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她所做的是否就是傳說中的虧心事,萬芳晴竟不敢回家獨自一人。她在宜敏這裡耗了兩天,見對方並無異議,索性住下來,做些洗鍋刷碗的事。生活規律了,連睡也比以前深沉。宜敏有一天早上醒來對她說:“你半夜喊‘過河’呢。”
“這麼高深。”芳晴曬笑,“不是吃喝玩樂?”她一邊說一邊爲宜敏倒上一杯牛奶,轉身再煎了一隻雞蛋。原來悲哀這麼重,連夢裡也忘不了自己已是隻過河卒。“還要饅頭嗎?”她笑問:“孫宜敏,我就是要把你喂成一隻豬。”
心態多好,找一個對的人,在鍋碗瓢盆間就可以過一生。“所幸天不亡我,”她在心裡嘆道,狀甚無意的把手機握在手裡把玩。這已是老方第二次約她了,事不過三,她俏皮的想。到了第三次便可定下來,這已是她所能覓到的最好的結局。這觸手可及的幸福,遠比令人心顫膽寒的戀愛要來得可靠安全。李浩勤是怎麼說來着,在得知她和老周分手的消息之後,他在電話裡對芳晴講:“你要實際一點。”
她老了。
在那平靜的六個字之後,她聽出了訣別的意味。
從此後她身上再沒有任何一張牌可以吸引到老李。青春不再,她能肯定,在老李那向上走的人際圈裡,仍然且永遠會有無數新鮮的面孔和生澀的微笑可供人選擇。她算什麼呢?可笑她要到今天才明白,在過去的時光裡,她不過是一隻自告奮勇挺身而出的玩偶。
萬芳晴頹然坐地。地板涼沁沁的,竈上有一隻鍋在噗噗作響,她開始幻想,有一日,李浩勤會因病尋上醫院來,對她說:“哎呀,芳晴,幫我個忙,找個主任看一看。”而到那時,她將盡情的將家庭和樂,夫妻恩愛的呈現給老李看。若非如此,不足以挽回她過去兩年所遺失的臉面。芳晴想到這裡,哎呀一聲將眼睛掩起來。門外有腳步聲響,嚇得她騰的蹦起跳到竈前。一隻鍋鏟剛剛握到手上,門吱呀一響,孫宜敏笑嘻嘻拎了一團東西進屋。
都是特產,芳晴細細分了,再左右開弓。宜敏的手機在臥室裡快樂的響個不停,她聽聽從浴室裡傳來的流水聲,於是進屋接聽。這是芳晴和林銘山的第二次接觸,當然她並不曉得對方是誰,只覺得這人當真可樂。是日本吧,出於女人的直覺,她對小林講:“宜敏在洗澡。”果然,對方在遲過一秒之後悶悶的笑起來,原來真的看過書。芳晴的嘴角向上彎出一個弧度,她俏皮的應道:“我啊,我是亦敏的娘。”
“沒有這個情節。”林銘山愣愣的說。
芳晴笑得幾乎要將手中的一盆菜潑散在地,這樣知情識趣的人,爲什麼她碰不到。她於是稔熟的說:“日本,宜敏出來之後,我讓她打給你。” 可孫宜敏哪是這麼好相與的人,小孫懶洋洋的應付着,更在隔天換了手機號碼。
“是爲了釣他麼?”芳晴問。可宜敏回望的眼神讓她顯然意識到自己在這裡委實是住得太久。小孫不肯回答,只是默了一陣不置可否。芳晴感覺一股熱潮自自己的脖頸深處熱辣辣的涌上來,灼痛得幾乎剝落了整個皮面。正所謂皮之不存,毛之焉附?她一夜醒來,枕上竟是密密的落髮。宜敏驚了,一副想說又不敢說的模樣。芳晴儘量不去看,只是站起來,平靜的說:“我今天就搬走。”
依宜敏的聰明,還有什麼是猜不到。
芳晴沒有聽到挽留,聽到的只是一個淡漠的聲音:“也好,我可能會帶人回來,你在這裡就不方便了。”
她們都曉得這是什麼意思。
於是終於忍不住相擁痛哭。
“你不要走。”宜敏乞求的說:“我怕,我怕我一個人,就再也沒有把持的界線。”
她亦何嘗不是如此。
於是抱緊了,於是不停的許下承諾:“我不走,我不走。”
這,只許得了一時,卻許不了一世。
她只能主動打電話給老方。
老方驚喜的應道:“好啊,晚上在老木茶館見吧。”
果然是老派的作風,芳晴穿了T 恤長褲,想一想又換成襯衫長裙。爲了配合老方,她有意把頭髮散下來,卷卷的顯得老氣一點,一雙半舊的平跟鞋籠在腳上,走兩步,怎麼看,都象是剛成婚的大嫂。她不由得站在鏡前猶豫,思量好久,終於還是照先前的模樣妝扮。
“學生。”宜敏評論道。
“還好老方愛的不是兔女郎。”
“他姓方?”
“姓方不好嗎?”芳晴反問,然後嘆口氣說:“管他是圓是扁,只要條件好。”
她們從前斷不會做如此討論,倒象是裹着一層保暖內衣在交朋友。露出來的都是光鮮體面的那一面,那些個齷齪的心思,小心眼的算計,如今通通被擺到檯面上來。這樣倒好,有一種舐血的快意,象刀鋒磨擦着肌膚,痛與傷,都是自己選擇的結果。如果她們將來因此而分開,那也是命運使然。總會有新的人來到身邊,朋友也好,情人也罷。人生要向前走,該利用的時候莫要手軟,做過之後也不要再生悔意。就當一生中所發生的所有事都是唯有的一次,只要錯過便永不再來。
於是她接聽了小楊的電話。
在街心花園,宜敏,就站在二樓的樓道上,對着芳晴做出一個象徵勝利的V字。這是男人永不能理解的東西。女人,總是通過一個男人來顯示出她所征服的那個世界的真面目,於芳晴而言,那是安穩祥和的家居生活,每一件事都有固定的位置,都會在既定的時間裡顯示出現。包括萬家二老,芳晴可以想像他們對老方擺出丈人身份時的嘴臉,多好,這便是她的孝。雖然她不能親手做,卻到底是用自己一生所換來的。而如果人有來世,她願從現在就開始祈求,祈求在未來能有一份無需牽掛的,純粹自由的生活。再不要讓任何人以“我爲你犧牲過”的名目向她強求奴役付出與愧疚。關於這,她既不能用薄情冷淡以忽視,更不甘用屈從忍耐以克己。這樣的緣分,與其說是情,倒不如說是孽。
芳晴微微一聲長嘆,輕聲說:“我現在和宜敏住在一起,所以,不方便趕回來。你是在我家門口嗎?”
其實不用問多這一句,只需聽他沉默再沉默,便可知他此時的所在。有微微的風聲和樹葉抽動的聲響在月夜朗朗中顯現綻放,而她,在赴一個約會的路上,了斷了她和他的情緣。或許從來都沒有過什麼銘心刻骨的愛戀,他們不過是籍彼此的身體取暖。談不上誰負了誰,誰又佔誰的便宜。萬芳晴被這數十年的女性文化所薰陶,在手持電話這一刻,真正感受到了何謂自尊自強。其實這只是傻罷了,她現在不曉得,要過些日子看見宜敏所作所爲才能真正拎得清。現在的她,被一種虛妄的堅強所感動,整個人呈現出與往日截然不同的風華:那是一個人在歷經世事後所表露出的沉穩與冷靜。近乎於麻木,而她才二十六歲,一個女子在年輕時所應享有的任性驕狂她都從未領略。她彷彿從一知世事時就開始老去,那些衰弱年華竟佔據了她整個身心。這樣的宿命,連藉助於婚姻也無法改變。關於這個她還並不曉得,還興沖沖的猶自幻想。萬芳晴一條腿剛剛邁進老木茶館,就被一箇中年婦人迎上來親親熱熱的挽住。
“老方。”女人大聲喊道。周圍一些男女,個個都比芳晴大上十五歲以上。他們興致勃勃的上下打量着她,頗似長者在查考後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