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因爲心情還是因爲她從沒來過這種地方,萬芳晴完全忽略掉污濁的桌布,不新鮮的食材,缺口的餐具和難聽的爵士樂。和所有時髦的單身女子一樣,她用三根手指夾起一杯加冰的檸檬水,略抿一抿。酸澀的口感,帶着一種陌生的刺激,在她口腔裡肆虐。她身姿玲瓏的擺出一副愉快的心情,左刀右叉?或許錯了,斜坐在她對面的那個中年男人彷彿在不經意間劃過一刀哧笑,芳晴臉一紅,有意將手中的報紙翻得晰晰嘩嘩的響,待她擡頭,餐廳裡已變成她一個。這是晚上六點半,夜,還行走在珊珊來路,透過玻璃窗向外,有快樂的行人,幸福的情侶。不知怎麼,這一切景象,都給她一種近似於陌路的淒涼。可是餐已經點了,她只能強撐着把它們嚥下去。食物讓人溫暖,亦給人幻覺,當手腳充滿活力,再哀傷的人也會覺得可以重新開始,而這正是生物的屬性。
芳晴不明白這個,只當因爲自己今天終於扳回一局的原故。說不高興那是假的,但在興奮的同時她也提醒自己不要太過得意。裝,終歸只能一時,不能一世。如果手上有牌?她捲起幾根麪條,秀秀氣氣塞進嘴裡,蕃茄味兒,遠不如李明彩的手藝來得精彩好吃。但如今人們愛的就是這個,一點僞飾,一點虛文,就象男與女的開始,在虛假華麗的背景後頭,是曖昧,是調情,是你追我往的遊戲感,而她要做的,就是儘可能的把這個過程拉長,在保護自己的前提下,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那個中年人應同意這樣的規則吧。
胖胖的國字臉,帶着濃濃的書卷氣。望向芳晴的目光,帶一點親切帶一點憐憫,更帶一點慾望。在昨晚之前,她未必能讀懂這個,但過了昨晚,一切就都不一樣了。說不上變在哪裡,卻是能一矢中的直達耙心。在這個下午,應是所有的人都希望她撲上去吧,小胡,馬秦二人,甚至是張清剛。在芳晴還沒來得及向他報備小胡酒醉的消息之前他就說出了勸慰的話,那樣堂皇冠冕,這所有的人------孤獨與恐懼,在瞬間將芳晴擊垮,她用力吞嚥麪條,三五口就將它們席捲乾淨,連檸檬水都沒放過。來結帳的小女生半是不屑半是含笑的斜睨着芳晴,倒將她心中的五味雜陳的情緒PIA得飛起來,芳晴不聲不響將一張百元大鈔拍在桌上,零頭還是要的,只是如果她戴着鑽戒效果可能會更好些。
她心裡懊惱起來,便不想回家去。
站在街上,拿着手機亂翻。三朋四友,自父母來後已鮮少聯繫。唯一能說話的那一個,宜敏。芳晴心裡輕微的一牽,卻到底沒有撥過去。煩躁,象一棵針,輕微的刺激着她的神經。她以近乎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那些抽菸的人,一個男人,看上去穩重斯文體面,他狀甚無意的走過來遞了一隻給她。芳晴在一怔之下立刻大笑起來,她不恨別人錯認,只恨自己膽小,逃開好久,兀自笑個不停。這樣的夜,要去哪裡消遣一下才好,萬芳晴隨手發了一條短信給父母請假,也不聯絡,坐公車直接殺到城東。
果然是高朋滿座。
高華君把房門一拉,立刻大笑着往屋內喊道:“猜猜是誰?呵呵,是我們萬大小姐。”
滿屋的人有一多半都笑起來,一隻火鍋噗噗的響個不停,辛辣的香氣在空氣中肆意的飄蕩。芳晴不待人邀,即大大咧咧擠出一個位置,自有人送碗筷過來,她聚精會神在食物的殘湯裡挑出一片毛肚,一聲歡呼,就這樣連吃兩碗白飯,肚暖腹飽,連打的嗝都是香的。萬芳晴摸着微凸的小腹陷坐在沙發裡,沙發嘎吱一聲脆響,有人拉她。“走,打牌。”芳晴不肯,她說:“我現在窮着呢。”“一毛錢一張,還能輸到哪裡去?”正拉扯着,高華君跑來啪的一聲將那人的手拉落,“去去去,我和芳晴有話要說。”她二人跑到陽臺上去,芳晴從華君手裡稔熟的取過一隻煙,華君趁勢爲她點上,略帶點詫異的問道:“你家老爺子在,你居然敢學這個?”芳晴把煙放在鼻樑下輕嗅,噗的一聲笑着把剛剛的事細細說了一遍。華君聽得也笑了,突然,華君想起來,警懼的對芳晴做了個禁聲的手勢。芳晴省得,“怎麼,還真有這麼一位?”她問。“是啊,”華君附耳低語:“是強子的新女朋友,在裡面洗碗呢,你別說,還真賢惠。怎麼,做了這個就不能從良?”芳晴一口痰憋在咽喉處,兩眼烏溜閃亮的緊盯前方。“你倒是比以前機靈了許多,象是想通了。”高華君順口調笑:“以前啊,就象一包草,燒不得摸不得,擱這兒又佔地方,說說吧,是不是戀愛了?是哪個高手把你**成這樣啊?”芳晴一徑搖頭,想到從前忍不住也笑了。
芳晴是由老鄉李娟帶進這個圈子的。都是年輕人,來自****,學歷不中不高,工作不強不好。閒來無錢消遣,便常聚在一起會餐。攤到每人頭上也就二十三十,聊聊天找找機會,強過一個人閒着發悶。芳晴也來,通常是在做事,就是李娟遠走他鄉,她一個來了,也仍然是在做事。這樣的女孩,倒真是做老婆的料。只是大家都窮,害自個兒也不能害別人,有人忍着,華君也不知道芳晴看出來沒有。她有一陣子沒來了,一時半會倒不好說這個,華君問芳晴:“你父母還在呢?”這還是好早以她們倆互通短信的內容,華君沒敢說是連這個也是別人託自個兒問的,她看見芳晴用力的啊了一聲,然後呆呆的坐着發愣。
居大不易啊。這還是父母沒生病的想法,如果病在此地,怕是隻能脫衣服當人了。
兩隻香菸早已在兩人指間燃盡。有人從房門口探個頭出來問:“鬥地主,要不要來?”
芳晴早不記得這個男人是誰,她說聲好,再隨意綻開一個笑,樑向德一顆心撲通撲通象鼓一樣擂人,可他只是在一間電腦公司打零工,掙得又少家累又重。這樣好的女孩子,樑向德沉重的嘆口氣,在華君的攛掇下,仍是跟了進來。一桌子人,他與芳晴斜對坐着。強子緊緊摟着女友,不時發出哎呀啊的驚歎聲。一圈牌下來,他竟輸了十多塊,樑向德只覺得氣悶,他把牌往桌上一撂,還沒來得及嗆聲,就聽見芳晴發難道:“你們倆能不能消停點?”
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包括老樑。
強子,說起來也是圈子裡的元老了,和芳晴認識也不是一天兩天。可這世上,越是熟人傷得越狠,所有的人,在短暫的沉默之後,聽強子漫不經心的吐着菸圈說道:“男人和女人就這調調兒,沒嘗過味兒啊?也難怪。”芳晴的目光順着強子的話定定的落在他女友的身上,笑,冷笑。強子大怒着一巴掌抽向芳晴:“賤女人。”他罵,卻被樑向德箍得鐵桶似的不能動。拉的,勸的。高華君一個縱身把芳晴從混亂裡拽出來,月明星稀,芳晴被華君拉着在石礫瓦塊裡亂走,“最近拆得挺亂的。”華君笑。說不出是氣悶還是傷心,芳晴狠狠的一摔手,恨聲道:“我真是瘋了纔到這裡來。”她一時惱了,說話只圖痛快,“又髒又亂又差,一羣人,素質這麼低,只知道抽菸喝酒打牌聚餐。居然還找這種女人做女朋友,要AA回家去啊,當着衆人哎呀啊的什麼意思。這地方我是再也不想來了,”在明朗的月光下,芳晴彷彿纔看清華君的表情,她急急的拉着華君的手說道:“以後你去我那兒吧。”高華君不鹹不淡的應承着說:“去你那兒?你爸媽在,我去了也沒地方坐,你還是回去吧。”
萬芳晴愣在當地,她沒走,也沒說話,頭微垂着,略帶些茫然無措,看剪影還真象從前那個人。都是在外飄泊的女生啊,高華君心頭一軟,柔聲問:“失戀了?失業?那麼,是被人欺負?”
芳晴的臉在一瞬間突然老了不止五歲,她搖搖頭,無限疲倦的捂着臉說:“沒什麼,就是受了點氣。”
“又不是失身,有什麼好慪的。再說,就算是失身也不怕。”
她們倆靠在牆角,來來往往,有人盯視有人吹口哨。
差一點就走上這條路。芳晴面無表情的問華君:“高姐,你出來多少年了。”
“二十八,中專畢業,多少年你自己算算。”
“你和朱哥也快了吧。”
按理說是這樣。不過,華君輕快說:“已經分手了。”
“比我年輕,而且有房。”她毫無遲滯的說下去:“換成是我,我也會跟的。生活這麼累,只可惜我沒這個機會。”
“你爸媽一定很傷心。”芳晴曉得他們早已見過家長。
“傷心?”華君笑起來,生活費沒少,孝敬沒少,他們爲什麼要傷心,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她強撐着把這些話在芳晴面前忍下去,以大姐的語氣訓斥道:“以後再不能這樣失態了,你知道今晚有多危險嗎?強子那一巴掌若真打過來,打在你臉上,你還能外出見人嗎?沒見過一個人象你這麼魯莽的,你等着,我讓向德過來送你回去。”
芳晴喏喏的應着,堅持自個兒回家。華君放心不下,把芳晴送到站臺,親眼見着公車走了這才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