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怔了幾秒鐘,沮喪地嘆了口氣:“你們果然什麼都知道……”
“現在擺在你面前的是兩個選擇,要麼支付那筆兩億美元的賭資,要麼告訴我們,這些年你在找什麼?”楚子航緩緩地說,“是什麼令你執著到捨棄一切的地步?而那個東西,就在北冰洋裡。”
“你的學院,”文森特眯着眼睛,“也對那東西有興趣,對嗎?”
“我是來問問題的,不是來回答問題的。”楚子航說。
“這有什麼不能說的?任何人都會對那東西有興趣,除了死人!”文森特恢復了幾分活力,換上諂媚的笑容,“既然是你們,我當然願意共享那個秘密!要想找到那個東西,我還想得到你們的幫助吶!”
他收起了笑容,重又變成那個神秘的老船長、冰海上的鉅富。他衝薩沙使了個眼色,薩沙立刻帶着女孩們退出了小廳。隨着那兩扇海藍色的大門合攏,所有的秘密都被封鎖在這間小廳裡了。
“在講述那個秘密之前,也許我應該重新做個自我介紹,請允許我去換一身衣服。”文森特站起身來,衝楚子航微微鞠躬。
楚子航愣了一下,不明白文森特要換衣服的用意。不過他並不介意,耽誤幾分鐘而已,反正只要老傢伙不是脫光了衣服回來跟他聊,他都無所謂。
可當文森特推開更衣間的門,再度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還是吃了一驚,文森特當然沒有赤身裸體,恰恰相反,他從頭武裝到腳!
黑色的高筒皮靴,塞在靴筒裡的馬褲,黑呢上衣,皮帶扣閃閃發亮,帶SS標記的肩章,大檐帽上是鷹徽和骷髏軍徽,這套衣服是那麼沉重,年邁的文森特幾乎撐不起來,但這隻老黃鼠狼還是顫巍巍地踏着步來到楚子航面前,舉手行禮,嘶啞地高呼:“Heil Hitler!”
楚子航忽然明白了文森特抱着他大腿時絮叨的那些話,“元首”“帝國”“命運”……難怪連諾瑪也查不到這老傢伙的過去,因爲世上原本並不存在文森特·馮·路德維希這個人,這是一個僞造出來的名字,他的真實身份是個**餘黨!
二戰之後,很多**黨成員逃亡阿根廷,那裡遠離歐洲大陸,而且在二戰中保持中立,堪稱**黨最後的逃亡天堂,文森特恰恰是其中之一。
“黨衛軍文森特·馮·安德烈斯中尉,向你致以最高的敬意!‘永燃的瞳術師’!”文森特大聲說,想來安德烈斯纔是他的真實姓氏。
又來……楚子航在心裡嘆了口氣,不過這時候“永燃的瞳術師”反倒沒那麼荒誕了,因爲眼前這一幕已經太太太荒誕了。
文森特走到牆邊,牆上掛着一幅用黑布遮起來的畫。文森特的眼神忽然變得夢幻瑰麗:“尊敬的瞳術師,請讓我向你公佈帝國最後的秘密……”
“叫我楚子航好了。”楚子航打斷了他。
“好的,楚先生。在如今這個世界上,只有你和我知道這個秘密的全貌!”文森特扯落畫上的蒙布。
那幅畫驟然呈現在楚子航的面前,青色的大海和青色的天空,天空中流動着奇異的雲彩,神秘的光從天而降,照亮了海中那座孤零零的石島,島中央長滿了參天大樹,而島的外圍卻呈半圓形,彷彿被從中間一刀切開的古羅馬鬥獸場,在鬥獸場中本該安放貴賓座位的地方是一個又一個石洞,每個洞穴裡都放着一具棺材。一隻小舟駛近小島,舟上的乘客正要登島,船頭放着棺材,船上站着緊緊裹在白衣中的人形,似死神又似天使。
畫風非常寫實,細到柏樹的葉子和雲的縫隙都清晰可見。可題材又匪夷所思,世界上怎麼會有專門用於安置棺材的島呢?多看幾眼,一種非現實的恐懼感悄然升起。
楚子航移開了視線,這幅畫有種奇異的魔性,令他不願多看。
“這幅畫的名字是《死亡之島》,畫家是瑞士人阿諾德·勃克林。他一生中畫了五幅《死亡之島》,元首一個人就收藏了三幅,這是其中之一,另外兩幅都被燒了。”文森特幽幽地說着,往壁爐裡丟了一塊柴,“那是1945年4月,蘇聯紅軍攻破了柏林,元首在總理府的地下室裡自殺,那天我記得很清楚,是4月30日。那年我20歲,是黨衛軍成員,兼任元首的秘書。”
隨着這番話,**德國的氣息彷彿幽靈般回來了,文森特縮在厚重的座椅裡,直勾勾地盯着壁爐裡的火,看側臉滿臉老人斑,像個從棺材裡爬出來的死人。
楚子航沉默地聽着,不予置評。
“元首生前鍾愛藝術品和聖物,其中絕大部分都被付之一炬,我拼着命也只搶救出來一小部分,帶着它們前往阿根廷。其中的一部分就掛在外面,另外一部分不那麼容易追查的被我賣掉了,我的財富就是從那裡來的。而其中最珍貴的就是這幅《死亡之島》,評論家們對這幅畫發表過各式各樣的評價,比如畫家是在描繪一個並不真實存在的島嶼啦,反映了死亡和生命之間的和諧啦……扯淡!”文森特忽然面目猙獰,“只有元首那樣的偉人才看穿了這幅畫的本質!”
楚子航繼續沉默,他來這裡不是來糾正這個老**的思想的,以文森特的年紀,再過幾年就得帶着他對元首的忠誠死在這艘船上了,想爲**招魂也沒機會了。
“只有真正的藝術家才能看到這幅畫裡隱藏的秘密!比如元首,再比如偉大的謝爾蓋·瓦西裡耶維奇·拉赫瑪尼諾夫!他在1909年看到了這幅作品,被它深深地吸引了,並創作了偉大的交響詩《死亡之島》!”文森特興奮地說,“你這樣來自卡塞爾學院的高材生,想必也會一瞬間就感觸到畫中那強大的靈魂!”
楚子航無話可說,文森特在這方面太過高估他。作爲一個理科男,楚子航對油畫的理解能力,跟愷撒對漫畫的理解能力差不多。他從那幅畫中沒有感觸到什麼偉大的靈魂,只是覺得畫家在繪製那幅作品的時候處在某種極度神經質的狀態,近乎瘋狂。
換句話說,這應該是幅瘋子畫出來的畫,難怪希特勒喜歡,文森特也喜歡,文森特在**黨裡也許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可瘋癲倒是跟黨首有一拼。
“元首說,那是一座真實存在的島!”文森特忽然身體前傾,神情極度詭秘,“那座島在神話中的名字……叫阿瓦隆!”
楚子航一怔,這個故事越來越離譜了。
阿瓦隆他是知道的,那是凱爾特神話中的一座島嶼,跟英格蘭歷史上那位偉大的君王亞瑟有關。
根據吟遊詩人們的說法,阿瓦隆是位於世界北方的島嶼,是被精靈之力守護的島嶼,迷霧和沼澤圍繞着它,只能划着小船抵達。亞瑟王戰死之後,屍體乘着小船前往阿瓦隆島,到達那裡之後,他就將死而復生。阿瓦隆島上的時間是不流動的,因而它是永恆的,它既是死亡之島又是生命之島。
這種神話無法考證,但即使世界上真有一座名叫阿瓦隆的小島,它也不該在北極圈內,否則亞瑟王要從英格蘭出發前往阿瓦隆島,就得乘坐一艘YAMAL號這種破冰船。
“所以你一直在尋找阿瓦隆島……或者叫死亡之島?”楚子航暫時還只得跟着文森特的神經病思維往下走。
“是的!是的!是的!”文森特大聲說,“這是爲了偉大的帝國!阿瓦隆島,那是偉大帝國的最後希望!”
“你怎麼知道那座島——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話——在北極圈內?”
“嘿嘿!”文森特面露得色,“元首是近代史上最偉大的神秘主義研究者啊!全世界最好的巫師和通靈師都效忠於他。他曾經擁有那支刺死過耶穌的‘命運之矛’,也曾派遣黨衛軍的精銳趕赴西藏調查永生的秘密!沒有人像他那樣瞭解這個世界的本質,就是他親口告訴我的。根據對凱爾特古代石刻的研究,阿瓦隆島就位於這個海域,連經緯度都能推算出來!也是他告訴我,世界上可能存在一個特殊的族羣,他們身上流淌着古神的血,他們擁有特異功能,甚至能夠呼風喚雨!根據元首給我的線索,我才找到了卡塞爾學院的蛛絲馬跡,可我深入研究之後發現你們比元首想得還要閃耀……”
“這跟主題無關,繼續說阿瓦隆島,爲什麼你要去那裡?”楚子航趕緊打斷。
文森特的眼中忽然泛起了淚花,他起身走到那幅畫旁的祭壇前。
楚子航一進門就看到那個小祭壇了,它其實是個在牆上挖出來的洞,洞的上方帶着弧度,洞壁上是拉斐爾那幅《西斯廷聖母》的複製品,旁邊放着兩支白銀燭臺,兩支燭臺中間,是個黑色的匣子。
莊嚴肅穆地行禮之後,文森亞特端起那個黑匣子返回楚子航面前,緩緩地打開匣蓋:“爲了……復活元首!”
黑色的天鵝絨上,擺放着一顆白色的骷髏頭,頭頂上用白銀燙着**的*字徽章,旁邊還有“Adolf Hitler,20/04/1889-30/04/1945”這行小字。
“希特勒的……頭蓋骨?”鎮定如楚子航也呆住了。他只是來做些調查問些問題,沒想過要在這個聖誕節有任何奇遇,但自從他踏入這艘船的第11層,就不斷地遇到古怪古怪更古怪的事。
文森特深吸一口氣,滿懷激情:“是的!這就是20世紀的偉人、第三帝國的締造者、德意志的救星、亞特蘭蒂斯的繼承者……”
楚子航不得不打斷他:“阿道夫·希特勒是麼?”
“是的!這就是當年我拼着命搶救出來的、元首的頭蓋骨!元首的智慧和靈魂都附在上面!我要帶着它去阿瓦隆復活元首!”文森特說着流下淚來,“元首啊!是文森特沒用啊!這麼多年還沒找到阿瓦隆!”
楚子航在心裡嘆息……這個第三帝國的神經病餘黨沉浸在復活希特勒的幻想裡,世界觀完全是扭曲的,難怪他會相信那個奇怪版本的《卡塞爾學院英雄列傳》。
“是的,”文森特顯得很沮喪,“元首曾經跟我說,根據對凱爾特神話的研究,阿瓦隆島每年只有一天會對外界開放,就是每年的12月25日。所以我租了這艘YAMAL號,每年都在這片海域巡弋。可這片海域裡並沒有海島,只有沒完沒了的浮冰。”
楚子航心裡苦笑,一座只會在聖誕節對外開放的島嶼,那種東西在遊樂園裡被稱作“聖誕節特別節目”。
“但現在就不一樣了!”文森特重又振作起來,“現在有你們加入,我相信我一定能在有生之年找到阿瓦隆!你們是古神的血脈!你們能呼風喚雨!您剛纔那招叫什麼來着?意念爆破?真是太帥了!能有你們加入復活元首的陣營,元首一定很開心!”他捧起那顆也不知是不是希特勒的骷髏頭,熱淚盈眶,“元首!我都能看見您笑了!”
楚子航冷眼看着這個瘋子哭哭笑笑。卡塞爾學院當然不會對復活希特勒感興趣,學院其實是誤會了文森特的目的。
格陵蘭海是學院最關注的幾個區域之一,因爲那起令學院遭受重創的神秘事件“格陵蘭事件”就發生在這個海域,執行部部長施耐德教授聲稱他在冰海深處見到了龍,高階的巨龍,甚至某位龍王!
之後的十年,再沒有人報告過那條冰海巨龍出現,但它的陰影存在學院高層的心裡。而YAMAL號總在格陵蘭海附近巡航,很明顯是在尋找什麼東西,於是楚子航奉命登上YAMAL號調查,沒想到其實是個腦子完全混亂掉的**餘孽想要復活他的元首。
“你認爲我們也想找阿瓦隆島?甚至會幫你復活希特勒?”楚子航覺得可以結束這場對話了,白跑一趟毫無收穫就算了,不要耽誤他按時睡覺,他不喜歡生物鐘被打亂。
“當然!”文森特眨巴着眼睛,“你們當然會幫助我!元首是20世紀的偉人,改變了整個世界的格局!元首還是偉大的軍事家,發明了閃電戰和集團化坦克戰!元首還是偉大的科學家,沒有他就沒有導彈和虎式坦克!原子彈最早也是我們德國人研究的,只是被那幫美國小子剽竊了創意!我跟你說連UFO都是……”
“聽着!世界上沒有阿瓦隆,也沒有任何關於人類死亡之後可以復活的記載!”楚子航打斷了他,“你的元首神志不正常,他的話沒有任何可信度,而且還是由一幫巫師和通靈師推測出來再告訴他的。”
文森特一下子呆住了,就像被成年人打碎了夢想的小孩子似的,目光呆滯,接着他顯而易見地憤怒起來,怒視着楚子航,攥着拳,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可你們就是證明啊!”他忽然又軟了下來,帶着祈求的神情,“元首說你們是存在的,你們就真的來到我面前了。那元首說阿瓦隆是一座真實存在的島,你們爲什麼不相信?”
他看着文森特,忽然間沒有那麼討厭這條老黃鼠狼了。按照文森特自己所說,**的第三帝國覆滅的時候,他只有二十歲,是**黨裡最不起眼的小人物,只不過是因爲接近希特勒而自以爲是。他整個世界觀都是在**的薰陶下養成的,**滅亡了,希特勒死了,他的世界一下子就崩塌了,所以纔會沉浸在復活希特勒的幻夢裡。對別人來說第三帝國是地獄,對他來說第三帝國是天堂,只有在那個高懸*字旗、黨衛軍皮靴咔咔作響的世界裡他才能找到自己。準確地說文森特是個精神病人,一個人生完全錯位卻又極度偏執的精神病人。
每個人都可能成爲這樣的精神病人,如果這個世界上只有唯一的一個東西能讓你覺得有依靠,你也會不停地找、不停地找……直到再也爬不動。
他站起身來,將那些本票收回皮箱裡,拿出手機給那幅《死亡之島》拍了張照片,這些回去都是要放進報告書裡呈交給學院的。
“我想你真正需要的,是個心理醫生。”他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