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你怎麼回來了?”丌克驚訝地看着笑意吟吟的凌霄。
“哦,原來你跟大人合謀着要趕我走呀。”凌霄大咧咧的往他面前一坐。
“你的頭髮怎麼這麼短了?”
“三言兩語說不清楚。看,我給你帶什麼禮物了。”凌霄摸出一隻小盒子。
丌克接過打開來看,哭笑不得:“哄小孩子還差不多,我不吃糖。”
“很好吃的,真的,大人吃了也說好吃呢。”凌霄拈起一塊湊到他嘴邊:“你嚐嚐再說。”
丌克狐疑地盯着這顆粉紅的小方糖。
“吃啊,張開嘴。”
終於張開嘴接住了,丌克砸吧着說:“恩,味道很一般呢。”
“不會吧?你再嚐嚐這種,大人那天吃的是這個顏色的。”凌霄拈起一塊明藍色的。
“不吃不吃。”丌克逃似的遠遠躲開了。
“吃吧吃吧,真的很好吃,我不騙你!”凌霄不依不饒,兩個人在屋子裡追得雞飛狗跳,直到有人輕叩門扉才讓他們消停下來,都忘了起先是爲什麼打鬧。
“丌克,陛下今晚設宴款待大人,星璇小姐也被邀請了,小姐不太清楚宮中的規矩,想請你過去,請教你幾個問題。”一名素衣女子站在門口,風姿卓越。
“好,我馬上就過去。”丌克收住笑,整整衣冠。
待女子走後,凌霄從簾幔後面出來:“她是誰?”
“星璇小姐的陪嫁丫鬟尤莎,晚上你要去赴宴麼?”丌克看着她一頭短髮亂得跟雞窩似地忍不住笑:“嘖嘖,真跟男孩子沒什麼差別。”
“請我去我也不去,我樂得做庶民,情願享受泥潭裡打滾的快樂。”凌霄搔搔短髮,將自己原本邋遢的形象弄得更糟糕。
“也許是看慣了那些金頭銀面逞嬌鬥媚的女子,再看你這不成型的泥胚倒也別有一番風味。”丌克將撞倒的太師椅扶正,將散落一地的詩書畫冊一本一本撿起來。
“丌克,大人是什麼時候跟星璇小姐訂婚的?”凌霄將那盒美其名曰送給丌克的方糖一塊塊丟進嘴裡,大快朵頤。
“陀塔族長的婚事都是在出生時就訂好了的,前任族長根據星象圖,推算出繼任者的人生脈絡,從而決定繼任者的婚事,而且陀塔族是唯一的一夫一妻制民族。”
“他們,會很快完婚嗎?”凌霄覺得口中的方糖有一點苦澀。
“最遲一年以內吧,大人已經二十六了,在三十歲之前必須擇定繼承人,等到繼承人長到足夠的年紀,就要交接法力。”丌克有一絲惘然,這樣算來,星璇入府,拉繆的生命已經進入了倒計時。
“足夠的年紀是多大呢?大人沒有了法力,會有什麼不一樣嗎?”
“大人是十歲接受的法力,沒有了法力,就相當於生命的終結……”
“怎麼會!”凌霄席地而坐:“怎麼會有這麼殘忍的事情?一個十歲的小孩,就要失去父親?也就是說,大人不到四十就會死……”
丌克乾脆在她身邊坐下:“你馴過獸麼?優秀的馴養師都知道:只有當幼獸還不會反抗的時候將他們虜獲到身邊,才能最好地馴服他們,讓他們一輩子臣服。一旦年紀過大,開始有了自己的思維,嚐到了自由、獨立的快樂,就會萌發出一股勇氣,甚至拼個魚死網破也要逃出樊籠。緹斯就是最好的馴獸師,即使是咆哮山林的雄獅,也會被他不着痕跡地消磨掉鬥志,乖順地匍匐在他的腳下,甘願放棄自己的領土、人民,成爲他的玩物。”
“我的父親,是大人父親的安達,我曾聽父親說:大人是一個沉靜仁慈的孩子,他的眼睛澄明湛然,能生起萬德。後來父母親爲了大人父親雙雙殉葬,我謹從父命去投靠大人,那時候,他已經被殘酷的現實消磨掉了一切情緒,只剩下一個空殼,對一切都淡薄以處之。就像陀塔的雪山,覆蓋着厚厚的冰雪,看不出本來的摸樣了。”
“他就是□□塵剎的仙人。”凌霄幽幽的說。
*
待在拉繆身邊的日子是寧靜的,時間彷彿靜止成了河底的磐石,流淌的,是心情。
清晨,凌霄會沏一壺茶送到風滿樓,那時候陽光還沒有衝破白霧,落星湖如同一片落滿雪的沼澤,柔軟溼冷,讓凌霄不住的回想那個夢:夢中,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莽原被赤紅的鮮血浸染,死去的亡靈在風中飄蕩,籠罩在愁雲慘霧中的宮殿,暴怒的白龍……
“凌霄。”拉繆在樓上俯視,看着她呆立在虹橋上,雲霧繚繞,明明那麼近,卻看上去那樣遙遠。
凌霄回眸:“大人,下來喝茶。”
“端上來吧。”拉繆坐回樓中。
茶後,凌霄會陪着他讀一會兒書,然後去百草園。
下午,是一天中最快活的日子,火季將盡水季將臨,傍晚的天空有五彩斑斕的晚霞,拉繆會帶着凌霄去看卡諾。
卡諾的父親是一匹高大凶猛的戰馬,它的母親是一匹易於駕馭耐力極佳的挽馬,卡諾繼承了父母的優點:戰時勇敢兇猛,即使是面對敵人密集的長矛也不會退縮,它體型高大行動迅速,適合進行無堅不摧□□衝鋒,讓騎士可依託馬背的高度,使得斫殺的力量更大,它的跳躍高度最高可達三米,在一般的攻防戰中已經佔據了極大的優勢;和平時候,它鍍金的毛色,優雅的體形,足以彰顯主人身份地位的不凡。
凌霄坐在欄杆上,望着磅礴的晚霞下一人一馬踏水穿雲御風而行,夕陽暖暖的,曬得骨頭都酥軟了。
拉繆跳下馬,將繮繩遞給凌霄:“你來試試。”
“可以嗎?”凌霄心有餘悸地望着卡諾,這匹馬的烈性子她算是領教過了,蒼朮捉弄她的那次,險些把她踩個稀巴爛。
拉繆摸摸卡諾的脖子:“它已經認得你了,過來摸摸它。”
凌霄學着他的樣子輕輕撫摸它,卡諾打着響鼻低下高貴的頭顱在凌霄肩膀上蹭了蹭。
“上去吧。”拉繆替她牽着馬,等凌霄坐穩了,他便牽着卡諾緩緩的走,讓它慢慢適應新的主人:“坐穩了?”
“恩。”凌霄既緊張又期待。
拉繆拍拍卡諾:“走吧。”
卡諾四腳騰空載着凌霄在草地裡奔騰起來,卡諾的速度開始還讓凌霄覺得緊張,渾身肌肉不自覺地繃緊,後來漸漸習慣了,竟然大膽的鬆開手,閉上眼睛,張開手臂,做出飛翔的姿態,仰面望向天空,那種瞬息萬變的快意只可意會。
夜晚,極少數丌克被招進宮中的日子,凌霄會接替丌克去風滿樓。
拉繆在燈下看書,凌霄便安靜地趴在窗口望着水面出神。
“你在看什麼?”拉繆忍不住走到她身後望向窗外,她笑的時候,全世界都跟着她笑了,她安靜的時候,帶走了這世間的一切聲音。
“這湖真大呀,如果能在這湖裡划船,該多美好。”凌霄雙手托腮凝思。
“跟我來。”
拉繆帶着她繞到樓後,那兒竟然飄着一葉小舟,拉繆站在船中:“你不是想要划船嗎,下來呀。”
凌霄受寵若驚,一隻腳小心翼翼地踏進搖搖晃晃的木舟,另一隻腳卻不敢離開岸。
“別怕,快點下來。”拉繆已經在解船繩了。
“我……我第一次坐船。”凌霄尷尬的一腳踩在岸上一腳踏在甲板上。
拉繆笑着,下一刻已經將她攔腰抱起,輕輕放在船上的小竹凳上:“坐穩咯,開船了。”
銀鈴般的笑聲從莫測的時光深處傳來:小時候,父親常常趁着他入睡之後悄悄帶着母親到落星湖划船,他總是被母親的笑聲喚醒,睡眼惺忪的他趴在窗口,看着藍森森的夜色下一葉小舟悠悠飄蕩在浩浩湖水中。父親擁着母親,兩人坐在船頭,這時候,玉壎聲幽幽響起,母親和着曲調輕輕唱起自己的歌:
雪/漸漸退向房屋的背陰處/白茫茫地/劃出一道道寒冷與溫熱的痕跡
一個孩子輕輕地掀開海的表面/尋找那位首先點燃了燭火的人
她/來自一個遙遠的下午/穿越時間的隧道/搖響月夜的白銀/彷彿整個世紀都在靜靜地期待
她的到來/使落滿枝頭的雪頃刻崩瀉/一片潔白地袒露/一片霧/漫長的以往突然皺縮/成爲一片小小的回顧
生命如飄落的雪/在溫熱的化解中感知了自己的選擇
父母親是難得的一對神仙眷侶,他們躲在用琴棋書畫詩酒花構建的世外桃源,他曾看到父親靠在母親懷裡壓抑的哭泣,母親輕柔地唱起那首歌,彷彿安撫一個無措的小孩。
後來父母親先後離世,自己孤獨的居住在這風滿樓,月下泛舟,這也是他的第一次。
從前父母不肯帶他,因爲,他們說:“這舟,叫姻緣舟,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只有前世在‘姻緣殿’裡定下了今生姻緣的兩個人才能共乘一舟,若是無緣無份或者有緣無分之人乘上此舟,則水動舟搖,會被掀翻在落星湖裡的。拉繆,等你長大了,再帶星璇來。”
拉繆用竹竿將木舟撐離了岸邊,凌霄興奮地坐在船頭。
水波渺渺,花低菱蔓,往事如煙。
“哇,水鳥。”凌霄看着湖水中央那一片水浮蓮上停落着一對白色水鳥:“大人,那是什麼鳥?”
“同林鳥。”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凌霄輕聲說出這句耳熟能詳的諺語。
“母親,湖裡有什麼?”小時候拉繆總是不死心地盤問夜遊歸來的母親。
母親摸摸他的頭,微笑的告訴他:“湖中心有一片水浮蓮,那兒有一對相依相偎的同林鳥。當船行至湖心,鳥兒會被驚飛,倘若他們飛向兩個不同的方向,那就代表了同枕異夢的婚姻。”
“他們好看嗎?”
“好看。等你長大了再去看。”
拉繆望着一動不動蹲伏在水浮蓮葉上的兩隻白色水鳥,它們竟然沒有因爲陌生人的造訪而振翅高飛,真是奇觀,拉繆脣邊浮現一抹笑意。
母親是他見過最美麗的女子:舞姿曼妙迤邐,紅羅迭間白羅層,凌波妙舞星漸隱。
傳說某一天魁北星君驚訝的發現星子們爲什麼紛紛隕落到了凡間,於是他在雲端俯瞰,遙遙看到湖中高樓上有一女子且歌且舞,於是世間便有了“落星湖”的傳說。
每當拉繆跟母親覈實這個謠傳時,母親的臉上流露出一種悽苦悲絕的神色,彷彿那個傳說刺痛了她心中的傷口,她總是避而不談,那以後,拉繆再也沒看過母親在樓上跳過舞。
一抹熒光向船頭漁火撲過來,縈繞在凌霄周圍,她開心得就像一個小孩,消瘦的身影弱不勝衣。
泛流螢,明又滅,夜涼水冷。
拉繆讓小舟停泊在湖心,他從袖中掏出一個玉壎,放在脣邊,樂音貼着湖面低低浮游,泛起圈圈漣漪。
皓月懸掛在高聳的樹顛上,夜色裡,重重疊疊的樹影圍繞在他們身邊,沒有一個時刻比這更靜默,有風從樹梢俯衝而下,玉壎聲,彷彿是風兒吹動了月光的弓弦,那是夢的歌聲,來自更深更暗的遠方。
凌霄被樂音勾出一絲倦意,趴在船頭,頭垂在船舷,手伸出船舷之外,在水中緩緩划動,水聲高一聲低一聲,如同翻涌不息的雲,如同變幻莫測的夢,留下美麗的憂傷。
“我們回去吧。”拉繆收起玉壎,將船往回劃。
凌霄翻身仰面躺在船上:“真美,我都不想回去了。”
船穩穩的駛向越累越近的岸,拉繆心中升騰起一股希望:如果,他們能順利到達岸邊,是不是說明他們是有緣有份的?
船頭輕輕撞在岸邊,拉繆將繩子系在拴船石上:“好了,下船吧。”
拉繆站在岸上朝凌霄伸出手。
凌霄握住拉繆的手,一隻腳剛剛離開船,不知哪來的暗流,將船衝離了岸邊,凌霄尖叫着一腳踏進水裡,重心不穩,直朝水面栽下去。
拉繆想要拉住她,無奈父母親去世後這個小碼頭就廢棄了,長久失修,岸邊的泥地沒有被夯實,被他用力一踩竟然崩潰了,拉繆也被拖入了水中。
凌霄嗆了幾口水,死死抱住拉繆,浮上水面大口大口喘息,冰涼刺骨的湖水猛烈地刺激着凌霄的皮膚,她胸前的傷口抽搐着痛起來。
“你怎麼了?”拉繆將她托出水面。
凌霄捂着胸口:“痛,傷口痛。”
“我們快上去。”拉繆將凌霄舉上岸,讓她攀着岸邊的拴船石爬上去。
兩人溼嗒嗒的坐在岸邊,夜風吹來瑟瑟發抖:“痛得嚴重嗎?”
凌霄搖頭:“剛剛的感覺,好熟悉,覺得夢裡來過。”
“怎麼會呢,快點回去換衣服吧。”
姻緣舟,最終還是翻了,兩人落入了湖水中,難道命該如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