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只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一個人要如何成長,在更多的時候是取決於自己的內心,而不是外力。無可否認,我們總是屈從於外力的,爲了生活,爲了減少麻煩。爲了得到某種利益,不得不犧牲小我,成全大局。分一杯羹,這是一個人決意粉碎自己之前最最起碼的底線,芳晴把這個念頭在心裡翻來覆去掂量了好幾次,方纔遲疑着問道:“我爸媽也是這個意思?”
這是在露怯,自己家事,反而要從一個外人嘴裡知道。她話音甫落,就隨即感覺到後悔。方達生明明看到,卻故意視而不見。他語氣極親熱的和芳晴拉近一個距離說:“這只是我個人的建議,僅供參考,大主意還是要你自己來拿的。”
既然自認是陌生人,那就不該來多這個嘴。應該由着她自己的心思來做,可遊說七大姑八大姨,她哪裡能做好那個事!芳晴的頭痛起來,心裡有隱隱的悔恨。或許方達生是對的,賣掉房子是最一牢永逸的做法。債清了,負擔小了。如果價錢好,還可以有三四萬餘錢給萬樹德李明彩夫婦做本。不過,她得和他們永遠的在一起。不是一時,是永遠,生老病死,恪盡女責。這個念頭一直存在她心中,向來被視做天經地義理所當然之事,可不知怎麼,如今竟讓她隱隱感覺到懼怕。是自己父母啊,她盡力勸。卻不由自主悲從中來,這是晚上十一點,顯然是沒辦法再去打擾騏彰哥,方達生自作主張領着她去一間賓館開房。不是什麼好去處,八十元一間,他沒說什麼爲了省錢只開一間的話,倒是服務檯的小女生多看了他們兩眼。芳晴全身沒有一絲氣力的倒在大堂沙發,黃燦燦的燈光照在她臉上有一種異樣軟弱。方達生心裡一動,他快步上前對芳晴柔聲說道:“上去休息吧,這裡涼。”芳晴強撐着麪皮與他上樓,五樓,是門對門的兩間。她隨意拐進去,倚着門框微微送出一個笑。無力茫然,正正投合了他的保護欲。方達生生生的嚥下一口口水,粗聲粗氣的道聲晚安。門重重的被合上,一個斗大的福字映得她腦海發漲。她呆了一陣,又生怕被對面的人誤會心有綺念,連忙把門關了。房間裡黑洞洞的,慢慢的有一絲光從窗臺那裡漏進來:小牀,茶几,兩隻茶杯,一隻水瓶。房間向左,是一個窄小的衛生間,陰慘慘的映着一幅鏡面。在微弱的閃光裡,有污水滴滴嗒嗒的落下來。芳晴的眼淚滾珠似的和着水聲向下滑。她蜷縮在房間一角,抽抽噎噎好一陣這才平靜下來。
已是凌晨一點,夜風涼些,更涼些。她草草洗過將自己包裹在被窩裡,卻怎麼也沒法暖和。還未到深秋,賓館裡自然不會有什麼電熱毯之類的東西。她抖了一陣,房間電話卻又不通。芳晴無法,只能將自己穿戴好,打開房門想找總檯要牀被子,沒料到對面房門洞開,方達生坐在房門口正抽着一支香菸。走廊裡劈劈啪啪不時有拖鞋響過,原來這是一家專做貨車司機生意的賓館,有來去的人不時對老方打趣道:“心誠則靈,老方,你媳婦可算是開門了。”
在這一瞬間她臉上的神情必定是真的,更何況她已經想明白了。房子賣了,債清了,每月不過是還點貸款。她嫁給老方便自有去處,這就是李明彩與萬樹德的主意。他們沒有與女兒在燈下細細的講,卻偏偏費了番心思讓她上路。金光大道也好,崎嶇小徑也罷。她萬芳晴沒得選擇,於仟萬人中只得這一條道好走。莫非是因爲她生得比人賤?莫非是因爲她未盡人子之責?不過是人心比人心,她少歷了世事,狠不下心出手。萬芳晴背上冷汗涔涔,她被傷害了,卻未必能變成更好的人。至少此刻就是,現在在她心中有的,不過是對自己因爲無知所存留的良善而有的痛心與悔恨。如果時間倒流,她一定不會允許自己凌晨時分流落在陌生男子的面前一臉傻笑。
難道沒有人心疼她?
芳晴忍得心口劇痛,她踉蹌着向後退了兩步,恰好被方達生覷準時機欺身而進。他是君子,自然不屑於用什麼手段。他大大方方的順手帶上房門問:“外面好吵,睡不着吧。”
牀上被褥凌亂,難得她臉上竟沒有什麼慌張的痕跡。果然心定了?方達生默了一默,低聲說:“我睡不着,今天是我父親的忌日。”
這樣的一件事,用陰鬱沉靜的調子說出來。再怎麼曖昧,也被吹散一大半。餘下的兩分,是一種同情與淒涼。芳晴跌坐在牀沿上,看着方達生。他的臉半遮在陰影下,卻象是失卻了訴說的勇氣。畢竟是男人,他轉頭過來對她微微一笑說道:“休息吧,我出去了。”
芳晴如何肯放他走。
因爲無知,她還不能使出十分的手段,只是皺着眉輕輕喊疼。他若有心,自當順勢坐下來陪她。果然,他盯牢芳晴,眼神閃爍,有難以泯滅的火光。芳晴在強烈的厭惡以及自棄中強攝心神勉強問道:“你父親是怎麼走的?”
這本是句調情的話,從芳晴的嘴裡說出來卻有了格外肅穆與淒涼的意味。第一次,方達生懷疑她已經學會了有意逃避。牀上已收拾齊整,象是杜絕了一切可能,他咽口唾沫,心中有些微的不耐煩。但戲到這裡,再難也得唱下去,說到底他也是讀書人,方達生斂容垂首略嘆口氣低聲說:“病了,拖到不能再拖,於是走了。”
當然這不是事實,而實際上,他永遠也不會將真相告訴任何人,包括自己。存留在他腦海中的,就是上面他說的那一段話。有道是謊言重複一仟遍就會成爲事實,更何況他默唸的次數遠遠不止一仟。如重壘在身,越是想越是不能遺忘。他於是睡不着,夜半時分也守在門口。來往的人,都說他是爲了女人才如此。他應了,在嘻笑裡,唯有自己明白,一個家,一個女人,哪怕一個孩子也不能洗清心中累積的所有情緒。那屬於暗夜,屬於所有陰溼潮冷易滋生蟲孽罪惡的不毛之地。-----但爲什麼偏偏是他去承擔所有,而另一些人卻可在刻意被隱瞞的事實中安然渡過一生。方達生沒有走,也沒有坐下,他沒有如芳晴想像中的去親近她,也沒有因她的曲意推脫而拉下臉一走了之。他只是站着,一張臉半明半暗,香霧繚繞,讓他如一尊塑像似的不真實。可靠,牢固,只需撲上去依傍就可終身有托。芳晴身上發冷,微微打着寒戰。她的兩隻手將牀單抓得死緊,方達生瞟了她一眼,隨口問:“如果你爸爸病了,你會怎樣?”
芳晴一愣,以她的年輕識淺,自然不會曉得在這句話的背後有多少惡意及狠毒的成份。她只當是句平常的問話,自然以平常心來應答:“傾我所有。”她說。就這四字,逗得方達生朗聲大笑。他看着她,心裡想,她是否明白到底有什麼是她所有:一個身體,一套房子。銀行裡未完的貸款,一份勉強維持溫飽的工作。在這幾項條件之後,是長長的,無數瑣屑的責任與義務。“傾我所有?”方達生點頭。她沒有見過漫無止盡的帳單,在每一天清晨醒來之後。病房裡瀰漫着生與死的喘息,每一秒都有人離去,也有人從死亡重新跨向新生-----這不是因爲藥物,也不是因爲護理,更與愛心無關。那一切重生都只是源於金錢。金錢!是世間萬物動力之源。因爲沒有錢,一個普通人將不得不被一雙因絕望求生而流露出瘋狂猙獰表情的眼神凌遲到無地自容。以致於餘生都要糾葛到這樣的惡夢裡,除非臉皮夠厚,心夠狠,自愛到僅僅只夠護住自己的心:那小小的一隻,砰砰嘭嘭在世間亂動,反覆對自己催眠:“病了,病到不能再拖,於是走了。”
這樣的事,一生一次已經足已。爲什麼還要藉着愛的名義重新再來一次?即使再做努力,也換不回他的親人。不過是別人家事,與我何干?方達生的背迅速的佝僂下來,他象老年人那樣喘了幾聲,然後看向芳晴。那小小的女子,流露出求生的渴望。他愛她嗎?不,當然不。在他心裡糾結的,是昔年的遺憾,而不是這個女人。
“早點休息吧。”他說完這句,便起身離去。芳晴狠下心,雙眼微合,縱身上前牽住他的衣角。然而晚了,她年輕識淺,自然不曉得她已錯過什麼。只當他縱容她,是尊重與體貼的表現。芳晴眼角顫顫的擠出眼淚,他的背影在細微的門聲裡消逝不見,存留在手中的,是衣料的柔軟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