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年不過二十多歲,卻已感到人生已已,抑鬱難言。或許是因爲命運,上天並沒有恩賜給她那種幸福,讓她在青春如玉的年紀享受快樂,陽光,及與年齡相符的嬌縱與輕浮。卻過早的賦予了她責任與義務。人都說這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將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增益其所不能,這句話,芳晴記下了,卻要過了很多年,才能明白,那不過是凡人的斷腸液腐骨藥。在一個人的人生裡,最最接近於圓滿的幸福,是能在每個年齡段享受到與其年紀相符的生活。恰如春夏秋冬,人生四季。飛揚與沉澱,是一種福份。卻不是人人都能擁有。在更多的時候,普通人所能上演的,也不過只是“如花”的戲份。
芳晴恍惚的記得那是個容貌奇醜向男人刻意求歡的女人。都只是謀生而已,但女人之勝,不在於容貌,卻在於她身後的男人。即使醜陋如“如花”,也要狠心下意,放手一搏。成功的例子不是沒有,無鹽嫫母,若真嫁的是粗鄙村夫,哪能在歷史上威名赫赫,權充做小女子釣金龜追名婿的偶像。當然,這是芳晴無聊時的閒想,她自個兒覺得很妙,也願意和人分享。當然不是和父母,自從那一夜一家三口相對而泣之後,事情就有了微妙的變化。李明彩與萬樹德彷彿比剛來的時候,腰板更足語氣更順。這樣的表情落在芳晴眼裡,令她不由自主既慚愧又警惕。這後一種情感在兩三天內左右了她的情緒,然後便隨着時間的推移一點點淡下來。轉眼間萬樹德與李明彩已來了近半月,他們一家子說說笑笑,頗有點從前的風韻,談論最多的當然是裝修,因爲就要交房了。
這件事她還沒有告訴宜敏。她是想說的,卻不知該如何張口。就象是煙花過後的黑夜,在這世上,她需要有一個人能讀懂所有繁星背後的淒涼。象一個黑洞,宇宙,人生,是一個被漸次消耗的過程。她掙扎着想要爬出來,卻又恥於和人說起細節。唯有將秘密深深的掩埋在心裡,似心上的一根羽毛,時時作癢,讓芳晴幾乎以爲她這樣的做法就是對友情的不忠了。要知道宜敏是多麼好的人哪,在經歷了最初的幾天不適之後,孫宜敏笑顏重開,展開雙臂歡迎芳晴的到來。
她們倆時時在一起,同起同坐。若不是地方淺窄,芳晴真想住在這裡。藍底白花的窗簾,在明媚的陽光下有一種動人的無所拘束的神韻,象一個人的內心,自由的只是秉承自己。原來她要的就是這個,芳晴笑起來,從身後摟住宜敏的腰,輕輕的喚了一聲:“娘子。”宜敏正在洗手作羹湯,被芳晴這一鬧,差點連湯帶人一齊摔下去。“還鬧還鬧。”宜敏回嗔道。她們倆索性不做了,和芳晴一齊,去見小萬這些年結交下來的鐵姐妹。
“這是李珠,這是蘇楷。”李珠的公司正在招人,芳晴便因勢趁利將宜敏安插在李珠身邊。李珠嬌俏時髦的樣子和宜敏的安靜沉穩恰成反比。芳晴活潑的笑出來,說:“哈,我們四人剛好一桌麻將。”
這是在酒吧,當然她們是不會玩那麼嗆俗的遊戲的。也不過就是各自手持一杯,閒聊罷了。宜敏老實,沒看懂芳晴的示意就把支教的事兒說了出來。“支教。”李珠一聲尖叫,眼睛睜得老大。芳晴唯恐李珠尖酸刻薄的性兒會傷到宜敏,立刻挺身護在前面笑說:“要死了,這麼大聲,也不怕逗來帥哥。”
果然有人循聲而來,除卻宜敏,在座的都也認得。宜敏聽見芳晴對着眼前這個衣履整潔高雅的男人熟絡的喊了一聲“大哥。”李浩勤聽得眼也笑彎了,樂呵呵躬下身子對芳晴講:“怎麼瘦了。”若在平常,芳晴一定不停的對牢他訴苦。但有宜敏在,萬芳晴眼一亮,象小孩子獻寶似的將宜敏捧出來,對李浩勤介紹道:“我的好朋友。”
“支教的那個?”
“嗯。”
想是在山溝裡難得見到這麼多人,宜敏羞得臉都紅了,只會胡亂的點頭應聲,而後便不發一語,乖乖的,似一個小孩子,聽他們一行諸人調笑。李浩勤有朋友在包房,略講一講便走開掉。芳晴跟在他身後送出,偷眼覷望,結婚年餘的他如今在衣飾上講究到一絲不苟,那是有錢有閒的女人才能擁有的專利。芳晴心一酸,差點沒收住腳步。李浩勤目光炯炯的望向她,問:“工作最近還順手嗎?”有他介紹提點,還有什麼不順。芳晴輕輕的嗯了一聲,然後聽他對自己說:“你這個朋友,”李浩勤略一沉吟,朗聲道:“你向她學一學也好。”
芳晴駭笑,學宜敏?宜敏有什麼好學的。她憋了一整夜,直到閒談終了,這纔有機會對宜敏說出:“大哥讓我跟你學呢。”
“哪個大哥?”宜敏問。
果然是呆子。芳晴趁着幾分酒意,肆無忌憚的笑起來。在空曠的大街上,是一個快活的都市女子。時髦,決斷,朋友衆多------她沒忘了自己前些日子纔對父母說過與此意義相反的話。那纔是她的真心話,在這世上,她也只有宜敏一個朋友和李浩勤一個大哥。
“我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沒有結婚。”語氣悵然,不是沒有隱恨。宜敏縮在被窩裡,將芳晴的手無聲的握一握。話音嘎然而止,芳晴並沒有說下去,再說下去。此恨經年,她早已學會將過去湮沒不聞,卻終於忍不住伏在這個人身上哭了。宜敏的胸前被濡溼一大遍,芳晴聽見她低聲的問自己:“你和他是怎麼分開的?”緣分,金錢,地位,學歷,性格。芳晴累了,下意識脫口說出“自卑”二字。宜敏啊了一聲,然後說:“真可惜。”這時芳晴已完全清醒過來。夜那麼深,屋外是如雷般雨聲轟鳴,看來今夜是無論如何也要在這裡住下去。如果天知道,那麼有一天她們還會是朋友?芳晴把臉別開,在燈影下,她看上去就象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不認識的女人,帶一點刻骨不去的凜冽的恨意,芳晴低聲對宜敏說:“睡吧。”
這一覺芳晴便睡得好,和所有未老先衰願意回顧往事的老年人一樣,與當事人見面會給她帶來一種異樣的心安。雖然逡巡現場並不表示有機會重頭來過,但至少她能有機會在夢裡表示出心中的痛悔遺憾。在夢裡,也只能是在夢裡。當黎明驟然降臨,宜敏溫柔的笑顏在眼前綻放,這中間有她所貪戀的純真溫暖。但貪戀終究是貪念,芳晴驚喜的說出三字:“有豆漿。”然後面色清朗的坐下來。
這一去就是好幾天,直到宜敏來尋。
訊息一層一層傳上來,芳晴站在三樓的落地窗前隔一層紗望向街面。因爲站得還不夠高,她尚有足夠的能力看清宜敏臉上的每一分表情:落寞,寂寥,纖細,單薄。萬芳晴慢吞吞轉過身,自有識做的小妹出門打發宜敏走。那是她最好的朋友,有那麼一瞬,她的臉灰得不象是真的,以至於身邊的人都紛紛詢問芳晴是不是病了。
她是病了,病到竟要關懷山來護送。其實小關不過是隔壁公司的倉管,中專畢業,長得細長斯文。都在一條街上做事,常有機會在街邊的小餐館碰頭。一來二去,便成了點頭之交。也只是點頭之交,芳晴沒想到就是這麼個人,居然肯動用自己公司的車子送她去醫院。“順路。”小關說。她不再是兩年前的傻孩子,更不是從前有了便宜也不佔的毛雛。小關只見她溫和的一笑,便利落的上車蜷縮在角落上,額上有汗一層一層沁出來。
是着涼了,因爲她昨夜睡得並不好。無數細節,在暗夜之中,閃着光亮,一遍一遍在她眼前上映。幾乎讓芳晴忘了,她究竟是看客還是身在局中。做一個演員,原來遠比她想像中的更困難。她忍得了面色,卻忍不下心。芳晴哇的一下乾嘔幾聲,小關加快了行車速度,向醫院的停車場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