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幕她在密陽裡見過。
數十人密密的圍上來,試圖用一種宗教來平息一個人心中的憤怒與憂傷。
這就是老方爲她安排的約會?
當自己是宋康昊麼?芳晴突然想笑。其實她喜歡片子裡那個胖子,表演自然渾成,毫無痕跡,至少比小權好。但得獎的是權,而不是宋,當年曾讓她心裡好一陣遺憾。想起這一路過來的辛苦,她不由得真的笑出聲來。方達生此時從店子後頭轉過,並不如芳晴所企盼中的那樣,向她介紹,在座諸位都是他的朋友。他只是淡淡的向她打個招呼,然後側着頭對一個高黑的胖子小聲說:“她是新人。”
當真是傳銷?
芳晴不信,她極有耐性的坐在凳子上,聽了一個小時的“社會,愛,義工,服務,組織。”
她並不是鄉下人,當然知道如今是有這一類自發性的團體。一羣人聚在一起,商量着做一些善事。她並不反對,卻總覺得這應是二三十年後才應考慮的問題。人老了,未來也灰暗了,少些競奔逐利之心,有利於身體健康。至於心,她不能自欺,亦不能自我標榜這一生如百合般純潔無辜。那是上一輩人才做的事:受害者,他們永遠是受害者。受文化的害,受經濟的害。以至於臨到生命末了,要加本逐利的奪回來。索討向誰?無非是子女。芳晴望向坐在茶館中央正向衆人宣示孝順心得的女子不由得嘴上“哈”的一聲冷笑。心裡說:
“殺人麼沒有勇氣,鬥起人來卻是一套一套的。上綱上線比誰都要嫺熟快捷,動不動就把一個孝當免死金牌貼在額臉。要在這一輩人手上實現真正的平等,交流,無異於癡人說夢。只能等罷了,等到那一日,但願我還有耐性與良心忍耐自我扶持後進。而不會重蹈覆轍,擺出一副財主對待僱工的嘴臉,對後人們說‘你吃我的喝我的欠我的,不讓你以命相抵已是寬容,若真攤上一個死,也只能乖乖伏地擺出個英勇的姿勢’”-------
但願這一切所有都在我這裡結束。她心裡暗道,卻不會傻到把這些話當衆講出來。雖然身邊的人不斷的恿慫要她學會分享。這是分享麼?芳晴冷笑,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在心裡抹去這一刻被“逼供”的印象。
把這個爛攤子留給老方好了。
她於是一徑的傻笑,裝害羞。一邊起身一邊問衛生間在哪裡,老方居然沒有站起來陪她一起出去,一個胖女人跟着她,在小便的間隙還不忘對她灌輸所謂“善與美。”
“您結婚了麼?”芳晴出其不意的問。
女人爽快的應承說:“結了啊。”
喔,她應一聲。在心裡默默說:這就是飽女人不知餓女人飢。怪道這麼胖。
可腹誹並不能解決她此時的窘境,芳晴橫下一條心,索性把臉皮也賣了,她大聲說:“你們慢慢聊,我去給我男朋友買盒煙。老方,”她喊。
老方用做夢般的眼神凝望着她,點點頭,又狠狠咽口唾沫。
說真的她被這個動作惡心到了。
芳晴坐在小賣部前捏着一盒煙靜靜思考。
很顯然,在這件事上,她犯了剛愎自用的錯。她甚至沒有考察過老方,就一廂情願認爲老方仍是從前那個安於“一家一室的”的男人。其實她變了,他也變了。他變得讓她這個年齡的人不能理解,卻並不是不可以接受。無非是超出於她想像之外的另一種生活方式而已,她坐在陽光下,不用想也知道。如果接受老方,那麼從此後,她的生活將會硬生生被扯裂成“陽光與罪惡。”爲了一樁婚姻,她得埋葬所有真實的想法,而在外衣上貼上“愛與慈”的標籤並相伴終生。
多麼諷刺。
兩年前的她倒真是這樣的人。
苦也罷,難也好。她總有癡愚的念頭付諸於行動。那些愛,那些掙扎,毫無滯澀的發自於內心而毫無矯飾。而後人生讓她向左她便向左,那臨門一腳,多少也有老方的功勞。而現在這一切全都顛覆逆向,是反轉劇麼?她拿出煙點燃,狠狠的吸了一口。望人潮洶涌,卻不知是不是所有人都似她這般倒黴,她的人生總是選擇一次便失落一次。可是天曉得,她不過是想藉婚姻改變自己的生存狀態,由裹腹轉向溫飽而已。和用勞力賺取薪水是一樣的,付出的是感情,收穫的是保證。只是沒料到“貨不對版”。造成這一切僅僅是因爲黴運?不,是她萬芳晴眼光決斷有異於常人,纔有今日之亂。
她倒一直在街邊坐着,完全不想回去,也不想回復老方的手機催逼。
公車一輛一輛的從身邊駛過,她仔細看着路線,卻不知風會從哪一個方向吹。看來只能隨波逐流了,在這一剎那,萬芳晴心境平和,似未曾中獎的路人甲。或許下一次吧,總會有賭對的那一天,她說。然後一個陰影靠過來,是老方活潑的聲音:“怎麼坐在這裡,也不怕太陽曬着。”
她問他:“你記不記得有一次你就是這樣把我從街邊撿回來的?”
他不記得了,他真的完全不記得。但她記得,那是她生命中爲數不多的溫馨記憶之一,有一個人曾半是敷衍半是真心的哄她寵她,那些微的放縱的快樂,僅屬於青春。當韶華老去,她便連自由舒灑的勇氣終將遠逝,留下一個軀殼,也唯有一個軀殼,除此外便再無其它。
老方在她身邊坐下來,遲疑一陣,方纔沉聲問:“是爲了徐姐剛剛說的事不高興?”
其實徐姐是誰?又說了些什麼?她都毫無印象。不過出自於本能的敷衍,仍然點頭。
當真以爲這是一樁業務麼?
她心裡曬笑,好,好,若關係搞得好,至少將來看病不用排隊掛號。
老方開口了:“我父親走的時候,我就守在他牀前。看着他爲彌留的那一口氣掙扎,我對他講‘你走吧,你安心的走吧。如果人有來生,我祈求你不要再出生在這樣的家庭。
貧困窘迫,讓人的一生自出身那天起就定下了生存的色調。而若想要走到陽光下來,要付出的不僅是金錢勞力,更多的是心路上的煎熬。
怎會不想?當貧與富,權與賤,不加掩飾**裸的擺在眼前,人怎會不想?怎會不爲此而心生嫉妒懷恨仇視,扭曲自我,瘋狂竊取掠奪?
人若不如此,人就不是爲人。那些累積的恐懼,或許會因道德大義而被抹殺消除,而那卻只是高僧的境界,不是凡人。平凡如你我,也只能依本性行事,如此而已。
所以,雖然你讓我吃了這麼多苦,可撇開兒子的身份,因爲人,我理解你,也同情你,更願意原諒你。因爲連我自己也不能確認,將來的我,是否會犯和你一樣的錯誤:
不停的從金錢上壓榨,不停的從感情上索取付出,巴不得全世界圍了,在我面前,花團錦簇。可這,哪是一個凡人所能做到的,除去血脈相連,也只能索取向着血脈相連,這一團骨中骨,肉中肉。在無意中便成了伸手的依據,勒逼的藉口。而這一切,無非是因爲恐懼無法把握,無法解除的痛苦。
哪怕到我這裡,或許終將延續。我所看到的,我所感受的,不比你少,只比你多。因爲我所經歷的一切,皆已放棄了所有關於“文化,精神,乃至出身”上的訴求,我竟連這些虛僞的精神層面也消失了。我所經歷的一切,就象陽光下融化的積雪,是污濁的一團黑跡。它勒在我心裡,似一道索,卡住的不是我的命,而是我所有的信任,溫暖與愛。我竟不能愛別人了,也巴不得把別人扭進污水裡。這就是你的心態吧?這是你咽不下的一口氣,是恨意。而最可悲的,在這個世上,你竟無力恨任何人,只能恨我。
你還不走麼?你還是走吧,走到一個好地方去。我會爲你祈禱,爲你祝福。在來世,你能享受所有一個孩子理應有的童年,包括驕縱,包括奢侈,包括陽光與快樂。你或許會被人說成是傻,但你心裡,至少沒有陰影,沒有所有被比較的羞恥與遺棄感。你就是你,而這,就是我能爲你做的。今生我無法爲你達成的心意,在來世,希望你能擁有。
我愛你,我原諒你,因爲你和我一樣,先是人,而後纔是父親。’”
老方說到這裡停下來,他伸出手爲芳晴擦擦眼淚,然後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