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於某種不可告人的原因,諾諾可以在絕大多數事情上抗拒自己的家裡人,卻必須在這件事上妥協。她得開始爲扮演加圖索家的主母做準備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任性妄爲。
雙方家長達成的一致意見是,諾諾即刻從卡塞爾學院休學。她的生活方式得完全改變,跟過去朋友的聯繫都要切斷,她未來會是歐洲頂級的貴夫人Motong Gattuso,不再是陳墨瞳。至於“諾諾”,這將是隻有愷撒能在私下場合裡稱呼的小名。
金色鳶尾花學院無疑是最合適她“調養性情”的地方,那艘200英尺長的白色遊艇跨越半個地中海把諾諾送來這裡,登島的那一刻她扭頭望去,望向羅馬的方向。
正爲她介紹學院的老嬤嬤以爲她是想念遠在羅馬的未婚夫,正要出言寬慰她說區區一年的淑媛課程並不那麼難熬,你很快就能跟你的未婚夫團聚啦,他會高興地發現你更青春靚麗更有吸引力了……
這時候紅髮巫女撇了撇嘴,對着遙遠的羅馬比了箇中指。
遠離自己熟悉的人,去一個學習當淑媛的地方把自己變成另一個人,然後回到羅馬結婚生猴子,如那幫古屍似的長輩的願,這種屁事兒諾諾能心甘情願才見鬼了!
但就像皇帝必承受皇冠之重,每個人都會有強撐着堅持下去的理由,很多時候那種理由被稱作命運,其實說到底是你自己不願意放手。
爲了那個……不可告人的理由。
上午9點鐘,舞蹈教室裡,女孩們穿着天鵝羽翼般的白色紗裙,長腿起落,授課老師身穿猩紅色的長裙從她們之間穿過,面如寒霜地喊着“起落起落”。
只有一條腿總是跟不上節奏,它屬於哈欠連天的諾諾。別人就像孔雀開屏,她混在裡面,就像孔雀尾巴上的呆毛。
中午12點鐘,教學廚房,女孩們在老師的指導下把黑松露醬灌進一隻肥雞的肚子裡,再塞進烤爐。一小時後,老師端着紅酒從那排烤雞前經過,向烤制它的女孩點頭致意,然後叉下一小塊雞皮品嚐。
走到陳墨瞳同學面前的時候,發現只剩下雞脖子和雞屁股了……因爲在整個烤制過程中,諾諾都在不停地打開烤箱吃一點吃一點再吃一點……
下午2點鐘,日式茶道課,原木色的地板上花瓣隨風滾動,女孩們穿着和服白襪,席地而坐,把翠綠色的茶汁傾入瓷盞。
諾諾久坐無聊,兩個大腳趾在屁股後面互相打架……換作是江戶年間的茶道老師,估計連刀都拔出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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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都是這麼過的。
晚餐後,小型交響樂團露天演奏李斯特的交響詩,女孩們全都換上了夏季禮服,邊聽邊做記錄,結束後器樂老師會閱讀這些記錄,看看學生們對音樂的鑑賞能力。
這是諾諾最放鬆的時候,她可以神遊物外,當作周圍的人都不存在。
音樂鑑賞是諾諾的長項,依靠那種名爲“側寫”的特殊能力,她可以從一個錯誤的滑音中體會出樂手的煩躁。有這種本事墊底她大可以隨便在報告裡寫“從猶豫不決的黑管聲中我能夠體察到某種不安”,器樂老師事後徵詢樂手,確實驗證了諾諾的話。
所以她雖然離開了卡塞爾學院,但還是有人私底下叫她小巫女……這可能是她身上所剩的唯一的、卡塞爾學院的痕跡了。
聽着聽着她又困了,來到金色鳶尾花學院之後老是這樣,怎麼都睡不夠似的,以前分明沒這麼貪睡來着。
來這裡之前她可沒試過當吊車尾的滋味,在金色鳶尾花學院她差不多就是最後一名,雖然這裡並不排名次。不過沒有人會因此看輕她,因爲她是加圖索家指定的新娘。即使有時候感覺到不善的眼神,也都是妒恨而非鄙夷——愷撒在認識她之前風流倜儻,15歲就開始約會,學院裡還有好幾位也曾是愷撒的約會對象,爲他朝思暮想。
當然愷撒不承認那些是他的女朋友,他女朋友就一個,名叫陳墨瞳。他說他遇到諾諾之前心如止水冰清玉潔。
諾諾倒不是故意散漫,可無論她怎麼努力,就是跟不上大家的節奏,大概是因爲根本沒有流淌着“藍色的血液”,做什麼都照貓畫虎吧?或者說,當你不喜歡做什麼的時候,勉強自己也沒用。你想要裝得馴服,可你心底那個倔強的女孩在大聲說“不”,露出她雪白而鋒利的虎牙。
麻質挎包裡傳來了輕微的震動,諾諾從敞開的包口往裡瞅了一眼。包裡不是手機,而是那個圓頭圓腦的小鬧鐘。它震動報時,告訴諾諾現在已經是晚上10點鐘了。
學院執行非常嚴格的作息制度,不管多重要的課程,晚上10點鐘都得結束,免得學生們睡不夠第二天沒精打采。交響詩該結束了。
諾諾總跟那個小鬧鐘搏鬥,又總是把它帶在身邊,讓它在包裡無聲地報時。這臺鬧鐘也真結實,每天早晨跟諾諾玩追逐戰,還被狂摔,居然運行一切正常,賤、頑固又忠誠。
這是她21歲那年的生日禮物,路明非送的。
認識愷撒之前諾諾還是能收到很多生日禮物的,那時候她瘋瘋癲癲地漂亮着,喜歡穿紅色的裙子,就像一隻紅鳥,自由地飛過天空,好多人都想抓住她。後來愷撒抓住了她,那些人就都消失了。沒人想跟加圖索少爺競爭,因爲腦筋清楚的人都不願打一場絕對不可能贏的戰爭,所以諾諾就只能收到愷撒的禮物了。
愷撒是個送禮狂魔,一年365天,有三分之一的日子都能找出送禮的理由來,比如初次見面紀念、表白日紀念、情人節、聖誕節、按照危地馬拉風俗男女應該互贈禮物定情的“塔庫魯魯節”……
在愷撒的禮物攻勢下,只有兩個人還堅持着給諾諾送生日禮物,一個是她唯一的閨蜜蘇茜,另一個就是路明非。
諾諾當然知道路明非喜歡自己,她可是小巫女,路明非再怎麼滿嘴爛話,也沒法完全藏好自己的心事。但對諾諾來說這根本不叫事,喜歡過她的人大概能坐滿卡塞爾學院的餐廳,路明非只是其中之一。
對於男孩來說,愛上女孩太容易了,只要對方足夠漂亮,就能有一千一萬個理由一見鍾情。多數男孩都曾懵懵懂懂地喜歡上一個比自己大的女孩,就像大一男生總覺得三年級的師姐比同爲新生的小土妞們有魅力。師姐們懂得打扮,懂得把自己當作女人來看待,受傷過失落過,所以能不經意間流露出風情萬種。但等那些男生升入三年級,他們會轉而喜歡上一年級的師妹,師妹們傻傻的萌萌的,但總會變得風情萬種。一個在別人手裡變得風情萬種的女孩,當然不如一個在自己手裡變得風情萬種的女孩。
諾諾想自己就是路明非生活裡的一個過客,她當這個過客也好,至少她不會欺負那個笨蛋。
總有一天路明非會喜歡上某個師妹,比如同級那個叫零的俄羅斯女孩吧。諾諾覺得零不錯,多年之後同學聚會,路明非可能會自嘲地說師姐我當年還暗戀你嘞!諾諾也會一笑而過。
所以她既不揭穿也不迴避,只是有時候取笑他幾句。比如那天她生日,路明非從早到晚看她的眼神都躲躲閃閃,他從不揹包,那天卻背了個包,裡面鼓鼓囊囊的似乎是個大盒子。
惡作劇的心一下子就蹦躂起來了,吃晚餐的時候,諾諾大大咧咧地走到路明非身邊把餐盤放下,猛拍他的肩膀,當着衆人的面大聲說:“喂!你不是我的馬仔嗎?要有馬仔的覺悟啊!今天是我生日,你沒有孝敬?”
看着這傢伙窘斃了的神情,諾諾差點笑場。
就這樣她收到了這個小鬧鐘,包在一個白色的方盒子裡,既沒有商標也沒有說明,想來是什麼極客公司出品的小玩意兒,不值多少錢,但做得挺精緻。
第二天早晨諾諾就知道這是多賤的一個東西了,那股不把你叫起牀誓不罷休的勁頭,絕對是你命中的討債鬼。
不過這件禮物倒是真的很適合她,沒有這種混不要臉的勁頭,是很難把她從被窩裡拽起來的。
她來金色鳶尾花學院時沒帶多少東西,這個鬧鐘卻被塞進了行李箱,每天早晨跟它戰鬥。她起牀氣很大,抓住它之後總是狠狠地摳掉電池砸在牀角里,等氣消了再給它塞上電池重新設定時間。
人用慣了一件東西后就懶得換,她有時候也會擔心自己把這賤賤的鬧鐘摔壞了,從此一睡不醒什麼的,想去買幾個來備用,可上網搜索的時候才發現那家極客公司已經破產了,這款鬧鐘是他們唯一的產品,早已清貨下架了。
真是什麼人送什麼禮物啊!她沒來由地想起路明非來,那個小馬仔也該三年級了,不知道混得怎麼樣,繼續被人當軟蛋捏來捏去麼?或者已經泡到了那個俄羅斯小女孩,啊不,被俄羅斯小女孩泡到了?
諾諾回到臥室,外面已經是星垂大海。
臥室已經恢復了乾淨整潔,在金色鳶尾花學院,女孩們是不用自己打掃房間的,連你看過的書都會準確地塞回屬於它的位置。
諾諾從冰箱裡倒出一杯新鮮的橙汁,在書桌前坐下,抽出那本昨晚看到1/3的閒書,心不在焉地翻着。這些書她都已經讀完幾遍了,現在是重讀。上島的時候帶了幾十本書,可沒想到會在這裡待整整一年半。
其實想出去買新書也行,學期之間的假期,那艘遊艇會送學員們回陸地上去,離開學院你怎麼瘋都沒關係,想帶什麼東西回來更是隨意,只要不違反淑媛學院的宗旨——在島外買了個英俊的意大利男僕帶回來玩玩那肯定是不行的。
但每個假期諾諾都待在島上,游泳,曬太陽,讀舊書,她既不想回家也不想去加圖索家,至於卡塞爾學院,她很想跑回去待上一陣子,卻又沒法給蘇茜或者路明非解釋自己如今的人生。
“本宮在金色鳶尾花島修習歐洲版《女訓》和《女誡》,不日神功大成,化身上等仕女,就要嫁入加圖索公子家中相夫教子琴瑟和鳴……”
這麼說行麼?這麼說不如讓她去死!
越想越不高興,她“啪”地合上書,一躍而起,反手拉開禮服後面的拉鍊。禮服如白色的蟬蛻墜地,諾諾從裡面蹦了出來。禮服下她穿的不是內衣,而是皮膚般貼身的泳衣。
泳衣是換禮服的時候就穿好的。多數晚上她都會偷偷地溜去島嶼的另一側游泳,那裡是一座幾十米高的懸崖,岩石鋒利如犬牙,海潮在巖壁下方被撞得粉碎,發出雷鳴般的巨聲。
那種海岸當然不是舒服的海水浴場,但是能夠避開學院保安的視線。諾諾徒手沿着懸崖爬下,往外游出幾公里再游回來,好幾次她都游到能看到馬耳他島的地方了。面對着那座燈火輝煌的大島,真想幹脆遊走不回來算了,可最後還是灰溜溜地遊了回來。
這讓她覺得自己是個老女人了,再也沒有那股無法無天的勁頭了。
她蹦上窗臺,忽然愣住了。白紗在海風中輕盈地起落,滿室涼風,窗戶是開着的。
諾諾悄無聲息地退回了臥室,移動到書桌邊,手指掃過那排讀過很多遍的閒書。她摸到了一個空缺,有本書不見了。難怪剛纔就覺得有點不對,因爲書架上有個空缺。
她又注意到書桌表面有些細碎的殘渣,捻在指尖聞聞,一股韓式泡菜味。
沒什麼可懷疑的了,臥室裡藏着個人,他翻窗進來的。憑着側寫的能力,諾諾能大約想到那人侵入臥室後的舉動,他在書桌附近逗留過一陣子……不,準確地說,他在書桌邊坐了很長時間,並不像一般小賊那樣警覺,反而是隨手從書架上抽了本書看,那個空缺位置裡本該是諾諾帶來的那本《禪與摩托車維修藝術》,一本書名超級唬爛但內容頗有點深度的書。諾諾倒是有點驚訝於這個小賊的品位。
不僅如此,這賊還很自來熟地拿了諾諾偷藏的泡菜味薯片出來吃!真他媽的膽肥!
這個賊並沒離開這間臥室,空氣中浮動着這個人的氣息,諾諾能從屋裡的每個細節感受到他的存在。
她隨手熄燈,右手在腿上一抹,黑膠刀柄銀灰色刀刃的潛水刀就到了手心裡。她的大腿上繃着一根膠皮帶,這把刀就插在那裡。在沒有防鯊網的野海里游泳,帶把防身武器總是沒錯的。
她無聲地移動,貼着牆,塵封已久的戰術知識重又浮現在腦海裡。
她絲毫都不緊張,反而有點點開心。她會怕小賊麼?哈哈哈哈哈別可笑了!她可是那所瘋子學院出來的啊,血管裡流着熾熱的龍血,以她身體屬於龍類的那一半看來,這座島上的妞兒和老師都是填牙縫的小鮮肉!
終於有個機會不用僞裝成淑媛了,金色火焰在她的眼底隱現,她像一隻夜行的虎。
臥室面積是五星酒店行政套房的兩倍,可以藏人的地方多了去了。諾諾從臥室摸到外面的小會客廳,再到洗手間和步入式衣帽間,都沒找到人,她甚至檢查了天花板,以防對手具備類似忍者的能力。
她心裡有點沒底了,難道說自己的側寫能力出錯了?那個小賊早已逃之夭夭?
她藏在帷幕後,再度掃視整間屋子。如果有人藏在這間屋子裡而她找不到,那麼必然存在一個被她忽略的盲區,這間屋子裡還有什麼空間能夠藏下一個人呢?
她的視線停留在臥室中央那四根翠綠色的羅馬柱上,心裡微微一動。果然,那裡看起來根本就不是個合格的藏身地,但確實夠藏下一個人……
諾諾俯低身形,以“S”形路線接近浴缸,還剩不到5米的時候她忽然加速,水手刀帶着一道冷冽的銀弧,紗幕在那道銀弧中無聲地開裂。
浴缸中果然有人。他平躺在無水的浴缸底部,臉上蓋着那本《禪與摩托車維修藝術》,肚子上放着那袋吃了一半的薯片。
諾諾既驚又怒,這個賊竟然膽大到在她的浴缸裡睡起覺來了,想來睡前吃了薯片看着書,還蠻愜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