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清醒過來之後,萬芳晴感覺她的怨恨已到了極致。可對着楊志,她的臉上是那麼溫婉,一派老式的怡然風情。要過了許久,她才曉得這錯得有多厲害。男人都是虛榮的動物,偶而恰到好處的爭搶,不僅能突顯他的魅力,更能激發他的同情與憐憫。雖然這樣的情緒從一開始都有隱含的藐視:她沒有我不行呢。這就是他在示弱的女人這裡所中的毒。說到底,他也只是個普通人。只是在感情的這一場遊戲裡,在某個女人的面前佔了上風。而這,或許就是他在工作,事業裡尋不到的感覺。如飲鳩止渴般他撲上來,享受爲王爲尊的傲慢與虛榮。這就是人性,芳晴既想不到這一點,當然也就看不到楊志心裡隱藏的失望。她只是穩穩的站在廚房爲他準備了一道早餐然後後離開,是真正的豆漿饅頭煎雞蛋,外帶一杯純果汁。美則美矣,卻毫無誘惑。然而她不知,她竟永遠不知。她輸的這一仗,從何處開始露出敗筆。當她步入繁華喧囂的大街時,她心裡有的全是喜悅與勝券在握的氣勢。如同一個預先知道片子結局的人,成竹在胸的,帶一點懶散的,她站在角落裡,冷眼旁觀,想看這齣戲究竟幾時落幕。
所以在離開之前她纔對楊志不置一言。這固然是沉默的溫情,但換一個角度,也許就是放縱,默許與離棄。然而她不知,她竟永遠不知。當她回到小屋見到宜敏,她竟也不知,小孫心裡想的是機會已經給過,是對方自己不要。一想到這一節,孫宜敏心裡一鬆,順手接過芳晴遞過來的水果笑道:“你今天倒闊氣,中了頭彩,怎麼捨得?”
白做的人情有什麼不捨。芳晴回答說:“是珠珠送來的,等你很久呢。”
宜敏嚐了口提子,“酸”。便呀呸一聲吐到垃圾桶裡去,自言自語說:“消息真快。”
芳晴假裝沒聽懂,追上去問爲什麼。宜敏哪裡肯答,竟躲到浴室裡去。水聲嘩啦嘩啦的傳過來。她拎着只鍋鏟,站在廚房裡,呆了一陣,想:這麼說,珠珠今天說的都是真的,孫宜敏有了好上家,是足以風光上報的那一種。是日本麼?她心裡不能肯定,油鍋裡的肉燒得劈里啪啦的響,萬芳晴心裡七上八下,一時之間,竟不能決定,到底是在乎個把男人呢,還是與宜敏終生結緣,以圖擁有一位將來有錢有勢的閨蜜的愧疚之心。論答案當然是後者,她想到這裡手不由得一顫,胳膊被燙出黃豆大的紅印遮在長袖T恤下。這一幕,孫宜敏當然看不見,永遠看不見。她們倆靜靜的吃完晚餐,再靠在沙發上吃吃水果看看電視。
“我都胖了。”宜敏說。
芳晴順勢捏捏小孫臂上的肉,笑道:“這麼說,我還是有三分功勞。”
當然。宜敏點頭。
這兩個字,這個動作,象落定泥土的花,在空氣裡,一瞬間竟低到塵埃裡去。有漫漫的水氣從電視機屏幕上漸漸的浮起。令她輾轉思惻,夜不能寐。在凌晨時分猶能聽到,有杯碟輕輕的響動。這是孫宜敏在此地爲芳晴做的第一頓早餐:蛋是腥的,麪包是焦的,唯有牛奶的香氣縈繞在鼻端,卻也不過只是超市裡買的現成貨。而這,就是她目前所收穫的全部。值得麼?她爲此所失去的,已不僅是個把男人,更有她對於人生所秉持的善意希望與溫情。而今這一切通通皆已遠去。留下她一人,在近乎瘋狂的想像裡,一遍又一遍在腦海中演繹楊志與宜敏的每一個細節。
他們如何見面,如何親吻,如何互訴相思,如何籌劃未來。
這便是最壞的結局。
孫宜敏屈從於感情,與舊愛破鏡重圓。
會這麼做?真會這麼做?
放棄籌劃已久的人生之路,那些心血,付出,竟通通讓位於一份居家的平常日子。好一副舉案齊眉的恩家景象,唯餘她小萬,枉做了小人。
從此,不要說是朋友,小萬與小孫,便是陌生人也不能做。
是要什麼樣的利祿好處蒙了心,竟讓她連這層利害也覷不見。萬芳晴身上冷汗涔涔,幾乎要尖叫着出聲。
這是黃昏,她拎着一兜菜站在樓下。
一身如溶在冰雪裡,有說不盡的淒涼與屈辱。
這條路走到現在,終歸是自己選的。她笑起來,抖抖索索的進屋做事。到了第二日清早,才曉得宜敏竟然被同事送進了醫院。好,很好。她象似自被陡然綻裂的勾魂利索下逃回性命的無主小兒,不由自主在脣邊綻開微笑。煲湯送菜,這是她能做也會做的事。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萬芳晴往自己額上狠敲一記,這纔想起和房屋中介聯繫密密商議。再過一陣子,諸事順當,收到錢就好了。她笑起來,收拾了些鍋盤碗筷衣物等這才往醫院裡去了。
聽說是操勞過度,但要什麼樣的地位才能讓公司出錢住單人套房。幾個護士竊竊私議着從芳晴身邊走過,倒聽得她心裡又酸又苦。快到病房,臉上才漾出些笑。可滿滿一屋子人,都對着小孫應酬呵護。誰能看得見誰?芳晴正欲搶步上前,一個小個子醫生擡着針盤吆喝着過來:“你人緣真好。”芳晴聽見那個男人說。滿室生春,盡皆笑了。她聽見宜敏猶自掙扎着辯解道:“當然了,我這也算是公傷。公司自然要做得好看點,否則,豈不是寒了衆將士的心。不過,大家能抽時間來看我,實在是太給我面子。這份情,可一輩子都忘不了。”
一段話說得大方體面,也不知烘熱了多少利祿競奔之心。
“這麼說來,倒是要多住幾日,否則就是有負了公司對員工的關心。”芳晴一邊在衆人的笑聲裡爲宜敏整理鬢髮,一邊順手爲她壓住臂上的棉球。
“抽這麼多血?”她問醫生。小個子男人點點頭,臉上綻開一個開朗的笑。而在此時,誰也不知這就是宜敏將來要嫁的人。
一個能聽懂笑話的人,姓章姓鄧,原來姓柳。
倒真是高擡了小孫。
孫宜敏縱有逐理之心,卻斷無全義之志。而時過境遷,昔日的一點激情熱血如今俱化做詭猥狡獪的小心思。無非是欺人看不出來而已,芳晴心裡酸酸的,順手將宜敏的被子掖一掖,然後聽見宜敏說道:“芳晴,我該怎麼辦?楊志他回來了。”
而在此之前,她們剛剛纔討論過關於蘇楷的事。面對芳晴的試探,宜敏避而不答,表情滴水不漏。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讓芳晴的臉凝肅,一顆心彷彿被緊緊扣在貓爪上,有輕微的痛,從宜敏絮絮的話語下一絲一絲的傳來。在此時此刻,她整個人如同一隻被擰緊的瓶蓋,承受着瓶內重重氣壓的衝擊。而窗外有好風輕送,情人絮語,一隻麻雀不知死活,好奇的站在窗臺前張望。它的眼如黑豆般,純正而毫無雜質---------這是畜生,不是人。一個人不能在飽經世事淌盡渾水之後,還以無辜者的面目出現。芳晴漫不經心的掉頭,聽宜敏說出最後一句:“我只是想看看他,知道自己從前到底是對是錯。我看明白了,心也就死了。唯有心死,才能好好的過日子,芳晴。”
“我總會幫你的。”她冷靜的說。至於如何幫法,倒在兩可之間。“你要和楊志重新開始嗎?”她好心的再確認了一次,果然,她見着孫宜敏啞然失笑說:“我不曉得。從前的事給我的教訓之一就是,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是可以打算圓滿的,我只想順其自然。”
這樣子自信,倒真是臉厚心黑。這就是小孫的長處,學學。芳晴含笑望向宜敏,而小孫正低頭牽了她衣角,溫和的說:“還好有你,有你這樣一個朋友,芳晴,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子和你說過話了。” 宜敏說這話時,彷彿不勝唏噓。讓她忍不住反擊道:“你現在倒好,左擁右抱,可真是風流快活得很哪。”
你當我想。”宜敏眼神一黯,淡淡的說:“不過是過日子而已。芳晴,我這段時間心情不好,有一句沒一句的你可別放在心上。”
這就是她們之間的差距。一個隱忍韜晦,一個出語尖酸。芳晴用力往掌中狠掐一記,指痕深深,讓她的靈魂有瞬間出跳的快樂,她看見自己在陽光濃烈的房間裡輕佻的搖動雙腿。而那些黑色的卑烈的念頭如暗流般從她頭上沒頂而過。定要燃燒發泄之後才能甘心以從,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宜敏,只看見自己的雙腿堅定有力向等在醫技樓前的一名帥哥走去。她的聲音,甜美中而略帶點困惑,萬芳晴對許長榮講道:“怎麼不進去呢?宜敏一直在等你呢。她在楊志身上已經錯過一次了。”她說完這句,臉上現出同情:“宜敏要的,不過只是純粹的感情。至於其它------你,不要再讓宜敏傷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