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芳晴走得意乎尋常的早。李明彩起初只當她是去上廁所,等了一陣卻遲遲不見回來。手袋皮鞋手機已通通不見,電話裡的聲音含混糟雜,聽得出是在公交車上。“早上有會。”李明彩對老伴說。“那只有晚上回來再跟她說了。”天這樣熱,萬樹德躺在地鋪上合着眼“嗯”了一聲。空氣,燙滋滋的,讓四肢百骸都有灼燒的感覺,他一翻身,問李明彩:“來這裡,怕有兩個月了吧。”
“還差五天。”
“日子還真快。”
從一開始忙碌的看房到借錢下定,每一天都過得很充實。如今大事已定,日子閒下來。萬樹德長長的吐出一口悶氣,李明彩看他心情還好,趁勢坐下來試探着問道:“現在也閒了,你看我能不能找個什麼事來做?”
萬樹德白了她一眼說:“這要問你的好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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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芳晴那樣子就曉得是沒有眉目,白天黑夜的躲,和自己的父母還有什麼好藏着掖着的,好沒意思。
李明彩嘆口氣,她不想和人吵架,便只能假裝沒聽懂,自顧自的說道:“這附近我看過了,竟沒一個好的縫紉師傅。我的手藝你是知道的,買一臺二手機,就在門口的小賣部支個攤,給人改改褲角翻翻衣領,一個月下來,菜錢總能掙出來。你說呢?”
聽她那口氣,分明不是商量是通知了。萬樹德騰的一聲坐起來罵道:“沒腦子的人。你這麼做不是給芳兒丟臉嗎?咱們雖窮,但總也是身家清白的好人家,你爲了幾個錢,跑到門口擺攤,好讓別人說咱們是乞丐嗎?你這麼做,別說芳兒結不到好親,就算結了,讓會讓女兒在公婆面前擡不起頭。”
李明彩沒來由被一頓罵,心裡不由得火起,她冷笑着說:“靠勞力吃飯光明正大,有什麼丟臉不丟臉,倒是沒本事掙錢空口白話才讓人看不起。枉你被黨教育這麼多年,難道竟沒聽說過勞動致富?”
這算在最困難的時候她也不曾說過這樣尖酸刻薄的話。萬樹德大怒,只是氣得說不出話來。他單手指着李明彩,嘴脣哆哆嗦嗦的發紅紫漲。多年的夫妻情義,讓李明彩心裡一怯一軟,連忙上前想安慰兩句,卻沒料萬樹德誤會這個女人意有所圖,他劈手一掌正好煽在李明彩右臉,五個指印如浮雕似的凸現在她焦黃乾枯的臉上,萬樹德心裡一慟,只是臉上不肯帶出來,“你怎麼不躲?”他淡淡的說。
能躲到哪裡去?
她的世界這麼小,只有家,孩子,工廠,街道。她一生中最長的路也就是**時候追隨兄長姐妹的照片看遍了****,她那時還小,不知道這世界會變成這樣。她以爲嫁一人就是依從他一生,爲了這個家------“我們離婚吧。”她說。萬樹德又是詫異又是好笑,他輕蔑的看了李明彩一眼,說不上是因爲自尊心受損還是壓根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他冷冷的說:“一把年紀了還這樣,當自己還是小姑娘。”
她聽見他哧的冷笑了一聲,然後穿衣準備出門。
“去見誰呢?”她問。
萬樹德心裡暗暗鬆口氣,他正想陪個笑臉,卻看見李明彩站了起來,她不攔着他,更沒有哭哭啼啼的控訴,她只是站着輕輕說:“是不是又到公園裡坐一天,然後回來告訴我,你被你那個了不得的朋友請去喝茶聊天好酒好肉好招待?”
他沒料到她會跟着他,頓時連腰都直不了。“芳晴也知道?”他問。
怎麼敢說。
李明彩頹然坐在椅子上。
離婚?就算爲了芳晴也不能。債欠了,首付給了,月供也起頭了。如果一離,先不說銀行那攤事,光是三姑六戚的逼債就受不了。
“你爲什麼打這麼重?”李明彩哭。
他曉得她是怕芳晴回來看見了不好交待,自己也覺得悔恨。只能蹲下來,象小孩子一樣伏在她面前,年歲不饒人,不多久他便踉蹌着向前栽倒。李明彩尖叫了一聲立刻扶住老萬把他牽到芳晴牀上躺着。過了許久,那眩暈的感覺才消失掉,萬樹德緊緊拉住老伴的手,在過去的那些年月裡,無論如何艱難他也能保持尊嚴與氣骨,但現在不行,他哭起來,眼淚鼻涕的糊了一臉,這麼老的人了,無論如何洗涮身上也有着老人所特有的難聞氣味。那是一點點腥臭,卻是李明彩盡其一生最終所能抓住的東西。她手忙腳亂的一邊用面巾爲萬樹德擦拭,一邊抽搐着說:“人家不見,咱們也別求。一家人呆在一起,安安心心的過。等芳晴找個好老公,住進新房子,生了孩子咱們就安安心心的養養孫子玩。這日子多好,還有什麼不滿足?管不了的閒事咱們都別管。老了老了,不惹是非,就是爲女兒省錢,爲女兒盡孝。”
怎麼不是她爲我們,倒是我們爲她?
但世事就是這樣,一輩子犧牲,一輩子隱忍,一輩子爲了別人。他不敢說我不甘心,只能含混的在喉頭裡應了一下。李明彩只當他答應了,她接着說道:“女兒要找什麼樣的對象由得她自己吧,富一點是她好,咱們別沾光,窮一點是她情願,我們也幫不了。日子是她自己過,我們管好自己就是讓她省心。做父母的也就這一點好處了,芳晴是個有良心的孩子,她定能體會父母的苦心。”
“可那個人呢?她找的那個人能答應嗎?”萬樹德靜下來,慢慢的說出心裡話:“你的話都很好聽,但實際上卻一條都不行。我們老了,誰來養?當然只能是子女,所謂社會所提供的最多隻是一張公交免費卡,還要等到七十歲才能用。是你能活七十還是我能活七十?我們的健康早就被那些年月毀得差不多了,食品饋乏,負擔衆多,臨到老年,卻又面對破產清算。你我算好的,熬到現在還有醫保社保,有些老哥們兒------”說到這裡,他哽咽起來,那一本傷心事,她勸不了,只能陪着老萬嗚嗚咽咽的哭。兩人哭一陣,相互勸一陣,這才平靜的接着說下去:“人就那樣子沒了,說沒就沒了,年輕時不是沒有理想,經受磨難時也不是沒有抱負。可人一走,就啥前景也看不到。我有時候覺得,還不如走了,走了,就不用再受煎熬,走了,就不用再去想這條道到底對不對。那是芳晴她們那一輩要操心的事,可越是這樣,我就越是傷心。在我們年輕的時候,哪怕說的是空的,到底還知道要做些什麼。可芳晴他們,去哪裡,能做什麼,卻是一點也不知情。”李明彩不明白萬樹德在傷心什麼,只看見老伴咳和厲害,“你慢一點吧,”她勸道:“兒孫自有兒孫福。”
都是空話。
萬樹德低了頭,目光中有一些絕望,他問李明彩:“我們病了怎麼辦?是用醫保還是賣血換命?都不行,象我們這樣的人,連報紙募捐的資格都沒有。不是白血病,也不是奇胎雜症,沒有賣點,當然也沒有人出力。只不過是老死罷了,成仟上萬,哪有人會來關心我們。也只能指着兒女了,如果孩子多也就算了,但偏偏只有她一個。不聰明,不機靈,死心眼。這樣的孩子在這個世道能活下去就已經很好,指望她,老伴,你覺得能行嗎?”
他看見李明彩呆愣不語,便知道她已經被自己說動了一大半。
“我不是想要干涉女兒的婚事,也不是說她一定要嫁我選的人。我只是爲了這個家,爲了她,爲了大家好。我們是芳晴的父母,她又是個孝順的,如果我們不好,孩子她會好嗎?如果孩子不好,就算有了孫子這日子也沒味道。我已經想過了。”萬樹德說到這裡長嘆一聲:“我們這個家想要過下去,想要大家都好,就一定得找個有本事的女婿不可,還得聽話。這個,你覺得芳晴有本事能做到嗎?”
“不能,那孩子太重感情,連一個什麼宜敏也放不下。更別提男人,她連男人的真面目是什麼都不知道。也只能父母幫她了,你怪我去巴結別人,你當我想啊。我只是爲了晴兒,爲了讓她在別人面前有個體面。讓別人知道忌諱,不要對她不起,不要欺負她。這就是我們能爲女兒做的。至於你說的那些什麼‘不惹是非就是盡孝’,老伴,你老了,你不曉得,在這個世界上,不是每一個孩子都象晴兒這樣體貼孝順。總有些孩子,在嫌棄父母爲他們做得不夠,搭線鋪路-----”萬樹德呵呵笑了兩聲,悽然的沒有再說下去。他靜一靜,然後勸道:“聽我的,啊,聽我的。至於這臉上的傷,”李明彩低了頭,抹抹眼淚說:“我明白,就說是在菜場買菜,被小偷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