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說什麼,她整個人都軟了,生命在這一刻被重重的折出血痕,而猶不自知。從表面上看,她仍是完好的一個。面對背叛挫折與打擊,卻仍能保持清醒。於是她坐在這裡,聽見自己嘻嘻哈哈的說道:“太嚴重了,是誤會吧。”這便已經是進步,如果是兩年前,萬芳晴一定會尖叫着喊出來:“爲什麼?爲什麼?”
哪裡能給出答案。如同在荒野中覓食,走避行逃,哪裡能分得出這是本能,這又是後天的教養。更何況從人的生物性上看,這兩樣選擇,沒有誰比誰更尊貴。活命而已,纔不過脫離叢林數仟年,就有許多人忘了,何謂尊重生物的屬性:吃穿懶樂哀。這是最最沒有目標的一種活法。但那又如何?那些道理與教義,雖然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卻偏偏不喜歡。
這樣的任性,如同小兒女一般。若不重重的懲戒,讓世界的真理正義何在?於是便有人設了無數的門坎,自人的出身之日起,便需要不停的做出選擇:選擇主流所認可的東西,方可獲得更豐裕的物質與更自由的生活氛圍。不管這東西是姓“封”還是姓“資”------其實都少有人真正從心裡探究與追溯,正所謂入境隨俗,誰會管周圍佈置的花紅還是柳綠。只需蹦高便可有糖吃:這樣的模式,前有科舉,後有高考;裡有八股,後有議論;卻都是仟股一脈,發於一心。只少了天下英雄盡入吾嗀中的張狂得意。
現在有一個詞組是“一切歸功於人民。”可人民是什麼?不過是百姓。百姓的首要卻是過日子:三餐一宿,一份工作,環境平和,不淫不晦不盜不搶。今天張三迎親,明日李四娶媳,後日更有白事鋪張:那是死。是一個人自生來便要去往之地。有甚可爭有搶?
在這一刻,有什麼如閃電一般擊中了芳晴的頭腦。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原來“歷史”並不只是高考科目中的一種,背過即算。在某些時候,歷史能打消人心中的妄念,幫助人看清楚自己的能力與位置:原來,她只是這樣的人罷,論智商論本事,皆爲下下等。她能掙扎到現在,便已是僥天之倖。
象她這樣的人,芳晴一陣心寒,不能不把她所看過的宮廷文拿出來與現實做比較。這是她對於歷史最最熟悉的部份了:影視文字鋪天蓋地。讓人不能不想,在這個時代,歷史對於現實最大的功用是否就是將過去歲月裡所有勾心鬥角人心叵測的情節細細勾了給人看,這或許就是市場對現實最最忠實的反應吧。所以,沒有英雄,也不會有拯救。那些細小的,在情與愛慾中掙扎的小言情,就是對人心最好的舒緩。能逃避,能自欺。當然比要正視,要直面來得更輕鬆,或許更好。既然那些心存大志的人過去有,將來有,那麼現在也不會缺。
誰知道會被領上哪條路?雖然她過去爲了謀生也學了不少道理,但卻早已被現實剝落殆盡。餘下的不過是一個精神軟弱的人,跟從的是食物與居所的方向。唯此而已,如果說她頭腦中還殘存了什麼,那也只是一份深深的戒懼。對於每一個想要接近或是親暱的人,她都會在心中暗問:所爲何來,我有何便宜可佔,自己又有什麼可以交換?-------這樣的心態,已經與她父母頗爲類似。如果說萬樹德與李明彩的現在是因爲過去種種之浩劫,那麼芳晴卻又是因爲什麼走到了今天?除去她自己的無知軟弱以及庸俗,在她立身及長所被迫接受的精神遺產裡,究竟有沒有讓她毀滅及消沉的部份?不要來討論數仟年文明洋洋煌煌,一個子女最好的導師就是父母。而芳晴上一輩的人,又有多少是真正對他們經歷的歷史有過反省。從人性上,如果有,可以肯定的說,現實不會是這個樣子。當然,這是另一個故事裡要講的細節了。相遇。一個人和另一人的相遇。一個人的歷史背景和另一個人的空白相遇。那會是溫暖嗎?說實在的,芳晴不知道。在夜色裡,她只感覺到冷。她站在街邊,細細的啄磨了一陣子自己對蘇楷的回答。確認圓滑無誤這才擡腳往宜敏的住處趕。
她總要回家換衣服吧?芳晴說。心裡半是惱怒半是好奇,還有一絲想看好戲的衝動。
蘇楷是怎麼說的:
一個人遇見什麼樣的人,遭遇什麼樣的事,其實全拜託自己眼光所囿,識見所賜。若是先存了浮華的念頭,眼中所見的便只有狡獪小兒浪蕩子弟。
好,很好。在這一刻,她比任何時候都要相信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老天有眼自會懲治爲非作歹之人。如果天不嫌她姿容醜陋不堪大用,那麼她或許能爲臨門一腳盡些許綿力。萬芳晴想到這裡,冷靜的呵了下手。然後從容的打開門鎖,歡聲道:“我回來了。”
室內空空,一地清靜。
她於是撥電話給宜敏。還沒開口,就聽見小孫在手機那頭“啊”了一聲然後問:“你去了哪裡?”
在從前芳晴斷不會想,這簡單的一句問話裡究竟有多少破綻。可現在,她明白了,全都明白了。她於是不在意的做了個姿勢,誇張的大聲喊:“你沒有看到我給你的短信?”
當然啊。宜敏開始絮絮的解釋。讓她連插嘴的機會也沒有。那邊很靜。應該不是一個人。芳晴喂喂的喊,然後再撥。才響兩聲楊志就接了。於是萬芳晴溫柔的,羞怯的,帶着萬般爲難的對楊志講:“你能不能請宜敏接下電話。她可能手機沒電話,我才說了兩句就斷線,再也撥不通。是真的,我鑰匙丟了,現在在宿舍門外,進不了屋。”
“那我來接你。”
她雖然沒有想到會是這個回答,卻也不會再象從前那樣傻得想要拒絕。萬芳晴愣了兩秒,飛快的跑到樓下通宵營業的超市把鑰匙寄存在自助儲物箱。然後她便等,漫長的,好象也就是一個哈欠的功夫。楊志就開着輛捷達過來,簇新的,招搖在街邊。以他這個年紀,他這個收入,他這個身份,這已經是很風光的事了。芳晴看見有女人羨慕的上下打量自己,她於是越發小心戒慎。離車足有兩步遠的距離,便停下小心的張望着低聲喊:“宜敏。”就是這兩個字惹到了小楊,芳晴被他三兩手強塞進車然後開車揚長而去,專往偏僻的地方走。
“你喝酒了。”芳晴拍他:“快停車,爲了宜敏,你也不能這樣。”
車子嘎啦一聲停下。楊志的臉青得象天上的雲。
“你知道的?”他問。
到底是新手,芳晴要遲了兩秒才能調動起情緒做了個遮掩以及驚慌的眼神反問道:“什麼?”
那麼便是真的了。芳晴一向有些笨,楊志痛苦的把頭俯在方向盤上壓抑的說:“宜敏有了旁人。”
在這一刻,他的心碎了。而耳邊傳來的,猶是絮絮的勸說:“沒有,沒有的事。宜敏愛的是你,你們是初戀啊。”
“我都看見了。”他用盡力氣大吼。身邊女子,似被嚇得呆住,不敢再置一詞,唯有眼淚滾滾而下。就算是那一夜,他與她的那一夜,他離開她去到別人身邊,她告訴他宜敏離開的原因的那一日,她都未曾哭過,而只是一個人默默的忍。一直在忍,這樣的忍耐,旁人不是不知道,包括他自己。只是因爲輕視,因爲她沒有用處,而選擇視而不見。在這個現實的世界,她究竟是怎麼活下來的。楊志心酸的把芳晴抱入懷中,這便是傳說中的機會麼?萬芳晴深深的咬一下上脣,狠狠的掙脫出來,慌張的,眼裡分明有着不捨:“宜敏,宜敏。”她倒是隻會說這兩個字,想起蘇楷說的‘孫宜敏跳上凳子發表演講’不由得黯然失笑。果然是一個人付出多少,便能得到多少。論才智論果敢論手段,她萬芳晴皆是下下等。所以看看她此刻坐的,也不過就是輛捷達。
已經比公車好很多。不擠,不臭。空氣裡有好聞的新鮮的布料香味。宜敏此刻坐的,是真皮的吧。她恍惚的想,雙眼微和,臉上淚痕狼籍。然後有一個人,在小心的爲她擦拭。他一路護送她回家,回那個男人自己的家,卻沒有提出任何要求。而她又累又倦,滿足得如同一隻醉過去的小貓。溫馴的,緊緊的攀援住身邊唯一的浮木。她就這樣睡過去,直到被鈴聲吵醒。那是誰的手機,她也不管了,只是懶懶的應了聲“啊?”在電話那頭,是那個人吧。芳晴鈍了兩秒,從沙發上起身,把手機遞給睡在牀上的楊志。而後折回來,繼續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