏上一輩四兄弟,盡皆作古。
分家產的時候,不知道有意還是無意,居然給邵慎之妻杜氏分了一部分家產,便是宜陽一泉塢了。
這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正所謂嫁出去的女兒像潑出去的水,更別說鉅鹿郡王妃杜氏還不是女兒,而是孫輩,只能說懂的都懂。
而邵勳這麼問,邵慎便明白叔父已經知道這件事情了。
其實他無所謂的。 他在洛陽、汴梁都有宅邸,還很氣派,在江陵城郊還置辦了莊園。南下大潮愈演愈烈,他並未落於人後,遣家將南下巴陵,開闢污萊,營建莊宅,已然小有成果。
而在擔任單于大都護期間,收到的胡部孝敬更是堆積如山,都發愁在何處安置那些牛羊馬駝了。
錢財,對他而言只是個數字,他也不熱衷這些。若非妻子實在喜愛一泉塢,說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他都懶得關注。
“一泉塢既歸你了,就好生經營。”邵勳說道:“少府會撥發五千匹絹,助你將此塢改造一番。一泉塢我很熟悉,位於山崗之上,風景絕勝,就是住得不太舒服,需改造一番。此事你不用管了,居家守孝即可,叔父幫你辦。大成之後,比洛陽、汴梁的宅邸都要富麗堂皇,更有自然野趣,足慰晚年了。”
邵慎欲言又止,最後只能應了一聲。
叔父都提到“晚年”了,他還有什麼話說?接下來的日子,大抵就是在家閒居了。
政治和軍事上的人生,已然結束。
對這個結果,不能不說沒有遺憾,但事實如此,只能嘗試着去接受。興許不太難吧,也就是一開始難受一些,但他已經在家居喪數月,似乎已經沒開始那般不習慣了。
“走,去用飯吧。”邵勳看了看裡面,拍了拍邵慎的肩膀,起身說道。
“好。”邵慎面色平靜地起身,跟在邵勳後面。
他的一生,與王彌在弘農反覆纏鬥過,與索頭在中陵川亡命搏殺過,進過蜀中,到過塞外,也算是足夠豐富了。
就此榮養,似乎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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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節過後,諸衙署逐步恢復上直。
平章政事羊曼重病請辭。邵勳去其府上探望了一番,着其安心養病,職位仍替他保留着,並以其子、雕陰太守羊札爲冗從僕射,調入京中。
泛褘、劉閏中二人倒還身體不錯,邵勳將二人召入太極殿,交代諸般事項。
“朕西巡之際,關東當鎮之以靜。”邵勳首先定下了基調。
“徐州三年治河,邗溝大爲改善。開春之後,餘下的四萬男女老少編爲役戶,連同平定拓跋鮮卑時虜獲的丁口,計九萬餘人,悉數發往新興、雁門二郡,整治滹沱河。都水監已經派人去看過了,興許要兩年。那就準備兩年所需資糧,用心整治。完工之後,太原、岢嵐、西河、上黨、樂平、平陽、河東諸郡陂池、河道需要整修的,亦花時間整治。”
說到這裡,邵勳沉吟一番,道:“這麼多人開挖溝渠、疏浚河道、修建大堤,不是什麼小事。需不需要出動禁兵、府兵看守?”
劉閏中一聽,立刻說道:“陛下高看他們了。徐州治河三年活下來的人形容枯槁,早就沒了反抗的心氣。索頭之衆,雖言數萬,然爲朝廷大破,已然喪膽。既無馬,又無弓刀,便是有匹夫鼓動挑唆,又能如何?幷州諸郡多有郡兵在哪處治河,把郡兵集結起來便是。若郡兵不足,臣便調發蕃部勁騎,保管沒人鬧事。”
邵勳點了點頭,道:“還是幷州之事。軍學、縣學、郡學闕員甚多,朕不要你們今年就補上,但多少補一些,讓幷州軍民看到朝廷在努力解決此事,可明白?”
泛褘躬身應道:“移風易俗,國之大事,政事堂明日便召集三省官員會商,列出條陳,儘快操辦。”
“第三件事。”邵勳繼續說道:“今北地豪族紛紛南下,稍有些亂,釀出了不少事端。政事堂議一議,或可派員南下,指導一番。朝廷確實不管他們,任其開荒,但有序強於無序,不能一點不管,你們看着辦吧。”
“是。”泛、劉二人齊聲應道。
劉閏中可能還沒反應過來,但泛褘已經琢磨出一些味道了。
天子大概意指兩事。
其一是南下豪族看到某處比較不錯,一窩蜂涌上去,爭鬥不休,傷了和氣,反倒拖慢了開荒進程,得管一管。
其二則是不少江東豪族正往揚州南部諸郡遷徙。晉安、建安二郡這兩年就多了不少人,于山中平地開墾,慢慢落腳。他們也有些混亂,更激起了蠻夷的敵視,需要朝廷管一管,甚至支援部分錢糧、器械,駐軍可能也需要配合。
這事比較繁雜,得好好琢磨一番。
“第四件事。”邵勳掃了二人一眼,道:“不少北地俊彥去了南方後,有些耽於享樂。朝廷或可想想辦法,令其鑽研崇有新論、窮究宇宙道理,革除士林弊風。此事倒不急於一時,但需常抓不懈,爾等仔細了。”
“是。”泛、劉二人再度齊聲應道。
“還有最後一事。”邵勳說道:“政事堂與少府協商,交廣、揚廣之間的海運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如何航行最安全,什麼樣的船最合適,該形成條文了。尤其是沿途重要的海浦,都水監好好派人查一下,諸般情狀,登記造冊,以利後人查閱。”
“是。”
邵勳想了想,沒什麼該交代的了。
飯要一口口吃,每一年都有進步就非常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