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當時不曉得自己有多蠢。其實都不曉得,都當自己是聰明的,勇敢的,無畏的,在做的都是正確的事。這世上蠢人的數量,其實遠比王小波預計的要多。包括那些過份珍視自我清白的人,那是沉默的大多數。若不是他們愚蠢的執着最終戰勝了自我的矜持,或許你我中的某一人仍陷在矇昧之中沾沾自喜不能自撥。當然若真如此也沒什麼不妥,就譬如人生總歸是有希望的好。而希望之於你我,就象是橡膠房裡的塑料人,只需數次擊打就可掃去臆想中的所有假想敵:包括“不能理解自己的父母,阻礙自己升遷的上司,搶走自己愛人的男人或女人------”所有的目標皆已明確且物化,人所能做的,就是儲滿足夠的本錢一次又一次到窗口兌換。那是所有春運皆不能比擬的盛況,飽含着一個人的恐懼希望與哀傷,那中彩之後的狂喜,范進演繹過,如今又輪到了芳晴。她不曉得這是衆生中最最常見的一幕,只當這喜悅中的驕矜自得是自己唯一的獨得之秘。她合上手機,自己倒肅了一肅,這才安祥着一張臉上樓。
但沒料到宜敏早已睡下,露出半截膀子在毛巾外頭,她的發烏鴉鴉的散在枕上,芳晴伸手替她攏一攏,聽她怔怔的說:“如果你沒換工,如果我們還是住在一起-------”這恰是芳晴現在最不願聽見的話,芳晴將宜敏的手臂放進毛巾裡,溫和的說:“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呢。”宜敏果然聽教,合上眼,倒讓芳晴心裡生出些許的無趣。萬芳晴一夜數羊,剛數到九萬就聽見宜敏腳步躡躡的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今天是孫宜敏第一天上工的好日子,芳晴閉着眼也能想像出她OL打扮的俏模樣。這樣的人才,何愁找不到好下家。這是個好理由,萬芳晴滿臉堆笑的坐起來問:“這麼早,我給你做早飯。”還不待宜敏回答,她就已覺得自己假得很。還好小孫不在意,孫宜敏從楊志拿來的袋袋裡頭隨意抓了點什麼,對芳晴做個V字就往外跑。隨着門鎖卡啦一聲脆響,芳晴感到身上的筋絡啪嗒啪嗒如爆竹般盛放舒展,可算是舒服了。萬芳晴四敞八仰的倒在牀上,順手給楊志撥過去。她本想說“你來吧。”卻萬沒料對面是個女人在接電話。這是凌晨六點過十分,萬芳晴一聲尖叫被狠狠掐在喉嚨裡,她不曉得從前宜敏是怎麼處理的,只知道此時的自己抖得象在風機裡亂竄的糠。在良久的沉默和悉悉蟀蟀的蠕動裡,當楊志的聲音終於從電話那頭傳來。芳晴吼道:
“你怎麼能這樣對我?”一棟樓的人都被她驚醒了。除了楊志,他明顯是宿醉未醒且固守男子漢尊嚴。芳晴只聽見他在那邊利落的掐斷了電話,空餘她一人聽着嗚嗚嗒嗒的聲響。不知怎麼,她一轉念竟想到了老周的娘。如果沒有楊志的事,或許有一日她能已另一種身份站在“娘”的面前。老一輩的人都看重這個,可是她自己生生的把這事給黃了。怎麼辦?一時之間,萬芳晴渾忘了自己從前的意思也不過只是讓楊志心裡留下欠疚,然後抽身而走。她痛哭起來,恨男人的面目,更爲女人而悲哀。吃一塹,長一智。可偏偏這個是補不回來。
她這一哭便只好化了濃妝再上班,看什麼都不對,別人看她,也有點怪怪的。
“哭了?”一個大姐問。
芳晴低低的垂了頭難過的說:“我媽昨晚不舒服。”
出門在外最怕攤上這樣的事。旁人涌上來,勸了她許多,她這才覺得面上漸漸有了光輝。一個“孝”字是傳出去了,這也算是因禍得福吧。芳晴在洗手間裡補妝,她淡淡的施了一點粉,自覺均勻得體這才慢慢的踱出來。路上碰見合適的人就閒閒的說兩句:“不用回家,哪能耽誤工作啊。”和她應酬的人臉上或晴或陰,或鹹或淡,芳晴覷得清清楚楚,一時之間,倒忘了早上的傷心。可那哪是傷心啊,是對自己算計不周的懊惱吧。當中午的時候楊志的電話打過來。芳晴倒能心平氣和的搶先對他道歉:“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身邊有人。”這分明是句吃醋的話,可不知怎麼竟和客服的腔調無異。隔着老遠,芳晴都能感到楊志猛的一鬆。她又做錯了?芳晴心裡一沉,感覺自己就象個廚子,這油鹽醬醋的分寸竟怎麼也拿捏不好,稍不留意就被人逮着了錯處。譬如現在,她只能呆呆傻傻的順着老楊的腔調往下說:同學聚會,一窩子人在呢。呀呸,那爲什麼會是個女人爽落的爲他接電話。罷了罷了,留個念想也就行了。她索性一味的逞弱,哎呀哎的,順口應着。都說男人最愛鏟強扶弱,但楊志卻不是那一種。芳晴只聽見他的聲音漸漸的淡下去,然後便是“出差。”好啊。萬芳晴倒絮絮的說了些保重平安的話,這才把電話掛了。
她心裡堵得慌,臉上臊辣辣的,象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可就是說不出來,唯有一口氣憋着,橫衝直撞的在工作中使勁。可偏偏這幾日上頭一個人也不在,一身俏眉眼竟白做給瞎子。芳晴泄氣,晚上回到家,便胡亂從楊志拎來的袋子裡掏些東西吃就算一餐。看不出,那傢伙細心得很,香辣酸甜,每一樣都對了姑娘們的口味。把這樣的人剔出去,倒真有點捨不得。可她一看到今天和周大娘的那通短訊,就不能不把那通心思放下。老周就要回來了,芳晴沐浴推窗,分明是月涼如水,可不知怎麼竟有晴天朗日之感。是壓抑得太狠,還是見得太少以至於亂了分寸。她都不顧了,她決定去賀孫宜敏的喬遷之喜。那是週六,既然無親可相,就總得找點樂子。
那天她有意押後了時間纔去,蘇楷提前一晚給芳晴電話,半吐半露的說了些意思。還沒聽完她就明白,無非是見宜敏進了三城,想借小孫的力也爲自己找個落腳的地。這話講的,也不看看找的人是誰?居然在一個小角色跟前落力,這蘇楷,倒是活回去了。芳晴強壓下心頭的不快,隨口敷衍了幾聲,週六早上索性盡了興的睡。待她施施然跑到宜敏的新居,已經是飯熟菜香。宜敏見了芳晴,象是見了寶一樣,拖着她就往臥室裡走。芳晴嘴上心不在焉的把蘇楷的意思又說了一遍,左顧右盼,有意不看宜敏的臉。好漂亮的所在啊,她在心裡嘆道,以孫宜敏的財力未必租得起。再說,她租這麼漂亮的房子幹嗎?還一個人住,突然,芳晴的眼睛象磁鐵一樣被檯曆上的一句話牢牢吸引住:
她終究沒有等到他。
芳晴不曉得這個他指的是許長榮,而不是楊志。只當自己終於拿捏住宜敏的心事。這就是小孫今日拖她到臥室的原因吧。芳晴沉默着,仔細打量整間屋的佈置。典雅溫馨,以冰藍做底調,再襯以棕紅的地板和碎花的窗簾。大朵大朵的白玫瑰在瓷瓶中正迎風怒放,空氣裡有普洱的清香和甜膩的奶氣。
“還寫這些沒意思的話做什麼呢?”芳晴問。這已經是她所能找到的最最客氣的一句了。她看見孫宜敏強笑着爲自己辯解道:“是電視上的話呢。”
扯鬼。
可她從沒見過孫宜敏有這麼差的臉色,這麼難堪的口吻。象一個被剝光了心思示衆的奸客,孫宜敏額上的紅字熠熠生輝。都有這一日啊,原來都有這一日。她們不再是父母情人手中恩寵的寶貝,她們得一個人獨自向上攀爬,撈着哪根是哪根,瞧各人的運氣罷。芳晴嘴上絮絮的挑了許多奮發向上前途光明的話說給宜敏聽,竟不曉得究竟是講給自己還是別人。宜敏的臉呆着,她的臉也呆着,如留聲機一般,萬芳晴把積年來所承歷的大義通通背出來。約有兩盞茶功夫,她的舌頭和牙齒都幾乎絞纏在一起了,有手機響起。孫宜敏想也不想飛快的跳起來接住,芳晴身子一軟,順勢靠在牀背上,這才感覺到背心上印溼着密密沁沁的汗跡。演講果然是個良心活。她看見小孫神色自若的靠在窗前靜靜傾聽,臉上金光一片。
只是不知那一邊的人究竟是誰?她只看見宜敏神情甜蜜再甜蜜。過得許久,她看見小孫笑咪咪說道:“在日本喔,這麼遠。我能講什麼,你講就好了。反正現在接聽是全免費。你沒有自己交過話費吧?不知道吧?你放心,沒花我一分錢我仍然還是能記住你。你幾時回來呢?我來接你,半夜就算了,如果是正常鐘點你又肯請我吃飯的話我就考慮考慮。”
芳晴看過書,自然很知道這後面那幾句話的出處。原來這纔是調情,字字句句,沒有半分猥褻在裡面,卻又有無限引誘讓人疑惑沉思。男人都愛這一套的,芳晴見宜敏乾脆利落的合上手機笑道:“他去洗澡了。”
萬芳晴終於忍不住噗的一聲笑出來。心裡想,如果這一套用在楊志身上,或許自己這幾日就不會過得這樣憋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