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臺階之上,一頭戴進賢冠,身披袍服的青年高舉楷矢,一步一階,漸漸來到臺上。
“拜見大梁皇帝。”“大被取走後,青年拜倒在地,沉聲道。
邵勳坐在正中間,伸手接過楷矢,仔細查看。
看材質應該是長白山樺木做的箭桿,箭簇尖而長,呈三棱狀,工藝不錯。
而且從進獻偌矢這個行爲來看,使者也不是泛泛之輩,很顯然是讀過書的,有一定的文化水平———肅慎人就曾進獻楛矢給周武王,以示臣服。
“給使者賜坐。”邵勳將楛矢交給坐在他側後方的太子邵瑾,吩咐道。
不能把高句麗人看做愚昧野人,他們的文明程度在東北地區顯然是首屈一指的。
使者坐下之後,看向邵勳,目光坦然。
“使者既名高武,乃宗室耶?官居何職?”邵勳問道。
“高武”肯定不是使者的本名,高句麗人有自己的語言,肯定還有個高句麗語名字,比如高句麗現任國王叫“斯由”,但慕容鮮卑治下的士人、官員稱其爲“高釗”。
“居‘古雛加’一職。”高武說道。
“使者可試寫下。”邵勳拍了拍手,讓人搬來案几和筆墨紙硯。
高武也不推辭,直接寫下了這三個字。
給事中桓溫上前取來,遞給邵勳看。
民部尚書裴湛在平州多年,低聲解釋道:“陛下,高句麗以軍事起家,先者其國土分爲五部,曰‘戰區’,由五部首領統治,自委官吏,共尊某部首領爲王。部族首領曰‘大加’,稱王之部大加則曰‘古雛加’。”
“原來如此。”邵勳微微點頭。
“古雛加”是稀有稱號,“大加”是普通稱號,這樣就可以理解了嘛。
裴湛又道:“高句麗有前、後、左、右、內五部,而今稱王者便是內部又稱‘桂婁部’。”
邵勳一怔,道:“難道此前還有別的部稱王?”
“陛下英明。”裴湛說道:“高句麗承古扶余遺俗,水旱不調、五穀不熟,輒歸咎於王,或言當易,或言當殺。”
臥槽!邵勳有些驚訝,這他媽不是魏博牙兵?選舉一個部族首領當國王,一旦出現水旱災害,或者糧食大規模歉收,溫柔一點換國王,激進一點就殺國王。
“而今呢?”邵勳又問道:“若朕是高句麗王,必然要想辦法。”
“桂婁部之前,乃涓奴部稱王,曹魏時被桂婁部取代,及至今日。故涓奴部族長雖非國主,亦有‘古雛加’之稱號。”裴湛說道:“高句麗歷任國主也在想辦法擴大中樞權力,新徵服的國土往往不給予五部,而由朝廷直接管制。久而久之,五部所有之土雖未減少,然朝廷所有之土越來越多,攻守之勢易也。高釗之父乙弗時期就開始築城,以城統治周邊百姓,大體可分爲城、谷、村三級,各委官吏。”
邵勳微微點頭和他查閱典籍得到的部分對應上了。
這就對了嘛。從這點看來,高句麗國主一直在強化中央集權,經過幾代人的努力,慢慢有成效了,不再是之前的五大軍區制,聽起來跟他媽東羅馬一樣,搞啥呢?
不過看樣子,高乙弗時代纔開始大搞特搞,整體來說現在的高句麗還處於轉型時期,內部矛盾一定不小。
另外,邵勳這種政治老流氓還琢磨出了別的味道。
高句麗國主出身桂婁部,但新得國土卻不怎麼分給桂婁部,這說明什麼?說明即便是國王出身的部族,對
王室而言也是競爭者,高氏家族在桂婁部內的權力定然受到了極大的限制。
誰都想家天下嘛,正常。如果不加以干涉,高句麗再這麼轉型下去,就是一個逐步中央集權的國家,頂多保留一點的舊有傳統,畢竟“我大高句麗自有國情”,傳統對一個國家制度的影響還是很大的。
高武是現任國王高釗的弟弟,擔任桂婁部族長,說明高氏家族的地位在強化之中。
邵勳心念電轉,很快又看向高武,道:“使者所獻之國書朕已看過,慕容氏跳樑小醜耳,貴主既願出兵,朕歡喜不已,卻不知貴國能出兵幾何?”
高武聞言,立刻答道:“精兵五萬。”
供軍監金正站在邵勳身後,聞言瞟了一眼高武,若非場合不對,他就要出言相譏了。
你懂不懂什麼叫“精兵”?
邵勳也不太信,就在此時,童千斤從另一側臺階上了麗春臺,走到邵勳耳邊,附耳道:“高句麗使者隨從數十人在臺下,多配以良馬、精甲,馬鎧制式與中原略異,然可用。”
邵勳輕嗯一聲。
老童的意思是高句麗的具裝甲騎與中原風格不一樣,但功能是沒差的。
這很正常歷史上吐蕃人攻入中亞、印度,搶了很多盔甲、工匠回來,吐蕃兵甚至戴過帶牛角的鐵盔,鬼知道是哪國工匠造出來的。
“若真有五萬精兵,拊背而擊,鮮卑旦夕可破也。”邵勳也不拆穿,直接說道:“可貴國屢敗於慕容之手,可還敢出兵?”
高武立刻答道:“大國出兵,敝國願附驥尾。”
邵勳點了點頭,道:“使者且先下去歇息朕自有計較。”
高武無奈,只能行禮告退,在鴻臚寺官員的引領下,下了麗春臺。
邵勳掃了一圈衆人,目光首先落在兵部尚書侯飛虎身上,道:“卿可有見解?”
侯飛虎沉吟片刻,道:“陛下,高句麗應無多少兵馬,五萬衆定然已是其極限。”
“如此,連慕容帶高氏一起滅了,可有把握?”邵勳問道。
侯飛虎回道:“敗高句麗易,滅之難也。縱然一時滅了,也佔不住其土,故自漢以來,多行冊封之事。便是高句麗忤逆上國,教訓一番後,還是繼續冊封。”
邵勳又看向太子邵瑾,問道:“吾兒怎麼看?”
邵瑾方纔聽了半天,心中已有計較,遂道:“陛下,攻慕容鮮卑便不知需要幾時,若拖到八月,便得撤兵了,遲恐遭遇不測之禍。而今平州陷虜已久,民情不附,錢糧多有短缺,幾無可能長期遣兵戍守。縱然能攻破高句麗王城,也不過擄掠一番罷了,後面還是得招撫、冊封。”
邵瑾這是從統治基礎的角度來說的。
你有長期佔領高句麗的基礎嗎?至少目前沒有。
打敗他們容易,撤兵之後,人家說反就反,你是不是還要再來打一次?那代價可不小。
更何況,便是連續兩次擊敗他們也沒用,人家頂多老實一些年,後面還是會反。
長期用兵下來,國內反對的人可就多了,屆時還是用“土人治土人”的政策,冊封了事。
在這種事情上,父親控制拓跋鮮卑的手段可謂高妙,但那是不可複製的,而且拓跋鮮卑離幷州、冀州很近,高句麗就太遠了,中間還有廣闊的遼澤阻隔,只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山道(盧龍道)可供通行。
其實不獨高句麗了,平州都有孤懸於外的味道。一旦慕容鮮卑死灰復燃,平州再度淪陷的可能性不小。
在他看來,這些都是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想到這裡,他用眼角餘光看了下燕王邵裕,不知道四兄將來去了遼東,能不能頂住鮮卑、高句麗勢力。
邵勳也在看邵裕,道:“虎頭,你長居幽州,通曉虜情,且試言之。”
邵裕沉默片刻,道:“阿爺,沒了高句麗,還有低句麗。遼地扶余、濊(石之衆滿坑滿谷,中夏百姓反倒是少數,且與胡人雜居多年,胡化甚烈。而今能穩住柳城,溝通幽州就不錯了,遠則鞭長莫及。”
邵勳被四子的話逗樂了,道:“都知道難,可總不能什麼都不做吧?你也看到了,高句麗不是沒有章法的野人,高武頭戴三樑進賢冠,身着士人袍服,書法不比你差,人家還種五穀,非遊牧之人,若讓他們穩住陣腳,不斷蠶食,恐爲邊患。”
“阿爺說得是。”虎頭說道:“或許可將高句麗削弱一番,再行招撫,如此當可安穩一些年頭。朝廷也有了時間收拾平州殘局。自司馬懿屠遼以來,平州早已不是漢時的平州了。”
“在你看來,遼地最終會怎樣?”邵勳問道。
“兒查閱典籍,發現自春秋以來,中夏百姓多居於遼地南側傍海地帶,城邑分佈呈一字長蛇狀,一不留神就被人割裂,首尾不能相顧。”虎頭說道:“此線以北,則爲東胡、肅慎、濊(百之輩,千年未改,想必事出有因。以我之見,當以穩固平州諸郡爲首要之務。在平州站穩腳跟後,再圖其他。”
“朕還是想將高句麗國廢藩置郡。”邵勳有些猶豫不決,最後嘆道:“卿等再議一議吧。”
“是。”衆人齊聲應道。
邵勳起身之後,頓了一頓,最終什麼都沒說。
其實縱觀歷史,高句麗與中原王朝的分界線一直很明晰,即以山脈爲界。
長白山脈以西的平原地帶,包括瀋陽、遼陽在內,
多爲中原王朝所據。
以東的丘陵山區,則爲高句麗控制,甚至可以說是他們的核心地盤。
遼東半島的山地可不少,歷史上多爲高句麗控制,而今他們也和慕容鮮卑反覆爭奪,雙方之間的越境襲擾多不勝數。
虎頭要想穩固住遼東半島的封地,首要敵人其實就是高句麗,而不是什麼鮮卑。後者是朝廷控制的昌黎、玄菟二郡最頭疼的勢力,縱然明年滅了慕容鮮卑,但將來總會有什麼部落死灰復燃,寇邊之事不會少的。
這片土地,從來就沒消停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