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只是微微嘆了口氣,隨即走向屋子的一角,撿起了半個破瓦罐,遞給了孟然,“出門左行五百米處有個水潭,去洗乾淨吧。”
說罷,他就坐在孟然昨夜歇息的乾草鋪上,一動不動。
孟然嗯了一聲,提了瓦罐以及草藥出了廟門。
雖然已經出了太陽,陽光很是明媚,但露水依舊遍佈整個樹林山坡。孟然未走出多遠,他長衫的下襬以及鞋子就已經被涼水浸透了,那是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讓孟然有種想要赤腳行走的衝動。
走了一會兒,孟然就看到了那個水潭。水潭不大,有三尺見方,但是水還是蠻多的,想來是昨晚的雨水灌注,使得原本並不顯露的小水坑一躍變成了水潭。
孟然在水邊停腳後,彎腰蹲地,開始認真清洗破瓦罐以及那一把草藥。
過了許久,孟然端着破瓦罐以及滴着水珠的草藥回了破廟。
那人微微擡頭,“怎麼去了這麼久?”
孟然一臉邀功地看着那道黑影,“我把草藥全部洗乾淨了,你看...”他舉起那把乾淨的草藥,一臉得意。
帷帽後的人‘噗嗤’一聲,語帶笑意道:“你這人,莫不是傻子?或者你家的這位護院與你有仇,你想要殺了他,卻又找不到藉口,只好裝傻充愣?”
孟然一臉無辜地看着那道身影,很是不解地問道:“前輩,您爲什麼這麼想呢?”
那人又笑了幾聲,輕咳了一聲,略帶嚴肅地問道:“你是不是空着瓦罐回來的?”
“是啊,不然呢?”
孟然非常自然地答了一句,隨即想到了什麼,滿臉羞愧地跑出了廟門。
他落荒而逃以後,廟裡傳出一陣‘咯咯’的清脆笑聲,若是孟然跑慢一步的話,或許會知道一些不同尋常的事情,只是他暫時沒有機會得知了。
等孟然戰戰兢兢地端着那個瓦盆回來的時候,坐在乾草鋪上的人影已經離開了原本的位置,再次坐到小廟的正中。
那人並不多話,只是用幾塊石頭支起一個簡陋的竈臺,然後將孟然手中的瓦罐放了上去,投入藥材以後,開始生火添柴。
自感無用的孟然只是蹲在瓦罐的另一次,一臉欽佩及感激地看着黑紗下模糊的臉龐。
那人被看的有些無語,不耐煩道:“你又要做什麼?”
孟然囁喏道:“我想感謝前輩,也想跟前輩學習一些技能,只是不知道前輩是否肯教我。”
那人冷冷一笑,“你都是要死的人了,何必學這些細枝末節、不值一提的技能?”
“先生曾經說過,活到老學到老,人生幾十年,總有自己不懂的地方,總要向他人學習的,不可固步自封,爲人要謙虛好學......”
“我沒興趣聽你那個什麼鬼先生講的道理,你還是閉嘴吧!”
孟然的神情瞬間黯然,低垂着眼瞼,一副悽苦無依的模樣。
那人自嘲地笑了笑,隨即安慰道:“好吧,是我不對,我教你就是了。”
“恩...”
“那你的那位先生呢?我很好奇到底是什麼樣子的人才會教你這些無趣又呆板的鬼道理的。”
“既然是鬼道理,自然是鬼教的了...”
“抱歉。”
“沒事,他已經死了好多年了,雖然我並沒有收到他的喪訊,但我就是知道他已經死了。”
對於孟然最後一句的絮叨,那人並沒有迴應,彷彿已經閉眼入眠般沉靜。
對此,孟然只是悻悻地咧了下嘴,也就不再言語,只是專注地看着瓦罐裡的水。
青煙陣陣,火焰噴涌,一股子熱浪向四周侵襲,瓦罐裡的清水漸漸翻起了氣泡,帶動着草藥在其中翻滾。很快就有‘咕嘟咕嘟’的聲音在廟宇中迴盪,清澈的水已經變成黑乎乎的湯汁了。
沒有繼續添加木柴的火堆漸漸開始熄滅,炙熱的感覺慢慢消散,只留餘溫。瓦罐裡面的藥汁兒漸漸停止翻滾,散發着濃濃的苦味兒。
待溫度降得差不多的時候,那人對着孟然說了一句,“去把藥給他灌下去。”
孟然看着破瓦罐有些束手無策,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繼續說了一句,“快點兒吧,我趕時間呢。”
孟然自不多言,捧起尚有些滾燙的瓦罐走向了耿護院。
面對無法吞嚥的病人,孟然只好強行捏開他的嘴巴,將藥汁慢慢倒了下去。待藥灌完以後,病人的嘴邊、脖頸上灑滿了暗黃色的液體,散發着陣陣苦澀氣息。
孟然深深地看了耿護院一眼,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隨後緩緩地走到黑衫人的面前,“前輩,請動手吧。”說罷,他的眼睛已經閉上了,靜靜地等待刀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等了許久,遲遲不見刀光揮灑的孟然不由張開眼睛,看着身前安坐的身影,輕聲問道:“前輩?”
“怎麼?你着急去死?”
“那倒不是,只是做人要遵守承諾,自然是......”
那人擺了擺手,一副不想多說的樣子,“那你就記住,你欠我一條命,日後還給我就是了。”
孟然的心跳加速了幾下,隨即恢復正常,問道:“前輩叫什麼名字?”
那人淡然一笑,“我不想知道你的名字,你也用不着知道我的名字。”
“那我日後如何報恩?”
“若有緣,千里自相逢,若無緣,對面不相識。又何必知曉對方的名字呢?”
“我叫孟然,江南東道杭州府臨安縣人士,日後前輩若是有需要,我自當赴湯蹈火。”孟然不管不顧,只是一口氣說了自己的姓名及戶籍。
那人拿了一根棍子撥了撥已經全熄的火堆,淡淡道:“誰要知道你的名字了。我是我,你是你,以後不會再見的。”
孟然猶豫了一下,終是開口問道:“前輩到底是什麼人?”
“有些事情你還是不問的好,若是知曉了,不過是徒添煩惱罷了,甚至會性命不保。”
孟然沉默了半晌,很是認真道:“不管前輩有什麼事情,我自然不會退縮的。”
那人笑了笑,“你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難道也不在乎你家人的性命嗎?”
孟然不說話了,因爲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好。他固然想遵守諾言,想要報答眼前的這人,但他並不願因此搭上其他人的安危及性命。
破廟裡清醒的兩人都不再說話,好似變成了啞巴,只有微風穿堂而過,徒惹黑紗搖曳、青絲飄蕩。
太陽慢慢升起,林間的鳥兒振翅高唱,外間的暖意漸漸涌入破廟,除了微不可辨的溫度變化,就再也沒有其他的不同了,天地間似乎就剩下這兩個相對無言的人了。
孟然站在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極爲不安,他忍不住挪了一步。
那人似乎是感覺到孟然的情緒,也就緩緩地站了起身,乜了孟然一眼後,開口說道:“走了。”
話音落,他就轉身,向着門外走去。
“什麼?去哪兒?”
“怎麼?外面是你家?去哪都要你管?”那人剛跨過廟門,淡淡地回了一句。
“不是,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
“我還不知道前輩的姓名...”
那人轉過身子,深深地看了孟然一眼,“陸沉。”隨後便轉身離去,再無蹤跡。
孟然只隱約看到了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很是深邃,卻又帶着幾分悽迷。他想要挽留,卻無從開口。說是陌生人,卻同居一間,對話許久;說是熟人,卻又萍水相逢,未曾謀面。
孟然在夏日裡對着廟裡的山神發呆,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又或者該想什麼,只好盯着那個泥塑看來看去。
正自出神的時候,忽然一旁有大口喘息的聲音傳來,他急忙轉身,看到微微睜眼的耿護院,正在掙扎了着想要起身。
“耿叔,你醒了?”孟然很是激動地大聲喊道。
耿護院很是虛弱地回道:“少爺,我醒了...我們這是在哪兒啊?”
孟然撓了撓頭,“我也不知道,應該是座山神廟。”
“哦...”耿護院又喘了幾下,緩緩說道:“我們在城外嗎?”
“恩,山林之間,不知道具體是哪兒。”孟然有些挫敗地看着耿護院。
耿護院安慰道:“無妨,你先扶我起來,我們兩個一起找找路吧。”
“恩。”嗯了一聲的孟然忽然想到還有另外一個人,“耿叔,宋伯...宋伯他死了,他還躺在那裡,我當時沒有力氣揹他過來,我...”
“少爺,你不要太過自責,也無需傷心,生死有命,這都是個人的福分,只能說老宋福薄......”
一主一僕雖是想要安慰對方,卻又不知如何遣詞造句,只是在不甚明亮的破廟裡執手相望淚眼,無語凝噎。
‘咕咕’的響聲傳來,兩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似是忘卻剛纔的悲傷氛圍。
“耿叔,我去找點吃的吧...”
“你哪裡懂得這些,還是等我再恢復些氣力再一起出門吧。”
“恩。”
孟然沉默了一會兒,又問了一個已經有着明顯答案的問題,“耿叔,宋伯的屍體怎麼辦?”
“唉...還能怎麼辦,就地埋了吧。”
“......”
又小又破的山神廟裡,一個男孩兒似乎在這一刻長大了一些,成熟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