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的時候,邵勳還沒離開平陽宮。
這一天,巴公邵珂自左國苑而來,場面極其驚人——
地平線悄然騰起一道黃線,看似低伏於大地之上,無聲無息,但眨眼之間,煙塵便如洶涌的洪流,迅疾地膨脹開來,愈升愈高,愈展愈闊,終於席捲了整個視野。
其塵土最盛處,幾乎遮蔽了天日,連遠山也隱沒不見,只剩下天地間那一片甚囂塵上的灰黃。
漸漸地,煙塵中閃現出無數駿馬的身影,青驄、烏騅、棗紅、雪白等等,形形色色,姿態迥異。
這個時候,大地也慢慢震動了起來。
馬蹄聲如同戰鼓一般,顫慄了草木,驚惶了空氣,碾過原野,踏過草甸,如同不可阻擋的怒濤,席捲整片大地。
馬羣之中,隱約可見幾個身穿羊裘的牧人,口中發出尖銳的呼哨。
呼哨聲與嘶鳴聲、馬蹄聲匯成一股粗獷的交響,將這羣野性生靈裹挾着向前奔涌。
當先一匹頭馬,身形尤爲雄健,四蹄踏着疾風,鬃毛在風中如火焰般獵獵飛舞。
它引領着這龐大無匹的洪流,彷彿要衝決垮一切,驕傲無比。
“這臭小子!”邵勳站在高處笑罵道。
義兒軍將士們圍攏在側,亦有些神往地看着這一切。
巴公怕不是把左國苑的馬全帶過來了,真是潑天般的大場面。
唯一隨駕的文臣、黃門侍郎樑綜則有些憂慮,巴公輕佻,一路上怕是毀壞了不少莊稼。
不過邵勳並非不通世事之人,待馬羣慢慢收攏、停下之後,他招了招手,讓九皇子、巴公邵珂過來。
“啪!”一巴掌扇在脖子後頭,邵勳板起臉,道:“一路如此招搖,鋪天蓋地,不知道會損壞莊稼嗎?”
“阿爺,我沒有。”邵珂急道:“總共三千餘匹馬,分成數股,都是沿着驛道走的,也就看這邊有塊空地,兒興之所至,便讓馬羣撒歡一回。”
邵勳喊來了邵貞,道:“遣人沿途察訪,若有損壞禾稼者,以絹帛償之。”
邵貞領命,立刻安排人手去了。
邵勳把目光投向正在草地上慢跑的馬羣,道:“都是那什麼——”
“石樓馬。”邵珂回道:“比拓跋鮮卑的馬最少高出一掌,馬速快一成以上。”
“嗯,早有耳聞。”邵勳點了點頭,道:“還是由你帶着,送到蒲津關東城,幽州突騎督已經到了。”
“好。”邵珂應下了。
“你也別跑。”邵勳又道:“你娘已經先期抵達長安了,興許都私下裡見過何家娘子了,別耽誤了。”
邵珂有些不情願,但沒辦法,應下了。
他要結婚了。
夫人是前考城幕府老人、東海內史何遂的孫女。
何氏是東海士族,但並非名門。何遂故去之後,幾個兒子才具一般,也就做到六七品官的樣子,若非看在舊人的份上,都不一定會聯姻。
邵珂連何小娘子的面都沒見過,再加上一個人玩得挺爽快的,身邊又不缺女人,何必找個正妻給自己添堵呢?但他也知道自己這點小心思是上不得檯面的,早晚要面對現實。
“聽說石樓馬得了卞茂之助?”邵勳又問道。
“據左國苑老人說是的。”邵珂回道:“三兄舉薦,吏部考察錄用,令其兼任龍泉牧牧監。他把家裡的馬也帶過來了,整天在那配種。配到最後配出來這麼一種馬。”
“有缺陷?”
“體力不行。”
邵勳一聽就笑了,道:“對配屬步軍作戰的騎兵來說,這不是大礙。”
對中原王朝來說,其實大部分騎兵的應用場景是配合、掩護步兵,真正獨立制定計劃、獨立指揮、獨立作戰的騎兵少之又少。
因此,他們對戰馬的需求與草原騎兵其實是不太一樣的。
但以前沒人重視這個問題,屬於逮到馬就用,不區分馬的特點,不做育種,馬政混亂無比,漫無目的只重數量,不分類別。
對步兵來說,他們最煩的就是行軍、列陣途中遭到敵人騷擾。
使用車陣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有點被動。最好的辦法還是出動騎兵將敵人騷擾的輕騎痛打、驅逐,讓他們不敢靠近。
這個時候體力反倒沒那麼重要了,爆發力、衝擊力纔是最重要的。
即我不需要你們能長時間追擊敵人,利用強悍的瞬間加速能力逮住敵人,利用長槍大槊的近戰優勢,讓前來騷擾的敵人付出慘痛的代價就行了。
戰鬥就那麼一小會,無需耐力多強,也無需耐粗飼,那是草原窮鬼才需要的,中原有足夠的糧食餵養。
將馬匹區分類型,一代代篩選出具有特點的馬匹,這纔是正確的育馬方向。邵珂帶來的這三千多匹馬,直線加速能力是比較強的,這是其特點。
其實以前廣成苑已經培養過類似的馬匹了,但不夠好,主要缺點是脾氣特別差,經常踢傷馬伕,還咬人。最致命的是,遺傳不穩定。
左國苑重點攻關耐粗飼、高力量的挽馬、耕馬,沒想到意外搞出了速度快、衝擊力強且遺傳穩定石樓馬,但脾氣暴躁的缺點依然存在,這部分基因沒能篩選掉。
沒辦法,育種需要一點運氣的。
三十多年搞出這玩意,已經不錯了,湊合着用吧。
“卞茂其人如何?”邵勳拉過兒子,又問道。
“阿爺,他不是你親自擢授天工院學士的麼?”邵珂奇怪道。
“這不是問你嘛。”邵勳說道。
“我剛舉薦他……”邵珂小聲說道:“阿爺授學士,三兄舉薦,那定然是大才,我也就跟着舉薦一下了。”
邵勳哭笑不得。
老九別看只是個正七品苑令,但他是皇子,可以徵辟屬吏,也可以舉薦賢才,吏部還不能不重視。
這混小子,自己不太瞭解,瞎舉薦。
“且看看再說吧。”邵勳嘆了口氣,又問道:“離石那邊如何?”
“閒着無事之際,兒去離石、方山、石樓都轉過。就縣城來看,和中原無異。”邵珂說道:“便是胡人酋帥,若不張口的話,你都看不出他是胡人。辮髮(匈奴)、髡髮(鮮卑)、披髮(氐羌)的人幾乎見不到了,縣學內每天都有人在讀書,聽聞不少是胡酋子弟他們從小讀韻書,洛陽官話講得不錯。”
“鄉間就差不少了,胡人裝束的還是很多。不過據左國苑老人講,比起十幾年前好太多了。西河最大的豪族是宋氏,他們家與介休靳氏聯姻了,與岢嵐劉氏也聯姻過。對了,河對岸新秦、上郡有單氏,也和宋氏聯姻了。他們家倒是不怎麼講究。”
“你挺會打聽消息的啊。”邵勳笑道。
“跟阿孃學的,閒着沒事就多聽、多看。”邵珂說道。
邵勳讚了一聲。
他通過朝堂看到的只是幷州的一面而已,如今再通過實地察看以及詢問官員、皇子,已經拼出了一個相對完整的幷州風貌。
邵氏大力經營幷州十一郡是正確的。
一方面是將這個戰略要地牢牢控制在手中,另一方面則通過朝廷的重視,源源不斷投入各種資源,大搞建設、收買人心、移風易俗,將這鍋夾生飯一點點吃下,也算是解決了一部分胡人問題了。
在他心目中,平陽、河東二郡雖然屬於司州,但其實也被劃入了幷州範圍內,更別說從地理上來說,這兩地本就該屬於幷州。
幷州安,則洛陽安。不得幷州,想從河北造反就是無稽之談。對定都洛汴的朝廷來說,幷州就是最重要的地方,沒有之一。
去年太子巡視,今年他又來河東、平陽,有右金吾衛、右龍虎衛二萬府兵鎮着,有黃頭軍四萬衆協助,這個表裡山河之地穩得很。
三月初八,在徽光、溫明二殿荒淫無度了多日,炮火幾乎能打沉御船之後,邵勳終於回到了聞喜,距離他向裴靈雁說的“兩天”已過去了十餘日。
裴靈雁責備地看了他一眼。
邵勳有些心虛。
“你要御婦人,不如讓紫姑服侍你,還能有點節制。”她無奈地說道。
紫姑輕“啊”了一聲,臉有些紅。
邵勳瞟了她一眼,這小姑娘沒大沒小的,跟花奴性格差異極大。
也就胸前豐碩程度差不多,臉也有些像,身材則有花奴年輕時七八分肖似,咦,還真有點像啊。
不過邵勳還是沒興趣,轉而說道:“走?”
“你不多留幾日?”裴靈雁問道。
“再留下去,岢嵐、太原的官員都要來了。”邵勳說道:“自蒲津關渡河,直趨馮翊。想當年,劉聰、劉粲在此修建關城,真的難打啊,若非仇池氐承受不住了,蒲津關三城可沒那麼好拿下……”
裴靈雁靜靜聽着邵勳在她面前吹噓過往的功績,心中意外地有些寧靜。
對她來說,能每天聽到熟悉的聲音、見到熟悉的人,就已經滿足了。
三月十二,浩浩蕩蕩的隊伍依次通過蒲津關三城浮橋,抵達對岸的馮翊郡河西縣境內。
十三日,繼續西行,此時收到消息:楊勤復破禿髮推斤,斬首三千餘級,沒給他任何收攏部衆的機會。
乞伏鮮卑非常積極,沒用朝廷催促,主動調集了五千餘騎,追咬禿髮部。
據悉禿髮推斤已逃入了吐谷渾鮮卑境內,並派出心腹,試圖收攏殘部,返身再戰。
邵勳思考之後,下令停止追擊,將禿髮部殘餘人衆並繳獲的牛羊馬駝,盡數東遷。若不肯,就地屠戮,無需稟報。
二十日,全軍抵達長安,與皇后庾文君匯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