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世界上,萬芳晴父母唯一能勒索的唯有自己女兒。關於這一點,芳晴知道,她父母知道,周圍的親戚也知道,只是大家都裝做不知道。聾父啞母,這是指芳晴父母的性格,他們都是傳統意義上的老實人,自然在每一次社會變革中都屬被拋棄的那一類。生活清貧艱苦,卻難得是母慈父嚴女孝。就這麼過了二十三年,在這一年初春,芳晴生活裡發生了兩件大事,其中之一就是好友宜敏做了志願者去鄉下支教,宜敏走之前並沒向芳晴當面道別,只是在到達目的地後用新的手機號碼給芳晴發了個短信。芳晴看着這條信息足足愣了有十分鐘之久,她站在員工通道,身邊人來人往,有人見她癡得好笑,不由輕拍她肩膀笑道:“一套房就高興成這樣,你若真中了大獎,定會在大街上裸遊。”
芳晴象是被蜜蜂蜇了一樣跳起來,她緊張的攥着那人的手,七拐八彎的轉到僻靜處這才壓低聲音說:“別在公司裡說這個,我買房的事不想讓公司任何人知道,當然你除外。”
那人姓羅名菁,是公司財務部的文員,也是與芳晴同期進公司的好友,聽見這話倒對天翻了好大一個白眼。
正好是午餐時間,兩個女孩子擠在快餐店的一角分享一份蓋飯,羅菁聽芳晴對自己絮絮說道:“老左如果知道我買了房,還不得把我壓榨至死。”老左是芳晴的頂頭上司,也是市場部的經理,向來以臉酸心硬著稱。芳晴這大半年頗吃了些苦頭,羅菁一臉憐惜的對芳晴說:“何必搞得自己這麼辛苦。”
“你不懂。”芳晴說。
是,她誠然不懂,她羅菁不懂的是一個女孩子畢業才一年多,居然就以自己的名義向親友舉債爲父母買房供樓。自己倒拮据得象個花子,吃的穿的用的全是學生時代的遺留物,就連午餐也是與同事合買一份分着吃,還美其名曰是爲了減肥。胸都平得象飛機場了,還減什麼肥,難道芳晴這一輩子只做孩子不做女人?這樣的父母之恩倒真讓人難以消受!羅菁心底冷笑,臉上卻沒有一絲兒帶出來,她順手把餐盤推到芳晴跟前說:“你吃吧。”
若在平時,芳晴一定吃得乾乾淨淨。但她今天心憂宜敏,卻又不能說出來,情緒低落,垂着頭悶悶的回到公司。一下午錯了三五件事,老左怒氣衝衝從辦公室裡衝出來,把文件一股腦扔在芳晴面前,滿屋子的人都呆了。芳晴臉紅得象從火裡趟出來的一樣,她彎下身子將散落的文件一張張撿起來,再默默的更正修改。待事情結束已是晚上七點,公司裡自然沒有人再等着她,她一個人躲進公廁,把臉上的淚痕擦拭乾淨,又撲了粉,這才高高興興的回家。
所謂家,不過是西廠村民房三樓拐角處一間十平米的小屋,芳晴有意把腳步放重。芳晴爸爸萬樹德正戴着老花鏡躬身摘菜,他扭頭給了女兒老大一張笑臉。芳晴心頭一暖,頓時覺得滿天的怨憤都消了,她笑嘻嘻趴在爸爸背上撒嬌,芳晴媽媽李明彩從屋子裡走出來,笑着呵斥道:“都這麼大了。”芳晴毫不在意的李明彩臉上香了一記,把包往板凳上一扔問道:“吃什麼?”
當然是麪條,湯頭是中午的剩菜。
芳晴放了很多辣子,連湯帶面喝得滿頭是汗。
“好吃。”她呼呼嚕嚕的倒象只豬,脣邊一圈緋紅。“媽,等搬了新房子,我們包餃子來慶祝吧。”
“還沒交首付呢,就想着搬新家了。”李明彩坐在芳晴身邊,無意識的拿着手中抹布左一遍右一遍的擦。
“不是說好了後天交嗎?後天我休息,咱們家一齊去。”這是她萬芳晴人生的第一件大事,卻獨獨缺了宜敏。她興致低落的放下筷子說:“媽,你還記得孫宜敏吧?”
李明彩嗯了一聲,聽女兒對自己說:“宜敏做志願者下鄉支教了。”
還當是什麼大事呢,原來是這個。“那孩子一向有點傻,走了也好,省得你整天和她一塊把自己也給弄呆了。”
“孫宜敏不傻嗎?”李明彩接着教訓道:“挺大一姑娘,好不容易唸完大學。既不擔心自個兒的前程,也不想着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整天飄飄忽忽的,腦子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就算見了我和你爸的面招呼聲叔叔阿姨,那眼神也是愣愣怔怔的。和你在一起,也沒聽見和你交流過工作與生活,只是發呆,再不然就是說些什麼三不知的話。精神思想!小孩子家家懂什麼。字還沒認全呢,倒妄想獨立。”
“你媽說得也不全對。”萬樹德進屋把手中的菜仔細放進袋子裡,順手在抹布上擦擦接着說道:“人各有志。小孫肯下鄉支教,說明她至少有慈愛之心,這樣的人可以做朋友,但是,你現在的人生中更需要的是在生活與工作中能對你有所啓發與鞭策的人。”萬樹德板起臉,努力忽視女兒擠眉弄眼的頑皮臉色卻沒能成功。他們一家人嘻嘻哈哈笑在一處,連房東也被招惹過來看了兩眼。
“真和睦。”房東說。
是的。
事後想來,那真是芳晴一生中最愉快的時光。她大學畢業,在一家前景不錯的公司打工。父母慈和,親戚憐惜,竟肯合力借出十萬給她首付。“給父母買房呢,這小孩真孝順。”這句話當面背後,不知被多少人講過。卻都沒有從父母嘴裡說出來更能讓芳晴心動。
“辛苦你了。”萬樹德慢慢說。
他們一家三口坐在街心花園的長椅上,本是兩人位,卻親親愛愛的擠下了三個人。芳晴靠在李明彩身上,極力掩飾自己眼角濡溼的淚痕。
“不過。”李明彩疼愛的拍拍女兒的臉蛋,遲疑着。
芳晴最見不得父母這個樣子,她一下子把眼睛睜得老大,一迭聲的問:“怎麼了,是不是三叔公的錢沒到帳?”
三叔公二萬,小姨三萬,表姑二萬五,嬸孃三萬,堂哥最大方剩餘的四萬五全包。總供十萬元整,一筆一筆由芳晴親手打出借條,剛好夠付首期。是三環路上小小的兩室一廳,套內約60平米。有獨立的衛生間有廚房有生活陽臺,李明彩一看就歡喜跟得什麼似的。她趴在房屋模型那裡隔着玻璃摸了一遍又一遍,看得人心酸。“買吧。”芳晴一咬牙。萬樹德一臉遲疑悽惶,“家裡的錢是留給你結婚用的。”
結婚!父母連養老錢都不夠她還結什麼婚。
芳晴記得自己當時強撐出一個笑臉說道:“放心,你富豪女婿會包辦一切。”
“真的?”
芳晴被老爸這個可愛的假裝逗得大笑起來,她溫柔的安慰李明彩:“不是爲了你,是爲了我,我以後還要出嫁,總不能讓人家看見我們家破破爛爛的樣子吧。門面太差,我如何能嫁到好人家?這個世道,上上下下都是一雙勢利眼,也不能怪別人。”
李明彩抹着眼淚,態度強硬的說:“我女兒纔不能受苦嫁那種人。”
哪種人?
芳晴倒是羨慕宜敏能有楊志那樣的人來照顧。也只是羨慕而已,各有各事。然後就是借錢,萬樹德一如從前做老師時那般嚴謹認真,他仔仔細細列份清單出來,將方方面面各色人等一網打盡,再分門別類逐項分析。
芳晴從不知道自己的老爸竟有這項才華,她頗學了一招半式,包括上門求助被拒絕時的坦然磊落。
“我是窮,我是求人幫忙,但幫不幫在對方。咱們用不着生氣,也用不着抱怨。大大方方的就好了。”那是在整個借款過程中芳晴第一次陪父母上門求助,也是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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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將來還要做人呢。”萬樹德淡淡的說。但他倒不反對芳晴堅持用自己的名義打借條的做法。“這就算是責任心吧,但不知道那些親戚肯不肯。”
當然肯的,她萬芳晴還年輕,還有償還能力。但父母,年老體衰,無論知識體力面相,沒一樣具有價值。
芳晴真話不敢出口,只能唯唯應諾。
錢陸陸續續到帳,三叔公是最後一個。
莫非此事有變?
芳晴一迭聲的追問。
熬不過女兒的逼問,李明彩終於怯生生的開口說道:“我們想,能不能再買大一點。再多一個小間也好啊,等你結婚了,有孩子了,寶寶也好單獨有個屋。”她象是料定芳晴會出聲反對,立刻急急的否認道:“我只是說說啊,房子是登記在你名下,要怎麼都隨你。天涼了,我們回家吧。”
她一邊說一邊站起來,芳晴與萬樹德都沒吱聲,他們倆各據長椅一端,坐着。倒象兩尊石化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