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已過,還是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那人只說了最快半天,可是沒說最慢多久。
沈凌霄軟趴趴的坐在在瘦骨嶙峋的馬背上,從來沒騎過馬的她被顛簸的骨頭要散了架,餓的兩眼昏花,四周的景物幻化成了一片模糊的顏色,分辨不清楚輪廓。
就在沈凌霄忍耐快達到極限的時候,終於如血的殘陽中看到一片蒼翠,隱約有一片城郭。
她兩腿緊夾馬肚,使勁甩着手裡的繮繩,想要催促馬兒走快點,誰知馬也堅持到了極限,前腿跪倒在沙地裡,沈凌霄騎着馬脖子,刺溜一頭栽倒進沙堆裡,猝不及防吃了滿嘴的沙。
“呸呸...”凌霄抹盡口中的沙,趴在地上跟老馬對視。
老馬已經是苟延殘喘,四肢抽搐的掙扎着想要站起來,無奈耗盡力氣,還是跪臥在沙坑裡,瞪着烏黑油亮的眼睛,眼中流露出淒涼的神色。
“求求你,站起來,我不騎你了,我牽着你走,不要趴在這裡啊,會被曬死的...”
凌霄捨不得丟下老馬,可是也沒有力氣將它扛在肩上,只能求佛拜神的希望它自己站起來,連說帶話的指着遠處的城郭。
馬眼裡滑出一滴淚來,馬頭頹然倒在沙地上,再也沒有了聲息,雙眼至死也遙望着遠方。
凌霄嗚嗚的哭了起來,她累了,連埋怨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一天多的時間裡,讓她見識了生活的殘酷,原本懷揣着諸多美好的幻想,如同肥皂泡泡一樣輕易就破滅了。
此刻的她,不再奢望王子騎着白馬從天而降,不再寄託於那些富麗堂皇的春秋大夢,她只想要活下去,一瓢水,一簞飯勝過珍饈美饌,一雙鞋,一套布衫,勝過霓裳羽衣。
凌霄抹乾腮邊的眼淚,朝老馬拜了三拜,堅定的說:“我一定要活下去。”
凌霄赤腳走在熾熱的沙漠中,腳下雖痛,可她再也沒有多餘的液體流出來了,整個人都被蒸成鹹魚幹了,身上披着的破破爛爛的布條上浸着一層白花花的鹽漬,臉上積了一層厚厚的細沙,披肩長髮亂的比雞窩都不如。
終於走出了沙灘,踏上青蔥的草毯時,凌霄感到莫大的喜悅。
城牆修葺的十分偉岸,仰着臉也望不到頂,展目遠眺,也看不到頭。
環着城牆栽種着一圈不知名的闊葉樹,灰撲撲的葉子間開着碩大的白花,顯得生機盎然。
凌霄向城門走去,看到城門口站着的兩個門神就傻眼了,這,這是什麼人種啊?
他們鐵塔般的身材讓人望而生畏,鋥亮的盔帽下是一張古銅色的國字臉,濃黑的眉,略凹陷的眼眶,赭紅色的瞳仁,高挺的鼻樑,略薄的嘴脣,及肩的紅色鬈髮...
“@@#*&&&~~……”被凌霄打量半晌的一個衛兵衝她嘰嘰咕咕的吼了一連串,她一個字也沒聽懂。
那人見凌霄還楞在那裡,幾步便衝到她面前,揪住她的手臂將她往城內拖了幾步。
凌霄以爲他要將自己當成流民捉到監獄裡關起來,於是拳打腳踢的反抗,立即被狠狠的摔在地上,手肘蹭破了一層皮。
那人怒氣沖天的又吼了一連串的話,大步跨過凌霄,跟另外幾個同樣打扮的士兵合力關上了城門,插上門梢,換了另外一批人鎮守在門前。
那人經過凌霄身旁時,還不忘無限鄙夷的唾了她一口。
凌霄驚魂甫定,從地上爬起來,避開那羣士兵,踏上了另外一條街道。
凌霄遇到的所有人,不論男女老少,皆是古銅膚色、赭紅瞳孔,他們口中叨咕着凌霄聽不懂的話,發音古怪,非中非英。
還好光線已經昏暗,而且凌霄蓬頭垢面,沒有人注意到她的與衆不同。
只是,語言不通,身無分文,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典當給人家做苦力,人家都嫌棄,這下完蛋了。
她走過一個拐角,餘光瞄到牆上貼着的一張告示,中文耶,竟然是漢字!
她一目十行的看完,上面說的是中藥店的掌櫃身染怪疾,廣求良醫。
凌霄隨手揭下並排貼着的另外一張寫着外文的榜單,攔下一個路人,指指榜單又指指自己,那人會意,好心的領着她繞了兩條街,將那爿店指給她看。
凌霄深吸一口氣,定定神,成敗在此一舉。
小時候開中藥鋪的爺爺曾染過一種怪病,不感飲食,全身黃染,四肢浮腫,漸漸雙目昏花,意識模糊,後來一個老中醫給他開了一味甘草熬水喝,不出一月,爺爺的症狀就開始好轉。
凌霄看到藥店門口站着的一個小廝打扮的人,便走近朝他揖了揖:“這位公子,我想給掌櫃的看看病。”
那人遲疑的打量了凌霄幾眼,冷聲吩咐道:“你跟我來。”
凌霄跟着那廝兜兜轉轉從前店走到後院,從花園走過草堂,終於在一片房屋前站定。
“你在這裡等等。”
“好。”凌霄諂媚的笑着點頭。
不一會兒,她便被請進了客廳。
藉着屋內的燃燭,凌霄悄悄打量了一下坐在太師椅裡的老人,心中立即有了七八分把握。
“公子怎麼稱呼?”老人慈眉善目,並沒有因爲凌霄這狼狽的裝束而輕視她,微微擡手,示意她在圓桌旁邊坐下。
凌霄如蒙大赦,趕緊挑了一張離他近的板凳坐下,忍不住握拳垂着痠軟的雙腿:“大伯,您叫我沈凌霄好了。”
夏研白的目光停留在凌霄爛布條下□□的雙足,再望向她來時的路,暗綠色的地毯上留了一串細小的血印。
凌霄微微蜷着膝,將雙足收攏到布條裡。
“沈公子,你能治老夫的病?”夏研白溫和的笑着,像是看待一個頑皮的兒童,顯然不認爲凌霄有這個能耐。
他這病,拖了大半年,如今越演越烈,宮中御醫看了個遍,無一人可以說出癥結所在,更莫說開方抓藥了,他幾乎是抱定了必死之心,只是心中還有一事掛念不下,所以廣佈告示,希望能多活些時日。
“大伯,您在這塞外經營着這麼大一爿藥店,剛剛進來的時候看到生意興隆,足以見得您的平日必定盡心竭力。”凌霄不卑不吭的陳述着。
夏研白聽的疑惑,難道他就是來誇讚自己一番嗎?
“您平日必定事必親躬,每一味藥材都是自己先熬製一遍,確認功效之後,纔出售給外人的,老伯,我猜測的對嗎?”凌霄眸中帶笑。
“正是,醫道乃至精至微之事,行差半步便致人死地,這店裡的每一味中藥,我幾乎都親手炮製,甚至親口嘗過。”夏研白不無贊同的說。
“這就是您的癥結所在。”凌霄面露喜色。
“這?可否明示?”夏研白洗耳恭聽。
“您有所不知,是藥三分毒啊,有些藥只是小毒,當時並不表現出症狀來,可是日積月累,漸漸就嚴重了。”
“你說我中毒了?”夏研白顯得十分驚詫,轉念一想,又覺得十分在理,於是詢問道:“此毒可有藥能解?”
“甘草可解百毒。您用甘草熬水喝,堅持一個月便可見療效,乾薑也有解毒功效,您可以將兩樣藥物放在一起煎熬。”
夏研白聽完,臉上流露出欣賞之色:“沈公子,你小小年紀便有如此過人才識,老夫佩服,不知道公子可有去處?”
凌霄心中巨喜,如果能被他收留,真比犒賞她金銀財寶更加實用,她就算得了錢財,在這人生地不熟語言也不通的地方,很難立足:“實不相瞞,我被賊人搶劫一空,丟在沙漠中,徒步千里行走至此地,孑然一身,孤立無援。”眼角擠出幾滴淚來。
“若公子不嫌棄店小,可以考慮留在店裡,給老夫指點一二。”夏研白做出謙卑的模樣。
“老伯您過謙了,我只是略懂皮毛,若能留在您店裡,真是我的福氣。”做牛做馬我都甘願啊,凌霄在心裡悄悄的說。
就在這時,一個小小的身影奔了進來:“爹爹!”
小人撲進夏研白懷中。
夏研白摸摸小兒的頭問道:“術兒,怎麼跑回來了,不是讓你最近不要回來嗎?”
小孩撒嬌的撅嘴答道:“我聽香薷說,下午有人揭榜了,孩兒是擔心爹爹的身體嘛。”
夏研白慈愛的笑着指指坐在他背後的凌霄說:“就是這位沈公子。”
小孩扭過頭望向凌霄,立即生出鄙夷之色,他朗聲喝道:“哪來的臭要飯的!你休想訛我爹爹的銀子!”
凌霄的滿腔熱情瞬間化作冰雕,自己的樣子比濟公還不如,可是,小小年紀就這麼沒有愛心,人之初性不善,沒救了~
“術兒,不得無禮。”
“爹!你看他的樣子,蓬頭垢面,衣衫襤褸,說不定是哪兒逃跑的犯人!”小孩振振有詞的反駁。
聽的凌霄啞口無言,這男孩真的只有六歲嗎?
他才圓桌高,面有菜色,頭髮枯黃,形銷骨立,全身上下只有那一雙眼睛,純黑如墨,琉璃似地浮動着一種水盈盈的光彩,吸引了別人的所有視線。
“蒼朮!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你已過了總角之年,怎麼還是這樣任意妄爲,讓爹爹如何安心。”夏研白提高了聲音,帶着慍怒。
“爹爹。”小男孩握着夏研白的手,又恢復到乖順的摸樣。
“沈公子,犬子無知,多有冒犯,還望見諒。”
小男孩氣咻咻的瞪着凌霄。
凌霄扯嘴賠笑:“哪裡哪裡。”
夏研白喚來那小廝,吩咐下人給凌霄收拾一間客房。
凌霄合上房門,看着裝扮的素雅又不掉檔次的房間,長吁一口氣,總算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了,雖然,少東家對自己很有成見,但是□□說過:吃苦在前,享樂在後!我一定會在這個地方紮根落戶的。
門外傳來輕叩:“沈公子,老爺差我來請您去花廳用膳。”
“哦,馬上就來。”
凌霄望着鏡子裡的自己,一襲米色長袍,闊袖,腰間是一條同色的繡花束腰,右側還垂着綴珠流蘇,隨着步幅來回盪漾,顯得風度翩躚。
再用髮帶將齊肩烏髮綁到頭頂,露出額頂的美人尖。
洗淨的臉龐呈現出一種溫潤的粉色,鬢若堆鴉,畫黛彎蛾,雙瞳翦水,硃脣皓齒,滿意的微微一笑,梨頰微渦,比不得潘安再世,至少也是清新俊逸,看那黃口小兒還把她當乞丐。
凌霄拉開門,藉着水華瀉地的月光,衣冠楚楚的出現在僕人面前。
果然,那人乍看到凌霄,驚得口都合不攏了。
凌霄微笑道:“請。”
那人才覺悟到自己的失態,轉身走在前面給她領路。
凌霄坐在一桌子滿當當的美味佳餚面前,不禁吞着口水,長這麼大,還沒被這樣餓過,礙於站在旁邊的一排僕人,她努力剋制住沒有用手抓進口裡吃。
等了許久,只看到小少爺蹦蹦跳跳的被一個十來歲的女孩領進來,女孩服侍他在上首落座,然後給他鋪設好碗筷。
“沈公子,老爺身體不適,所以他請您自便。”香薷略表歉意之後,便扶着筷子給小少爺佈菜。
小孩不領情,一把奪過筷子:“今天我自己來。”說罷,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直盯住對面的凌霄。
凌霄不曾會意,左手端碗,右手執筷,亟不可待的往自己面前的菜碟裡夾了一箸菜,還沒能運送到碗裡,一雙硃紅色的筷子便敲在她筷子上,那塊鮮嫩的魚肚肉掉回了碟子裡。
凌霄不泄氣,轉而伸向另一碟,舊戲重演,一而再再而三,分明是針對她,周圍站着的下人都捂嘴偷笑了。
凌霄回瞪了他一眼,收回筷子,迅速的往口中扒拉白米飯,我不吃菜了,吃白飯還不成麼!
小孩滿意的望着凌霄。
凌霄消滅一碗,將空碗遞給旁邊的僕人,示意加飯,結果,他開口了:“不許給他添飯!撤桌子!”
凌霄嘩啦站起來,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我飽了,少爺慢用。”說罷昂首離開,前腳才邁出門,便聽到屋內的鬨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