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伏在窗前看梅,突然發現自己最愛的那棵五寶垂枝梅樹樹冠一陣劇烈的晃動,她急急忙忙奔出去,那棵梅樹正撲簌簌地往下掉花,絳紫、粉紅、雪白的花朵在地面鋪蓋的淺草綠紗巾上落了厚厚一層。
凌霄走到樹下才發現一個小孩站在樹杈上,抱着枝椏使勁搖晃。
凌霄不禁叉腰呵責:“你是誰家的小孩,竟敢偷跑到我園子裡來採花!你給我下來!”
小男孩戴着一頂厚重的狐裘帽,一張粉雕玉琢的臉上,兩顆圓溜溜的紅色眼睛撲閃撲閃的望着凌霄,個頭不大口氣不小:“你是誰?”
“我是這園子的主人!快給我下來!”凌霄從地上撿了一根被他搖斷的樹枝便開始戳他的腿:“下不下來?”
小男孩居高臨下俯視着凌霄,身手矯捷地躥上了更高的一個枝椏,一大簇梅花都被他壓得垂垂欲墜,他看着凌霄原地跳騰了兩下夠不着他,便高枕無憂地跟低人一等的凌霄對峙:“原來你就是陛下新封的凌妃啊!我聽別人說流璟閣裡住了個瘋女人,好好的一園子梅花都被糟蹋了,看來是真的咯。”
凌霄撩起袍子露出穿在裡面的錦褲,往手心呵呵氣,作勢要爬。
小男孩推推帽檐饒有興趣地看着:“你不會是想爬上來吧?”
“小兔崽子,你等着我!”凌霄撲騰了兩下當真爬上了他起先坐着的樹杈,初嘗勝利的喜悅,凌霄志在必得地說:“把屁股墊厚點,看我怎麼逮住你!”
小男孩不但不怕,反而興趣盎然,就在凌霄快要攀上來捉住他腳腕時,他藉着身體輕巧更上一層,搖搖欲墜的垂枝終於不堪重負‘啪嗒’一聲斷掉了。
“啊!”凌霄一聲慘叫,趕忙伸手去撈,結果腳下一滑,自己先掉下去了,撲面摔在厚厚的積雪裡,嗆了一大口雪沫子,翻身仰望小男孩,他雙手攀着殘枝,晃悠悠地吊在樹上。
“你還挺心善的,可惜好人沒好報,摔了個狗啃屎!”他順着樹幹滑下來,蹲在凌霄身邊,揭掉她頭頂歪倒的假髮,皺着眉頭說:“咦,真醜!你恐怕是宮中最醜的妃子了,難怪不得寵呢。”
凌霄撇撇嘴表示自己並不在意,爬坐起來沒好氣的問道:“你偷採梅花幹嘛?”
“有用!”底氣十足,彷彿有天大的理由。
“切,你才幾歲,懂什麼叫有用什麼叫沒用嗎?自以爲是!”凌霄拍拍身上的雪站起來:“我警告你哦,你不許再採了,不然我放狗咬你!”
“哼!”小男孩不服氣地白了她一眼,用手把落下的花朵收攏來,紮好紗巾的四個角,鼓鼓囊囊一大包揣在懷裡。
凌霄站在原地盯着他,看他不往正門走,轉身朝梅林深處走去:“哎!門在那邊,你往哪走啊!”
“不要你管!”說完飛快的跑起來。
凌霄好奇地追過去,那抹影子拐進一座假山,再尋就找不着人了:真是奇怪,難道有密道?
*
“娘娘,您從哪來?出去了怎麼也不多加件衣服?”海恩在屋內尋了一圈沒見人,轉身看到凌霄頭髮凌亂的從外面往回走。
“屋裡太悶了,我出去走走。”
“僕赫剛剛送來一套衣服,是陛下賞賜讓您在‘暖寒會’上穿的。”
“是慶祝春節嗎?”凌霄搔搔半長不短的頭髮:“這一年又完咯,真快。”
“相當於你們漢族的春節,您快來試試,要是不合身還有時間改。”
凌霄興趣索然:“那天陛下會邀請很多大臣來嗎?”
“陛下會邀請衆位大臣進午膳,晚上的‘暖寒會’便是帝王家宴了,除了每日在皇后那裡碰面的幾個妃子,其他就只有些重臣的內眷。”海恩見她憂心忡忡的樣子不忍安慰道:“有陛下在場,她們不敢造次的,那時候人人都顧着爭寵,誰還顧得上消遣您呢,您只要規規矩矩坐着就好,不必太擔心。”
“我倒不是擔心這個……”凌霄摸着衣服上精細的繡花:“我能不能不去呢?反正又不是每個妃子都參加的。”
“就算您抱病也得出席,否則就是公然拂逆陛下的旨意,讓陛下威嚴掃地。”海恩難得板起面孔說教:“快點試試衣服。”
凌霄磨磨蹭蹭的出來,雙手護着裸露的香肩:“是不是拿錯衣服了,這明明是夏天穿的嘛。”
海恩只顧忙着幫她扯好衣服的褶皺,調試着腰封的鬆緊,擺弄半晌之後臉上露出得意之色:“到那天您就會發現,您是在座女賓裡穿得最多的了。”
“要不要加個披肩什麼的?”凌霄圍上一條白狐披肩,被海恩一把扯下:“不要不要,就這樣挺好的,陛下的眼光果然獨到!”
“恩,我也覺得這衣服挺漂亮的,就是太露了點……”凌霄低頭扯着紫皁色流雲紋避膝。
“我不是說衣服,我是說人。”海恩將凌霄推到銅鏡前:“您自己瞧瞧。”
“呃,我沒覺得什麼呀。比起宮中那些女人波濤洶涌的身材,我只算得上一根乾柴。”並非自謙,也非自我打擊,凌霄說的極爲實事求是。
海恩搖搖頭:“乾柴怎能開出美麗的芍藥花來?您就是一枝‘紫香龍玉’。”
凌霄咧開嘴敷衍地笑着。
*
臨要出門,阿特突然發現絨絨不見了,凌霄翻箱倒櫃的幫着找了一會,海恩急得忙催:“哎呀,都什麼時候了,您難道讓陛下等您一個人嗎?”
“可是……”凌霄着急的額頭上沁出汗來。
“不就是一隻小白狐狸麼,要真丟了,天下又不是找不出第二隻來,快點走了!”海恩看看天色,恐怕晚間還有雨夾雪,心中越發焦急:從流璟閣到正殿,只怕有好一段路要走呢。
阿特心中雖急,也明白此時必須顧全大局,於是比手畫腳的讓凌霄快走。
凌霄一坐上肩輿,海恩便催着肩夫快點走,自己也顧不上宮規禮儀快步跟在一側。
果然,剛出了流璟閣,天空中飄起雨來,雨勢越下越大,澆滅了好幾處宮燈,在黑暗中行路,只能緩下腳步來。
遠遠望去,大殿門口的六十六盞無盡燈已經燃起,如同鬼眼,閃爍着駭人的光芒。
“哎呀,遲了遲了!”海恩懊惱不已。
一落轎便攙着凌霄匆匆往裡走。
剛踏進暖閣,熱浪撲面而來,果然溫暖如春,凌霄解下厚重的披風,露出裡面絢紫的羅裙。
“凌霄!”
凌霄聽到背後有人呼她,忍不住回頭,竟然是修斯。
修斯穿了一件赤紅的無袖長衫,露出肌肉緊實勁瘦的手臂、泛着柔光的琥珀色肌膚,紅色長衫外面從左腋下到右肩膀斜搭了一件月牙白的流蘇披肩,火紅的鬈髮任其散在腦後,素雅大方,讓他逼人的俊美中流露出一絲懶於裝扮的閒散,當他看到凌霄應聲回頭,目露驚訝之色:“真的是你!”
“你怎麼來了?”凌霄望向海恩:不是說只有女眷的嗎?怎麼還有個漏網的男士呢?
海恩低聲解釋:“三殿下是陛下唯一沒有正妃的皇弟,所以被邀請在列。”
凌霄立即覺出話外音,暗暗鬆了口氣:她的心已經經不起緹斯的一再刺探了,那些來不及消融的感情,在他的一次次旁敲側擊下,噴薄欲出。
修斯看到海恩,臉上的驚喜之情收斂了不少,恭恭敬敬的行禮:“娘娘。”
凌霄宛然笑道:“免禮。”
修斯趁海恩不備,俯身在凌霄耳邊低聲說道:“我本不想來的,但想到你也會來,所以還是來了。”
凌霄臉一紅,輕咳一聲,目視前方,裝作沒聽到。
修斯見她沒有反駁,越發變本加厲:“你今天好美,我果然來得值。我猜滿屋子的人都會被你驚嚇到的。”
凌霄終於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冷眼相待:“我猜你纔是今天的主角吧。”說罷昂首走在前面,跟他拉開距離。
守在門口的女官通報過後,凌霄緊張的往內走,纔到門口便被滿屋子珠光寶氣給震撼到了。她在門口楞了兩秒,直到感覺到一束目光從高處俯視,她茫然擡頭,看到緹斯目光中一抹驚訝之色轉瞬即逝,衆人隨着緹斯的目光將注意力都轉移到門口,熱鬧非凡的大殿瞬間變得鴉雀無聲。
金粉銀花薄紗綾羅披帛披搭在肩上垂繞在身側,如潭水靜謐,裹着她過分消瘦的肩膀;透膚的淺紫銀邊織錦闊袖對襟紗衣,隱隱綽綽的勾勒出她柔弱的身段;雪緞抹胸上繡着大朵的‘紫蝶獻金’,襯得胸前的肌膚如同凝固的羊脂;紫皁色避膝上用孔雀尾羽繡着流雲紋,金翠奪目。
燈光下,少女烏黑的雙眸彷彿深潭,幽幽閃爍着恬靜的光芒,她烏黑的鬢髮間只插着一支紫鑽團花簪,典雅婉約,活潑婀娜。
露蕊香肌嬌秀,燕脂微透,醉豔酣春,妍姿浥露,讓座中女人們相形見絀:年輕的太顯稚嫩,年老的太過成熟。
“娘娘,請往這邊走。”海恩將凌霄引入座。
凌霄悄悄深吸一口氣,無視四周紛紜的目光,微微昂頭走入室內,在離緹斯最近的桌子後坐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衆人剛剛從凌霄帶來的震撼中緩解,又立刻被出現在門口的修斯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待字閨中的女孩子們悄悄挺起胸脯端直身體坐好,雙目含情的望向面帶微笑的三殿下。
凌霄若無其事的盯着面前的酒杯,誰知修斯的座位竟然安排在對面,巨大的壓迫感襲來,凌霄不禁擡頭飛快掃視了一眼緹斯,緹斯只顧着跟修斯寒暄,並沒在意凌霄疑惑的眼神。
“既然都到齊了,那就開始吧。”緹斯的目光若有若無的落在凌霄身上。
舒緩的音樂消弭了拘謹的氣氛,衆人紛紛攀談起來,凌霄只能在桌子底下無聊的互掐着手指玩,修斯被一羣芳心躁動的濃妝豔抹女子團團圍住,不時能聽到她們附和的嬌笑,誇張的讚揚聲。
突然,一陣急促的手鼓聲打斷了殿中的和樂氣氛。
凌霄回頭,看到一個女孩子旋舞着走上堂來:她火紅色的長髮結成一溜小辮子,辮子末尾垂墜着一顆大珍珠,當她旋轉起來,珍珠壓着細長髮辮不至於四下亂飛,而是散成一個十分規整的圓弧,合着被風鼓脹的彩色裙裾,真如一隻翩躚花間的彩蝶。
她luo着的一段粉藕似的手臂上戴着細長蟠曲的金絲臂釧;小巧的足踝上套着三四個綴滿了彩色玻璃珠的金鐲子,當她一邊敲着手鼓起舞時,渾身發出金玉相撞的鋃鐺聲;遮面的粉色輕紗旋開一角,單憑下頜的曲線,櫻紅的嘴脣,已經美得讓人驚詫了。
鼓聲密集起來,女子的舞步越發急速迅捷,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就在衆人被她的舞姿攪得神魂顛倒之時,鼓聲戛然而止,就像一樹海棠怒放到極致倏忽全都寂滅了。
她恰好舞至堂中央,跪倒在地,彩裙散開平鋪在地面,真如一朵盛開的絢爛之花,又如一隻彩蝶 ,在衆人情不自禁的喝彩聲中,她因喘息而起伏不定的身軀略有些顫抖。
緹斯笑道:“大漢果然人傑地靈,短短四年時間就把一匹小野馬馴服成一朵鳳仙花來。”
衆人紛紛猜測起來。
修斯忍不住欺身向前,不可置信的輕呼:“伊兒?”
女子轉過頭,明麗的眼中淚光閃爍,她輕輕扯下面紗迴應道:“殿下。”
“哈,真的是你!”修斯喜不自禁,繞過長桌一把將她從地上拖起:“真不敢相信……”
波伊撅嘴逼問道:“有什麼不敢相信的?”
修斯大咧咧的捏捏她稚氣未脫的臉:“看你這氣勢,我就敢相信了,雖然更漂亮了,還學會了舞蹈,不過骨子裡的野性一點沒變。”
波伊皺皺眉將他的手從自己臉上拿下:“那你說過的話還算數嗎?”
“什麼話?”
波伊踮着腳附在他耳邊悄聲耳語,引來衆女子不滿。
修斯爆發出一陣大笑,揉揉她的頭髮:“童言無忌,沒想到你還惦記着。”
波伊大不悅,跺腳嗔怒:“你!”淚水在眼睛裡打轉轉,波伊咬咬牙:“言而無信的大騙子!”轉而求助的望着緹斯:“陛下……”
緹斯寬厚地笑着示意她不用着急,望着修斯語重心長地說道:“波伊的父親是圖坦的大將軍,當年不只是救過你一命,也曾輔助先帝立下赫赫戰功;波伊的母親是大漢皇室後裔,賢良淑德,才貌並舉。波伊年紀與你相仿,幼時你倆常在一處玩耍,母后在世時曾叮囑我:波伊是將門後人,既有我們圖坦軍人的天性,上馬能騎能射,又得到漢族風習教化,知書達理。文武兼併的女子本身就少見,更難得的是跟修斯心性相和,若將來適宜,應當極力撮合。”
修斯想要反駁,緹斯又說道:“我還記得你小的時候,常常到將軍府玩耍至夜不肯回宮,我派人去接你回來,你打發僕人回我:如果要我回去,我就要把伊兒也帶回宮去。我無奈,只能哄你說:等你長大了,就把波伊許配給你做王妃。可惜等你長大了,漸漸忘記了童年舊事,只癡迷領兵打仗,無心兒女私情。現在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也該好好考慮一下自己的王妃之選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修斯若再抗拒,就會拂逆了緹斯的威信,他猶豫着,遲疑着不敢貿然開口。
“修斯,衆兄弟中,就連年紀最幼的索斯也在去年迎娶了正妃,你是我最器重的弟弟,我傳給你鷹旗,授予你兵權,爲了你的婚事,耗心費神,你可不能辜負了我一番好意。”緹斯說得不徐不疾,字字句句叩擊在衆人心中。
凌霄忍不住打量着修斯,他的臉色僵硬,寫滿了掙扎,而佇立在一旁的波伊,煎熬的忍受着內心的折磨。
凌霄在心裡嘆息,她又一次目睹了宮廷婚姻的身不由己。
殿中的空氣彷彿凝結了一般沉重,壓抑得讓人連呼吸都要斟酌慎重。
修斯突然莊重地跪在地上,凌霄已經猜到了他的答案,不忍心去看任何人,彷彿自己是罪魁禍首一般羞愧地低頭垂眼。
“陛下,大業未成,夙願未了,臣暫時還無娶妻之意,萬望陛下成全。”
緹斯面色鐵青,手中的金樽被他大力捏得微微變了形:“好……我成全你。”
凌霄的心微微顫抖起來,波伊捂着臉輕輕啜泣着,前一刻還是衆人羨慕的對象,現在卻成了別人茶餘飯後的笑料。
修斯轉向波伊,拱手作揖:“伊兒……”
波伊抽噎着:“你不要說了!”
凌霄忍不住將可憐的女孩拉到自己身旁坐下,她輕聲勸慰着:“別哭,這不是你的錯,也不算什麼很丟臉的事情,天下除了他,還有更好的男人。你剛剛的舞姿好美,我們都被你吸引了。”
波伊緩緩放下雙手,露出一臉委屈,她扁扁嘴巴,垂頭喪氣的坐着。
凌霄將一碟糖花糕推在她面前:“你嚐嚐這個,可以讓你的心情好點。”
波伊遲疑的掃了凌霄一眼,扶着筷子拈了一點放進嘴裡,良久才說:“你見過比三殿下還好的男人麼?”
凌霄幽幽的說:“當然。”
“那是怎樣的一個人?我認爲,他已經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了,我從小就想嫁給他,當我從馬上摔下來的時候,當我爲了學習舞蹈扭傷腳踝的時候,我都不覺得辛苦,也不覺得疼,只要想着學會這些就能當殿下的王妃,我就會充滿了力量。”
凌霄同情的望着她就像看見了另外一個自己:“傻瓜,從今以後,你要學會愛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