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天從天林寺回來時間已經頗晚。可能是穿越文看多了,不知怎麼,竟有些承恩的快感。輕飄飄的臉上帶着些許春色,眉梢眼底皆是笑意。不需鏡子,芳晴就曉得這就是春風得意的前兆,果然如此容易麼?她坐在窗前,自覺兩腮似紅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萌。已是凌晨三點,她胡亂睡了,一睜眼便已是天明。有一滴水在廚房的龍頭下卡嗒卡嗒的響着,她這才覺得倦意重重,那勞累,排水倒海似的壓過來。請一天假不要緊吧,她對自己說。雖然輕狂了些,可到底是有所倚仗了。萬芳晴發了短信請假不管不顧睡足一天,手機是臨睡前就關了的,再開時跳出來的也不過就是幾個廣告。這讓她心裡有些微的難過,說不上是因爲什麼,她手指一碰就撥了電話出去。待到驚覺,楊志的聲音已出現在那廂。他象是笑意強忍,讓她無端的有被羞辱的感覺。芳晴臉一板沉聲說:“多出來的那個是付的利息。”這意思沒錯,語氣措詞卻實實在在有背初衷。但,來不及補救了,楊志的聲調微妙平板的一落,倒象是一巴掌熱辣辣的擊在臉上。她到底有什麼比不上那個人,萬芳晴只感覺悲從中來,她哽咽着落淚撲在沙發上,哭了整整一個小時。
醒來時眼都是腫的,也不知歪斜了多久。便聽見有人敲門,是送牛奶的麼?她順手開了。太陽已落,有昏昏濛濛的光線照在走廊,芳晴正疑惑,楊志已視若無睹般長驅直入。他手上拎的兩大包東西,一件一件被取出來整整齊齊放在餐桌上,從吃的到喝的,從用的到玩的。她分明是看得呆了,卻象彈簧一樣跳起來檢查門戶窗簾,“不會是陷井吧?”萬芳晴恐懼的想。下一秒她就已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這麼急?”楊志問。芳晴羞得耳根通紅,不由自主將頭深埋進他懷裡。這稔熟的姿勢很快便掀起另一幕風光,當空氣平靜下來。她連後悔的氣力都沒有,唯有身體老實的貪戀着溫暖,緊緊的巴住他不放。就這麼盹過去,一覺醒來,竟什麼都來不及說。早餐,錯落有致的擺放在竈臺上。而後就是他悉悉蟀蟀的穿衣聲。他已儘量放輕,她卻聽清了每一個細節。包括他的吻,輕輕的印在她額角。那滾燙的溫度,象鐵烙似的印得她整個人都抖起來。他什麼也沒說,唯有輕輕的嘆息隨門鎖卡啦一聲遠去,留下她一人,守着這滿室空寂,
她略微恍惚了一下,然後便起身上班。才一天沒去,居然就有翻天覆地的變化。有主管要空降過來,所有的蝦蟹皆原地待命等候發落。空氣混亂得很,明目張膽的就是幸災樂禍的調兒。那是所謂自守清白沒混入任何一方陣營的人所發出來的,無論成王敗寇,他們都是慘白的一片背景。有啥意頭,萬芳晴沉着應事,比往日加上十倍小心。“太刻意了。”張媽對她說:“真正的高手應是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你這樣落力,莫非是想告訴別人你以前是有意偷懶?”
換作平時,芳晴一定是喏喏受教。但她今日有所不同,竟強辯道:“我就是要告訴別人,我的能力只使出一半。事情誰不會做啊,給我個空間,我一定也能發揮得好。”
走廊裡竄過小貓兩三隻,張媽嘎嘎的笑着聽上去象只鴨子。芳晴不曉得這個年齡的婦女最最敏感言詞無忌。“找到新下家了?”張媽問。芳晴漲紅了臉,顯然對這種猜測做了證實。
“還是年輕好啊。”張媽嘆道。
這不免讓芳晴感到不悅,一種才華被漠視的屈辱感自丹田深處滋然而上,倒生成了一把邪火壓在胸臆。發作不得,急躁不得。多虧了中介一個電話這才破了煩躁的局。
“有人要租?”她高興的說:“行情不差啊。不過這房子我是要賣的,對,就是先頭說的那個數,少了這個數就不用談了。”
她密密的與中介商議了幾句,那模樣品格真是象煞了時下時尚雜誌中的職業婦女。就是穿得差了,張媽心想,若是挑個高枝兒,再細細的打琢,未必就窩在這汪淺水裡過一輩子。可誰知道她那下家不就是指的這個呢?現在的女孩可比不得她們當年有廉恥。
“將來可別忘了我。”
芳晴講完電話聽見這句斜斜的向老張飛了一眼。忘,不忘還能記着一輩子啊?半截黃土埋身的人了,還惦記着這八杆子打不着的一點微利。果真是個眼淺識薄的,老婦!可幸她還年輕,萬芳晴長長的舒口氣,若無其事的,象對着路人般穩穩的笑起來。說起來真可惜,她原以爲她對張媽的尊敬可以維持久一點,但沒想到,纔不過幾天的功夫這婦人就露了原形。她其實很明白老張攏她是爲了在公司拉幾個臂膊好多做幾年。可賺這種昧心錢幹什麼?老張經營幾十年,早就是有兒有女,有車有房。光這個就能讓時下的小年輕從東羨慕到西。想起這個“西”字,讓芳晴不由得感嘆自己將來還不知是怎麼死呢。最可怕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這是她這一輩人所享受不起的境界。都是俗人啊,最愛的就是阿堵物埋身。萬芳晴畢恭畢敬送老張回財務室,對那些象徵金錢的單據投以豔羨的目光。在數張辦公桌後面,是與她一般大小的姑娘或小夥,臉色蒼白睏倦,表情討好,在挺胸昂首的老張面前,儼然如一隻討食的豬。而這就是白領的尊嚴,與其這樣苟且的活,倒不如痛下賭注冀圖一飛沖天。脫了這泥坑纔是最最重要的,這世上有的是好時光好風景。即使被人指責墮落敗壞那又如何?和名譽比起來,這零零碎碎綿延一生的苦才最讓人難以忍受。別了,楊志。芳晴在心裡說。她象逃也似的飛奔出去,不敢擡頭看任何一張臉,唯恐在對方眼中看出自己的傷心與難過,她的愛情,總是在最無緣時與她擦身而過,象一隻受驚的小鳥,唯有羽毛匝地,零落成泥。
而就在今夜宜敏還要過來住。小孫搬了新房子,恰好有個過渡。或許是愧疚吧,她居然就答應了對方。那輕輕的一聲是,讓芳晴心裡百味雜陳。她拖拉着不肯提前回家收拾房間,等宜敏來了在大門口碰頭這纔開門擰鎖一齊進屋。房間和她早上走時並無分別,孫宜敏驚喜的叫起來:“你特意買的?喔,還有自做的漢堡,擺得這麼華麗,是爲了歡迎我嗎?”芳晴微笑着沒有回答,她看着宜敏狠狠的一口咬下去問道:“好吃嗎?”孫宜敏糊了滿嘴,含混的伸出一隻大拇指作了個“贊”。
這是芳晴看到的表情,就這樣都讓她幾乎難以承受。牀,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別人沾。那小孫能睡哪裡?看芳晴手忙腳亂的撲着個枕頭雙眼滴溜溜的亂轉,宜敏早放下食物嚷道:“我睡地上就好。”這是夏天,一牀蓆子足以讓人安眠。“可以了,教書時更糟的都睡過。”宜敏說。這是她們一直未曾談起的話題,萬芳晴笨拙的接下去,然後聽,假裝聽。她們面對面坐在餐桌前,隔着無數零食。宜敏突然說道:“你電話響了。”可沒有啊,窗前有稀稀落落的風鈴聲響起,讓芳晴喉頭一緊幾乎窒息。她拿起手機趁勢站起來說:“我去買點東西,順便回電話。”宜敏不在意的向她揮手,然後門鎖卡啦一響,萬芳晴三步並做兩步跑到樓下的花徑深處,撥通了那個人的電話。
他一徑是溫和的,溫和到讓她心裡平白的有了恨意。到底是誰辜負了誰?她還沒來得及想清楚,就敗給了他飽滿歉意的一句“有工作,晚點回來。”莫非這就已經是他的家?而她,不是不想,卻是不能。就差一步啊,還來得及的,她勉力對自己說道。但貪婪混和着恐懼正拼命將她往另一條路上引,那是她拒絕不了的誘惑與光,飽含着她對於青春的眷戀和未知世界的好奇。這世上總有人過另外一種生活吧:藍天麗日和風綠茵。爲什麼別人行她就不行,除卻出身,在良知部份,她絕不遜於任何一個“人。”而這,恰是生活需要她出賣的部份。用良知換取未來,這份契約不是人人都能有幸簽署,萬芳晴看過很多人輾轉呼號在大路上,一身蕭索滿腹倦意。
“她在我這裡,我不能。”芳晴對楊志說,可就連她自己也不曉得爲何要如此說。她懵懂的似被異能所驅使一長串的說下去:“我不能,她搬了新房子,嗯,要來我這裡過渡一下。你知道的,我不能,不能。”說到最後,她竟真的傷感起來,連聲音裡也帶着些許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