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繆沒有帶她入住到陀塔的宮殿,而是找了城外一座閒置很久的行宮,唯有極少數幾個親近的大臣才知道他們族長的歸來。
凌霄站在拉繆身側,看着衆人臉上露出的擔憂,心中有個信念更加堅定了。
“你先下去休息,我馬上就過來。”拉繆輕拍她的手背,眼光中露出的安然神情讓人心定。
凌霄被一個年邁的女人帶了下去,她剛走到門外,背後的那些鬚髮皆白的大臣們便迫不及待的紛紛發表自己的意見。
凌霄隱在門邊,偷偷往內看,拉繆坐在椅子裡巋然不動任由衆人各抒己見,羣情激奮,他卻默默然如同一座萬年冰山。
“小姐,我們走吧。”女僕輕聲催促着。
她將凌霄領到一間有溫泉的房間,屋內沒有生火,單憑從地下涌出的這股溫泉,便使得室內溫暖如春。
“我自己來吧。”凌霄解下披風遞給她,她卻一直站着,直到凌霄脫得只剩下貼身的單衣才退出去。
屋內只剩下凌霄一人了,她將身體浸泡在水中,頭枕在沿邊而設的玉枕上,透過那扇小小的窗,可以看見外面簌簌的飛雪,透過氤氳的水霧,可以看見屋頂用各色玉石鑲嵌的花團圖案,繁花錦簇的中央是一朵碩大純白的雪姬蓮。
凌霄覺得睏乏,就趴在池邊枕着手臂睡着了,直到有一雙微涼的手搭在她肩頭,她茫然擡起臉:“唔,怎麼就睡着了……”
拉繆笑着用袖子擦乾她臉上蒙着的一層水汽:“這泉水裡有安神物質,難怪你會睡着。”
“他們說什麼了嗎?”凌霄轉臉看向窗外,天已經黑了。
“你不必知道哪些言論,你只要明白,我既然打定主意帶你出來,就不會輕易放棄再帶你回去。”拉繆拿過一旁的衣服,展開:“起來吧,該用晚膳了。”
凌霄拿過他手中的衣服,努努嘴說:“你轉過臉去不要看。”
拉繆笑着順從的轉過臉去。
拉繆將看守宮殿的僕從都撤去,偌大的房子裡只剩下那個年邁的女人在桌邊伺候。
凌霄默默的吃着,不時擡頭飛快的瞟一眼那個女人,她似乎一直看着自己,可擡頭想要與她對視,又發現她的目光看着別處。
屋內太靜了,靜得讓人覺得壓抑,凌霄等那人下到廚房去端來餐後甜品時飛快的說道:“她是誰?我該怎麼稱呼?”
拉繆笑着放下調羹,握住她的手:“她是我的乳母,母親去世後她不願跟我到烙軒,便一直留在這兒。按照你們漢人的叫法,你該稱呼她爲嬤嬤。”
正說着,那人已經託着兩碗熱氣騰騰的芙蓉羹過來了,她走路極輕極柔,就好像四隻爪子上長了肉墊的貓兒,不帶出一丁點兒響聲。
凌霄看着她將羹放在自己面前,當她的目光觸及到桌上兩隻交握的手時,本來就面無表情的臉上多了一層堅硬。凌霄輕輕抽回手,縮在桌下。
拉繆看出了她的尷尬,便吩咐道:“你先下去吧,等我們吃好了,你再進來收拾。”
女僕點點頭默默的退了出去。
拉繆將凌霄拉入懷中讓她坐在自己膝上,一手拿了碗,一手拿着調羹,挑起一小勺芙蓉羹放在嘴邊吹吹,不燙了才送到她面前。
凌霄第一次被人這樣餵食,滿面漲得通紅,猶豫了一會纔在他融融笑意中張嘴接下。
這樣吃了兩三勺,凌霄便閉嘴不再接,搖頭說道:“飽了。”
拉繆放下碗:“我帶你四處逛逛吧,出去好多年了,終於回來了。”
凌霄挽着他的手臂,跟着他走在空寂無人的宮殿裡,燭光照着四壁,印出兩個修長秀美的影子,凌霄打量着壁上精美的雕刻,宮內華麗的擺設,高大恢宏的門廊,縈迂迴環的複道,雖比不得圖坦皇宮或者大漢夏宮那般華麗壯闊,卻也不是一般權貴人家可以攀比的規模。
登到一處高樓,凌霄憑欄而望,可以將整個宮殿盡收眼底:崇閣巍峨,層樓高起,長廊曲折,玉欄繞砌,皆爲雪所覆蓋,銀裝素裹分外妖嬈。更遠處是連綿起伏的雲山絮嶺,四處皆白,曠遠空濛。
凌霄忍不住問道:“這也是一處皇宮嗎?”
拉繆將提燈放在欄杆上,探進凌霄的衣袖摸摸她的手,確定她沒有被凍着才說:“很久以前,這兒也是一個國家,你腳下的城堡就是這個國家的心臟。我們沒有高高的圍牆,沒有充裕的軍備,人人安居樂業,誰也不去想冰雪之外是否還有另外的世界,這兒就是渾世中的最後一片淨土。直到有一天,從沙漠裡來了一羣悍兵,他們燒殺奸掠無惡不作,他們騎着馬、揹着弓箭、執着長矛,他們善用火攻,所及之出皆成一片火海,讓我們無屋可住無衣可穿,還強迫我們的國王交割了皇權,成爲他們版圖上最遙遠的一個郡縣,從那以後我們皇室血統世世代代都必須成爲他的僕從。”
“你們爲什麼不反抗呢?”
“傳說盤古開天闢地之時,輕者上升形成天,重濁者下沉形成地,又苦於天地間寂寥,便決心創造人。爲了在他死後,人類能夠隨着天地的造化而存活下去,於是賦予了人類兩種神力:一爲行水,二爲驅火,可惜水火不相容,人類漸分兩級,干戈不斷。於是盤古又創一族,賦予他們御風的神力。風既可興水也可止水,風與水相輔相成;風既能助火,又能滅火,風與火相生相剋,原本三族同宗同源,但盤古死後,三股勢力分散開來,各自據守一方。”
“行水者靈活變通,選擇了土壤肥沃的中原;驅火者性格暴虐專橫,聚居在氣候乾燥的沙漠地帶;而御風者,安土重遷,留在了人類最初的發源地——雪原。經過億萬年的優勝劣汰,原本人人皆有的神力漸漸集中到某些資質超羣的人手中,衆生不再生而平等,進而分化出三六九等,天下,纔有了今天的格局。”
“三族中,大漢族是進化最快的,圖坦族其次,而我們陀塔一族民風最爲淳樸,便成了他們刀俎下的肉,被奴役至今。並非我們不想反抗,而是我們天性裡便有一種安於現狀的惰性,觀我族人,皆是些因循守舊安貧樂道之人,可否想過,萬年前那場戰爭,雖非我們所願,卻是敗在我們的不爭。”
拉繆揹負着手仰頭望天:“母親生我之時,夢與仙人遇,告之曰:此兒殊異,可雪國恥,賜之白蓮。當日雲銷雪霽,彩徹區明。今日一個大臣又提及此事,希望我能借此機會與圖坦抗衡,自立爲王。”
“你答應了嗎?”凌霄覺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拉繆搖頭:“若要求獨立,須傾全國之力,以我一人之力何可爲之?圖坦對此早有防範,每年我們稅收近三分之二被充入國庫,留下的三分之一不足成事,我們的軍備,也不足以抵抗圖坦的精銳之師。一旦舉事,又是生靈塗炭山河飄零的結局。”
拉繆收回目光望着凌霄:“如今,我只想跟你過海闊天空的生活。再說,這天下姓李還是姓周,對百姓而言不過是一個名號,只要他們豐衣足食,並不在乎誰主沉浮。”
“你帶着我走了,緹斯要是發兵陀塔怎麼辦?”凌霄顯得憂心忡忡。
拉繆笑着,似乎是爲了寬慰凌霄:“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等到了那一步再做打算把。”
凌霄打了個噴嚏,揉揉凍得通紅的鼻子。
“我們下去吧,今天很晚了,要早點休息。”
燭光被穿堂風吹得晃悠悠,牆上修長的黑影也跟着盪悠悠,凌霄忍不住微笑,她又一次找到了家的感覺。爺爺不習慣夜晚用電燈,特別是雨雪交加的時候,他覺得用電不安全,點上一盞昏黃的燭光心裡才踏實,連帶着凌霄也喜歡上這種燭光搖曳的夜晚,屋外風雪連天,屋內安寧溫暖,彷彿這就代表了家。
拉繆推開一扇門:“你住這間房,我睡隔壁。”
凌霄探頭往裡望了望:好大好空曠的房子,一盞燭光不能將整個屋子照亮,燭光照不到的角落似乎蟄伏着些讓人害怕的東西。
凌霄扯住拉繆的衣袖:“我能看看你的房間嗎?”
拉繆笑了:“你是不是認牀?”
凌霄的臉紅了,囁嚅着:“我住不慣這麼大的房。”
拉繆牽着她走進去,將燭臺放在牀邊,守着她坐下:“等你睡着了,我再離開。”
凌霄將臉蹭進厚厚的皮毛裡,一隻小手伸出被窩握住拉繆的指尖……
*
次日凌霄醒來,推開門,踮着腳尖透過隔壁門扉上的鏤空雕花往屋內望。
“小姐,大人已經出去了,午膳之前回來。”
凌霄回頭,衝女傭頷首笑道:“嬤嬤,早。”
女人似乎不領情,拖着着笨重的竹掃帚走到院子裡沙沙的掃起雪來。
四下無人,凌霄落得無趣便提着袍子踩在雪裡看漫天飛絮:“嬤嬤,這雪下個不停,你掃了也白掃啊。”
女人手下的動作不停,聲調平板地回答:“若不掃,這雪會越積越多,灑下的種子,到了來年便長不出來。”
“種子?”凌霄好奇地跑去看:“什麼種子?”
女人伸直腰擦擦臉上的汗水,喘口氣說:“大人自幼喜歡鑽研藥材,所以我就在這院子裡灑了些草藥種子。”
“這兒一年四季都下雪麼?”
“當然不會,雪下到春天就停了,夏天雪水一融,這些經過霜凍的黑土地就是最適合植被生長的沃土了,所以說,我們陀塔的雪原遍地都是黑金。”女人口氣中透着驕傲,語氣不覺溫和起來:“我們這兒種出的藥材,栽到別處都活不了。”
“你能帶我去看看你們的藥材麼?”
女人顯然很高興:“等我弄完這塊就帶你去看。”
“我來幫你吧,兩個人手腳更快些。”凌霄從角落裡拾來一隻小掃帚。
拉繆回來時,凌霄正弓着腰一點一點的往土裡撒着什麼。
“你在種什麼?”拉繆走過去。
凌霄將最後一點種子放進挖好的□□裡掩埋起來:“秘密!等長出來你就知道了。”
拉繆將目光轉向一旁的女傭。
女傭搖頭不語臉上的神色有一絲不忍,可是她們早已有約定不能將這個秘密告訴拉繆。
拉繆表示尊重她的決定:“既然你不肯說,那就準備用膳吧。”
飯畢,凌霄央求着:“帶我出去看看吧。”
拉繆將她冰涼的雙手捏一捏:“今天的風雪有些大,改天吧,反正日子還長。”
“你們整個冬天都待在屋子裡,不枯燥嗎?”
拉繆認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你厭煩了嗎?”
“當然不是,只要是跟你待在一起,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說,我都覺得很幸福。我只是好奇你們的生活,你給我講講吧。”
拉繆的神色鬆懈下來,脣邊浮現出一個明亮的笑,頓時讓整間房屋都熠熠生輝,凌霄目不轉睛地盯着拉繆看,即使再過一百年,這樣絕色的男子無論年輕或是滄桑都讓人百看不厭。
“冬天大雪封山,女孩子會跟在母親身旁央求着要聽些古老的故事,男孩子是不會畏懼風雪的,他們結伴而行或是跟着父親外出捕獵:馴鹿、棕熊、紫貂、錦雞、獐……幸運的獵人還能捕獲到雪狼,雪狼是猛獸中的智者,他們神出鬼沒,很長一段時間人們都懷疑它們只存在於傳說裡。”
“冬去春來,冰雪融化之後,凍土上會流淌着一條條河流,江水晶瑩,兩岸風光絢麗,森林繁茂蔥鬱;山裡會有雪化了形成的瀑布,千巖萬壑中,一股激流穿山透石飛流而下,肆意浩瀚、白浪如山;夏日夜空,各色光芒匯聚,有時如同山茶吐豔,一片火紅,有時恍若一縷青絲,飄逸幽怨,有時似是一場盛大華麗的煙花,絢麗無比;人們爲了慶祝萬物復甦,會挑選一個晴好的日子互相串門,彼此贈送禮品。待嫁的姑娘們會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家中等候上門的親朋好友,單身的小夥兒會拎着自己冬天獵得的野獸拜訪心上人。”拉繆聲音和緩,沉厚溫婉的語調中描繪了一幅迤邐悠長的風俗畫卷。
凌霄聽得越發神往,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帶我出去走走吧,求求你了,我的好大人!”
拉繆面露難色,凌霄雙手合十閉着眼睛虔誠的對他拜一拜:“我知道你是菩薩轉世,心腸最軟了,求求你了。”
拉繆經不住她的軟磨硬泡,將她從腳邊拉起:“受不了你,走吧。”
凌霄大樂:“凍死我也無悔矣!”
拉繆正色道:“不許你胡言亂語的。”
凌霄的眸色暗一暗,立即又歡天喜地催促着拉繆往外走。
萬頃林海一片銀妝,這個皎潔晶瑩的冰雪世界,大自然的神奇妙筆,讓凌霄驚歎的說不出一個字來。
兩人相互攙扶着在厚厚雪褥裡跋涉,每一步都走的極爲艱難,又極爲甜蜜,風將溯雪吹在臉上,化成一滴滴冰涼的水珠,像是淚。
走上一個高坡,凌霄驚訝地看到遠處一個個冰雪堆砌的碉堡一樣的小屋子:“那是什麼?”
“雪屋。建不起房子的窮人,在冬天就用雪堆出一間房子,春天雪融化之後就到山林裡砍來樹枝建房子。夏天的時候他們幕天席地,孩子們在草地裡打滾,就像春天爬出窩覓食的小灰熊。”拉繆眼中流露出羨慕的神色:“小時候我就想:長大以後娶一個溫柔賢惠的妻子,生一羣活潑伶俐的小孩,也像他們那樣自由自在的生活。”
凌霄忍不住笑起來:“冬天讓你冒着大風雪出去打獵,你受得了嗎?”
拉繆眨眨眼睛,露出一絲小孩般的頑皮,那抹狡黠,讓凌霄心動不已,他高深莫測地說:“我的體力可能比不上他們,但是我有巧智。我九歲的時候獨自一人獵了一匹有我兩倍大的雪狼,不費一刀一劍。”
凌霄滿眼敬佩的望着他。
“不過,後來我將它放了,因爲我在它褐色的瞳孔裡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低弱的聲音中辨不清是悲是喜。
“拉繆,你終究是一個仁慈的人,縱使你手中掌控着生殺大權,你還是會不忍心看着別人受苦。這麼多年你隱忍了,並非你不能,而是你不願,你心中裝着大愛,你才真正明白天下的含義。”凌霄靠進拉繆懷裡:“倘若有一天能讓你得天下,你必定是一代仁君,修德勤政,萬民悅服,四海景從。”
拉繆靜靜的想了想:“一個太仁慈的人是治不了天下的,政治需要懷柔,也少不了鐵腕強權。若天下皆爲我有,必定會分崩離析一片散沙。”
凌霄不想繼續這個沉重的話題,轉臉遠眺:“那片水晶般的宮殿,是幻境嗎?”
“不是。那片是曾經的皇宮,最高聳帶金鼎的是飛霜殿,十二正殿、七十七偏殿的核心,每一代陀塔族長的交接就是在那兒進行的。”那裡藏着我最黑暗的記憶。
凌霄仰臉看他:他微蹙的眉尖像落滿雪的小山峰,顰蹙着無盡的哀傷。凌霄忍不住將他輕輕擁在懷裡,低聲說:“真想走進你心裡,變成一簇火苗,照亮你心中所有的黑暗……”
拉繆的藍眸子中水光盪漾,似乎有熱淚就要盈涌而出,他的吻落在她瑩亮如黑鑽的眼上,乖巧的鼻尖,最後覆蓋上她嬌弱的脣瓣,輾轉纏綿,那一刻,漫天的飛雪如同穿着白裙的精靈,旋舞着,吟唱出‘簌簌’的聖歌聲。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