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如司隸校尉景騫所說,宮城外遺棄了一大堆侍衛戎服。
因爲質地較好,時不時有百姓過來撿拾,也顧不得自己城破後會不會被牽連了。
當一千大軍趕到時,甚至還有侍衛縋下城頭,麻利地脫去戎服,向黑夜中遁去。
範家部曲將其拿下,衆人齊聲喊冤。
“範公何在?僕是奉他之命入東宮的啊,莫要抓錯了人。”
“我家就在城中,放我自去吧。”
“你們做什麼我不管,且放我離去。”
…
嘈雜喧譁聲四起,哭鬧撒潑的也一大堆,直讓人懷疑太子招的都是什麼人。
東宮侍衛何等重要,就算招不到虎狼銳士,也得弄一些忠誠的看門狗啊,結果你倒好,全是混飯吃的豬。
李班純良是夠純良了,但真的缺乏做大事之人的精明與狠辣。
這種性情與做事風格,導致身邊完全沒有得力之人,縱然沒有邵樑入侵之事,天子李雄崩後,他能不能順利繼位都是個問題,說不定就被人莫名其妙殺了。
範家部曲將縋城而下的侍衛通通抓起來後,又開始對着宮門喊叫。
片刻之後,閭闔門城樓上現出一人,乃太子左衛率李攸,見得一干範氏部曲,怒喝道:“何人膽敢犯闕?”
沒人回答,只有呼喊尋找長梯的聲音。
李攸見狀益怒,罵道:“丞相何在?”
還是沒人回答,沙沙的腳步聲在夜色中越來越密集。
李攸大概明白是什麼人了,斥道:“太子有何對不起爾等?昔日求取官位,一個個慷慨激昂,儼然國士無雙。今日時局危難,又全是門戶私計,做出種種醜事。”
說到這裡,李攸哈哈大笑:“你等犯上作亂,能有好下場嗎?邵勳是什麼人?他可不會被三言兩語哄騙,異日舉族西遷,去玉門吃沙子時別後悔。”
“嗖!”一矢自城下射出,擦着李攸耳畔飛過,釘在身後城樓的窗戶上。
李攸將矢拔起,一看竟然是淬毒的藥弩,勃然大怒:“果是範氏餘孽。延熙年間就不該寬宥你等,鄧芝還是心軟了,一併殺了纔是正道。”
一根長梯靠在城牆上,數人手持刀盾,飛快地往上爬。
李攸招呼軍士,準備拼死一戰。
而就在此時,下面門洞處傳來令人牙齒髮酸的絞盤咯吱聲,片刻之後,城門被人從裡面打開,無數人舉着火把,自閭闔門而入,衝進了東宮之內。
完了!一瞬間,李攸腦子一片空白,只覺萬念俱灰,渾身無力。
刀兵交擊聲在城頭響起。
李攸身邊的侍衛見得閶闔門已破,完全失去了鬥志,當場潰散。
範氏部曲一擁而上,將李攸擒捉並綁縛了起來。
東宮就在閶闔門內不遠處。
範氏部曲一路疾行,直趨崇德殿。
李班得到消息時如五雷轟頂。
彼時殿內人心惶惶,宮人、宦者四散而逃,原本還算忠心的侍衛這會也紛紛隱入了黑暗之中,戎服扔了一地。到最後,也就寥寥十餘人還留在崇德殿外。
李班慘笑一聲,將案几上的奏疏掃落在地。
直到方纔那一刻,他還在籌劃如何勸說蜀地大族獻出錢糧、部曲,相忍爲國,先把成都局勢穩下來,然後看看能不能組織第二批援軍,爲大成江山再努力一下。
現在夢醒了。
蜀中大族絕無可能毀家紓難,他們確實集結部曲了,不過卻是向他而來。
遺恨錦江流不盡!恨!恨!恨!
李班聽着殿外雜亂的腳步聲,以及侍衛呵斥不果後的兵刃交擊聲,眼神中突然起了股嘲弄之意。
孤今日便讓你等背上永世罵名。
四十多歲的人了,突然間就哈哈大笑。
李班從牆上取下一把寶劍,唰地一聲抽出。
“殿下。”幾名侍衛跌跌撞撞衝了進來,急道:“賊人喪心病狂,殿下且暫避。”
“孤純良了一輩子,時時爲他人着想,時時想着不教他人爲難,到頭來……哈哈。”李班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只見他一把推開侍衛,衝出了殿內。
殿外的範氏部曲見有人持劍衝殺而出,慌忙放箭。
此起彼伏的破空聲響起,李班一瞬間就身中數箭,摔倒在地。
天上是濃郁得化不開的夜幕,李班嘴角溢出鮮血,口中呢喃道:“快哉!快哉!”
侍衛們見了,齊齊痛哭,淚流不止。
範氏部曲看清楚所殺何人之後,臉色也有些發白。
丞相只讓軟禁太子,且不得折辱,但他們卻殺了太子,這可如何是好?
太子往日裡對丞相可執禮甚恭啊,對蜀中士族也非常慷慨,溫文爾雅之處,讓人交口稱讚,今日卻橫死當場。
他們還有活路嗎?
範氏部曲乾嚥着唾沫,一時間不知怎麼辦纔好。
範氏部曲入城後不久,又有千餘人入內。
他們排着整齊的隊列,沿街清剿趁亂劫掠的惡少年,並撲滅火勢--是的,惡少年們劫掠之後,往往還隨手放火,這種惡習不知道怎麼來的,興許是想隱藏惡跡吧。
清理工作沒用多久就完成了。
他們控制了宮城、太倉、武庫、諸衙,或關門閉戶、貼上封條,或派人值守、嚴禁出入,一副要把成都完完整整交出去的樣子。
後半夜的時候,城中又傳來零零散散的殺聲,多爲忠於李成的勳貴、宗室帶着僮僕家丁衝殺而出,試圖挽回局面。
當然,最終都以失敗而告終。
其中一人還是死在漢中的李珍之子李碾,最終戰死於天街之上。
前徵東大將軍李越因巴東之敗,一直在府
閒居,聞城中有亂,第一時間帶人往宮城而去,半途受阻,且戰且退,遁回了自宅之中,被圍得水泄不通。
後半夜,李越盡殺妻子,飲鴆而亡。
天水上官氏乃李成有數的勳貴,自知不免,闔家自焚而死。
除這幾家外,就沒其他的動靜了,畢竟有勇氣自絕的人終究是少數。螻蟻尚且偷生,總有僥倖心理存在着,指望新朝不會取他們性命,畢竟邵勳也沒有盡戮劉漢臣子不是?
範賁在宅邸中一夜未睡。
後半夜聽到李班被殺的消息後,當場失態,在房內來回走動不休,彷彿焦躁不安的野獸。
在丞相府等消息的蜀中士人們的臉色也非常難看,他們不明白,怎麼這點小事都辦不好?心中不由地對範賁生出了些許埋怨,你可害苦了大家!
不過事已至此,嗟嘆無用,善後纔是正理。
天明之後,兩鬢斑白之色又增多幾分的範賁嘆了口氣,道:“遣人跑一趟漢中吧,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請鎮北將軍(任調)爲蒼生計,率部歸順大梁。”
衆人聞言,皆有些意動。
確實,事到如今只能在功勳上想辦法了。
勸降了漢中任調部兩萬人馬,便是大功一件,樑帝總不能視而不見吧?只要認了這樁功勞,事情就還有挽回的餘地。
至於名聲,那沒辦法了,只能讓時間來平復一切。
賈充名聲好嗎?但有晉一朝,權勢、名望之大,讓人咋舌,以前做下的事情也沒人提了。
勉力圖之吧,沒別的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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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變亂的同時,在經歷了一段時間的醞釀發酵後,江州的局面終於不可抑制地崩壞了。
二十三日,就在李壽離開陽關,返回江州催要器械糧草的時候,城中立刻鼓譟不休。
都督上官澹不能制,當場遁走。
午後,數百人奪門而出,至樑軍營地外百步,跪倒在地,大聲疾呼。
邵慎聞訊之後,下令暫停攻勢,然後策馬至陣前。
“我等皆被脅從,本無意對抗王師。”
“王師大至,軍威雄壯,實不願再徒然相抗,願解甲歸田。”
“聖人之教,存於止殺,頓首乞活一命。”
“饒命啊……”
邵慎揮了揮手,下令將這些人下了器械,押往道旁,便賜給食水。若身上有傷,另遣醫官救治。
陽關城頭的守軍看了,喧譁聲再起。
片刻之後,又是上千人出城,跪地請降,而且城門再也沒有關上。
邵慎立遣府兵右金吾衛一部入城,接管陽關。
幾乎沒用多久,城內總計兩千七百守軍就全數出城,至山野中列隊,交出器械,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
城頭的“成”字大旗落下,“樑”字大旗緩緩升起,標誌着這座爭奪良久的要塞易手。
李壽行至半路之時,驟聞噩耗,立刻返身回陽關,試圖挽回局面,結果迎面遇到了數千亂哄哄潰下來的軍士,一問才知樑軍奪佔陽關後,馬不停蹄衝向關後,在此休整並等待輪換的萬餘將士毫無鬥志,半數投降,半數潰了回來,司馬蔡興死於亂軍之中,這會樑軍正在後面追呢。
李壽大驚失色,當場調頭,往十餘里外的江州奔逃而去。
結果到了江州後,氣還沒喘勻,樑軍府兵追襲而至。守軍大駭,當場散走了數千人。
李壽無法,只能繼續奔逃,江州輕而易舉
陷落。
至此,曾經擁有數萬水陸兵馬的成國江州大營徹底覆滅,陸續被俘者達一萬四千人。
二十四日,邵慎分兵四略,江陽等地皆兵不血刃奪取,主力大軍在水師協助下,逆流而上,直趨成都。
一路之上,幾入無人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