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想擁抱他,汲一點溫暖。情慾於她,是十分陌生的東西。她似一隻剛出殼的小鳥,對於第一眼看見的人與事抱有不顧一切想要相信的願望。這算是弱點吧,卻是每個人人生中所必須要經歷的階段。總要傻一次,然後清醒過來。懷揣着記憶中的傷痕或是溫馨美好的片段然後活下去,這兩難的選擇,源自於他(她)這些年所受的教育,所觀察到的人與事。歸根到底,還是與家庭有關係,而父母,是由不得自己選的。
芳晴沉吟着低下頭,有些事,既然做不來,她也就不再去想了。她只是微笑着,明媚的,帶一點點憨氣讓人憐惜,或是想要欺騙。騙她這樣的女孩子,是再容易不過的。李浩勤不知道她是曉得還是不曉得,遇見他,正是她一生中最幸運的事。他掙扎着把這句話強壓在咽喉,聲音粗啞的說道:“走吧。”
陽光明媚,到處是閒散慵懶的人流。她貪戀的目光零零落落的散在老人與孩子的身上,李浩勤靜靜的站在芳晴身側,臉上有不易察覺的微笑。有多久沒有這樣平適安怡的看過一個人?一羣學生浩浩蕩蕩結伴而來,領頭的那一個不早不晚恰恰將芳晴撞了個倒仰,一羣人都伸頭過來齊齊的喊了聲:“賤!”一大撂淡黃的馬糞紙劈面擲在芳晴額頭,半個廣場都鬨動了,她扭頭就跑,擺明了是做了虧心事。出租車司機不顧芳晴的哀求哭泣彷彿有意拖延時間似的左打右打也不能點火,李浩勤追上來,象他那樣身高腿長的人,追上她應該是很容易的事。可他卻似電影中的慢鏡頭,不遠不近的在畫面的一角飄。只差一寸,他就可以趕得上。出租車一個騰躍飛了出去,這樣狗血的情節,不是每天都遇得到。司機有意把速度放慢再放慢,好讓芳晴從後視鏡裡看見那個失意惆悵的人。可她只縮在座位一角無聲的抽泣痛哭,看得出這女子還是學生,司機長吁一口氣出聲勸道:“這世上並不都是好心人,快別哭了,你爹媽知道該多傷心啊。”
這是至平常的一句話,卻正正戮中芳晴的痛處。她止住哭泣,伸手把頭髮攏好,用紙巾把眼淚擦淨。再進公司,仍舊是平平常常的一個小姑娘。
倒是胡卓平瞧出來了,“哭過?”他問道。
芳晴揉揉說:“是啊,過幾天我爸媽就要回去了。”
小胡哪肯理這事,“我那房子的折扣呢?”這事芳晴已推搪多時,爲了心裡存的那一點念想,本是說什麼也不肯。可現在-----還有什麼不能做的。她向小胡應了聲好,便拿出單子來做。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這才把電話回撥過去。一下午,李浩勤已足足撥了七八次,終於聽到她聲音,一顆心沉下來,說不上是什麼滋味。他沉默着,芳晴也什麼都不肯說,“大哥。”她叫了一聲。差一點就勾起了滿腔的英雄氣。說起來他小李也不是個沒見過世面的人,可唯獨在這個小女子面前一步步沉淪。心裡有什麼塌了,一寸一寸鬆軟。李浩勤用力把手機貼在耳朵上,直至發紅發燙。他想說什麼卻張不了口,芳晴在那邊似有感應急急說起自家同事的事兒。不過是給點折扣吧,他一力應下來。
“大哥。”芳晴又喊了一聲,沉默着。他曉得這就是兩清的意思,他中午才教過,才幾小時她就學得這樣好。李浩勤心裡一酸,憐惜愧疚自責輕鬆,隔着電波,芳晴本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出於女性的本能,她一腳箭步狠狠的踩在七寸。“只要你好就行了。”語音清淡,若有若無。李浩勤身體微顫的想了許久,才能確認自己聽到的是這七個字。有道是蛇打七寸,他倒是象被人兜頭澆下一盆雪水。這世上仟金易得,乾淨難求。他找到了她,卻用這種方式將她從自己身邊趕走。手機,黑黑烏烏的擺在桌面上,連半個聲音也沒有。她走了,走得乾乾淨淨,連聲大哥也不肯再叫。丟下他一人,倒讓他如何肯斷了這念想。可不斷又如何?一股子狠勁,從丹田直插胸臆,男子漢大丈夫立身存世,豈能被女子所左右。他不言不語走過去找二哥把事情說清楚,扭頭回身就給老萬打電話。老萬象是頗爲震驚,但也就三兩秒就鎮定下來,兩人默了一陣,開始有商有量的說起細節。
興奮,痛快,在這間小小的出租屋裡洋溢飛騰,李明彩坐在一側早把事情聽清楚,等電話掛了方纔滿面含春緊緊握住老伴的手。
“房子不用賣了。”李明彩忍了一下午,好容易看見女兒回來,立刻把她拉進屋小聲解說原由。“你李哥給你爸找了個事。”還沒說完,芳晴已滿臉狐疑的揚起下巴大聲問:“李哥,哪個李哥?李浩勤是不是?如果是,我勸你們趁早斷了這念頭。除了騏彰,我沒什麼哥哥,我乾乾淨淨一個人,別把那些哥哥扯進我家裡來。”
聽她這滿嘴的含沙射影,倒象是嫌棄父母的意思。李明彩氣得哆嗦,卻也只能自己悶坐。爲了慶祝,老萬半小時前就出門走二站路去買張家的烤雞。“彆氣彆氣。”李明彩心裡暗勸。她曉得自己辯不過這女兒,只能用話把芳晴的心思套出來。於是便從嘴邊擠出個笑,強問道:“今天是遇見什麼不痛快的事嗎?”
芳晴哪裡敢說,只是眼淚不由自個兒控制刷啦啦的掉下來,沁在脖頸處,帶着幾分秋涼,她慢慢的挪到屋子角上的板凳上坐着,默了一陣沉聲說:“媽,把房子賣了,把欠的債還了,咱們一家三口,清清淨淨挺直腰板的過,不是很好嗎?”
“不用去和別人攀比,也不用感懷傷秋。有一分就用一分,沒有就守在一處躲躲清靜。就算不能出國,咱們也可以上影院。就算沒錢上影院,咱們也可以在街邊買盜版。就算連盜版也買不起,那麼就在網上當。如果連當也違法,那麼至少可以坐在屋裡說說鬼吹燈。老百姓的活法,只要有吃有穿,就總能找得到樂子可玩。你們年輕時這樣過,年老了反而不能了?”
李明彩冷笑着反駁道:“你沒過過,倒說得象是真的一樣。”
你用過糧票?你用過布票?你試過大半夜排隊買雞蛋?你寫過報告?你捱過批鬥?你試過被領導挨個找着談心,你只爲讓你下崗。五十多的人了,說不要就是不要。上有老下有小,就中間這一個人,得挨着,不管不顧拼了命的也得挨着。爲了一份工作,爲了養家餬口,舍了這張老臉也要把日子過下去。若真爲了自個兒,哪一家尼姑庵子不能將自個兒打發-----這不過都是夢話,沒文憑沒知識,誰會聽所謂向佛的心。誰都曉得不過是爲了一碗飯,爲了活下去吧------可就連這樣的念想也生生的就斷了。活下去,更好的活下去,成爲生活的唯一動力。就象在叢林裡覓食,誰還顧得上體面,誰還顧得上委屈。委屈誰都有,這幾十年,拋開從前的事不講,象自個兒這一輩的人,誰不是從委屈裡來的?此後的種種,不過是一種補償。離得近的,揣到懷裡的是金。離得遠的,扒拉到嘴裡的是米。若是連米都沒有,那樣的日子,據說不會是有,可誰知道呢?做百姓的過日子也只曉得一樣,那就是積穀防饑。這是生存的秘密,也是自然的法則,幾仟年前如此,幾仟年後也依然如此。就算人類滅絕,也依然會有更適合環境的物種存在。當然,你可以心帶鄙夷說它們沒有智識沒有文化沒有傳承,可是,誰又能保證自個兒能永遠流傳屹立不倒,在宇宙,如招牌一般金光燦爛,那是太空垃圾纔會有的專利。至於人,說真的,別太把自個兒當一回事-------這顯然是不可能的。正因爲人性永遠不能被文明中那些光輝燦爛的詞語所覆蓋,所以生活纔會如此八卦與精彩。且看戲吧------那是人之將死纔會有的覺悟。趁年華正好,誰不願粉墨登場,唱一把和一把?就算不爲開眼見世面,也不枉了自己投胎爲人這一遭!這纔是正理!攤開幾仟年曆史,又有多少人與事不是輪迴再輪迴,重複再重複!道理也一樣,孔聖人在世尚不能教化人間,就憑如今這幾隻儒也能大言炎炎?根基已毀!-----這一大段話李明彩自然說不出來。和所有臨到老了才能隱約領悟些人生道理的老人一樣,她心中有的除卻悔恨痛惜,更多的是對於死亡的恐懼與生存的焦慮。如今就算是庵堂也再無老婦人的容身之處了。她心裡這麼想,嘴上就這麼說:“房子賣了,你是想要讓父母住廟裡面嗎?”
芳晴一下子跳起來想爲自己辯解。卻被李明彩一個疲倦的手勢揮了回去。李明彩不想說,也沒辦法和女兒多費脣舌,只能遠遠的面帶鄙夷的緊盯着地面。過了許久,芳晴才聽見李明彩對自己說道:“你就認小李做哥哥吧。”
芳晴完全不曉得母親在想些什麼,血往上涌,她正欲駁斥,卻聽見萬樹德在樓下響亮的打着哈哈。
“你爸的病。”李明彩狠狠的給了芳晴一個嚴厲的眼神,然後開門迎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