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謊話說得真是體面,真不像是他說出來的,臉上還帶着淡淡的笑意。
“哎喲,這可說不準了,十天半月肯定是不會回來,再說吧,那麼年輕就那麼客氣,好鄰居啊。”佟姨說。
“打攪您了。”路明非輕輕鞠躬,轉身離去。
他回到車旁的時候,諾諾已經坐在駕駛座上了。她並沒有跟路明非一起去見佟姨,而是圍繞着別墅觀察。
路明非坐進車裡:“佟姨也不記得楚子航,不過是意料之中的事。”
諾諾一手扶着方向盤,一手遞來半片殘紙:“不想知道他媽媽住的是哪家醫院麼?”
路明非驚訝地接過那片紙,一眼可見它是某個黃色信封的一部分,應該是在諾諾找到它之前它已經被簡單地撕裂了。
一張打印出來的紙條貼在信封上,“聖心仁愛醫院”,後面跟着地址。
諾諾發動汽車,法拉利帶着耀眼的流光衝入雨幕:“他家垃圾箱裡找到的,去找他媽媽吧,畢竟是最該記住他的人之一。”
“這麼晚了……”
“反正找不到你也睡不着。”諾諾斜了他一眼,眼神乾脆利落,像是星光照在清淺的池水裡。
定位之後他們才發現那間醫院不是在CBD的方向,是在郊區,必須走高速公路才能過去。好在法拉利的車速沒話說,在寂靜無人的高速公路上簡直像是要起飛。
“怎麼在這麼個偏僻的地方?”諾諾看着道路兩側,大片的防風樹木在風雨中搖曳,他們已經脫離了城市的範圍。
“看信封用紙那麼高級,應該是什麼私立醫院吧?”路明非說,“公立醫院都叫‘市立第三大腸醫院’什麼的。”
“什麼鬼!”諾諾笑笑。
他們從68號出口下了高速公路,按照導航系統的指示開上了一條山間公路。這顯然是片新開發的地區,道路平坦開闊,路兩側沒有民房,路燈杆都沒立起來。
前方隱約出現了白色的建築物,少數窗口亮着燈。
“應該就是這裡了,這地方環境不錯,可真夠偏的。”諾諾看了一眼導航儀。
果然車燈掃過,白牆上釘着銅質的銘牌,上面用中英雙語寫着“聖心仁愛醫院”。
建築物是現代風格,幾何感的外牆,花園卻是古典歐式的感覺,草坪修剪得鬱鬱蔥蔥,不知道什麼花正值花期,雨中瀰漫着一股清冷的香味。
要不是那面銘牌,真很難相信這是醫院,這裡連紅十字都沒掛,更像是高檔度假酒店或者什麼超級土豪的鄉間別墅。
路明非記憶裡的住院部都是六到八個人一個大間,病人大聲地要煙抽,護士大聲說抽菸就滾出去,滿眼都是吊水瓶,牀頭櫃上擺着水果和花籃,水果花籃越多就說明這家在外面越有面兒。
諾諾把車貼着牆邊停下。
“我們停在這裡幹什麼?”路明非問。
“現在是深更半夜誒。”諾諾沒好氣地說,“你還想探視病人啊?醫院都有探視時間的好嗎?你也沒資格探視啊,你跟人有什麼關係麼?你是她失散多年的兒子麼?不過根據你所說你不是繼承了那個楚子航的一切還有一堆女朋友麼?說你是她兒子也不是完全沒有根據。”
路明非傻眼了。他一心想要儘快找到跟楚子航有關的線索,卻忘了醫院跟別墅區不一樣,深夜是謝絕一切訪客的。
“那怎麼辦?”
“能怎麼辦啊?”諾諾翻翻白眼,“跟看門大爺求求情,扯扯淡,我撒個嬌你賣個萌,說我們車壞了,等救援,求進去避個雨!”
“對啊!”路明非眼睛一亮。
“師弟你的智商隨年齡增長呈現下降的趨勢……”諾諾繼續翻白眼,“行了!下車吧哥哥!”
“哥哥?”路明非有點懵,下了車跟在諾諾後面走。
“拜託!我現在是個穿校服的少女,你全套薩維爾街定製西裝,你管我叫師姐看門大爺能信麼?所以現在開始你是我哥哥,開車帶我出來郊遊,結果車壞了。明白?”
“好好。”路明非趕緊點頭。
“是哥哥就走前面好麼?”諾諾抓住他風衣領子把他往前一推,“別那麼沒精打采的,好像我劫持了你似的!拜託!是你們劫持了我好麼?”
醫院大門有三四米高,黑鐵雕花,電磁控制,門上方尖刺林立。門邊的崗亭裡亮着一盞孤燈,看門大爺趴在小桌上睡着了。
路明非清了清嗓子正要敲玻璃窗叫醒大爺,被諾諾制止了。諾諾抓住崗亭的門把手輕輕一擰,門無聲無息地開了。這間醫院看起來戒備森嚴,其實到處都是漏洞,大搖大擺就可以出入。
諾諾眼珠子轉轉,從牆上摘下一身保安制服丟給路明非:“換上這一身。”
“幹什麼?”路明非沒明白。
“動動腦子!你當自己是什麼?萌噠噠的小男孩?拜託!病人再怎麼比你大也是個女性好麼?你這是要夜闖女病房!”諾諾揪着他的領帶,“還穿成這樣,太像個色狼了!”
“哦哦!”路明非抱着那身保安制服鑽去了某個牆角里,再鑽出來的時候完全變了個人。
保安制服的質地和裁剪當然不可能多麼講究,而且它原本的主人大概是某個身高接近一米九的壯漢,穿在路明非身上寬大得像件法袍,顯得路明非瘦小而猥瑣。
幾分鐘前他看起來像是出入倫敦富豪俱樂部,抽根雪茄都要上百英鎊,侍者幫着點燃還會再付20英鎊小費的貴公子,現在他看起來像剛進城不久,包吃包住月薪1800人民幣的農民工。
“見鬼!實在是太不合身了!”諾諾上下打量他,無奈地搖搖頭,示意他轉過身去,幫他整理寬大的腰身,至少得能湊合着看,否則迎面撞上巡夜的醫生或者護士就麻煩了。
“穿衣服都不會,我不在的這些日子裡你到底怎麼混的啊?”諾諾嘟噥。
“伊莎貝爾幫我。”路明非老老實實地回答。
接管學生會之後,他的生活都是伊莎貝爾安排,連穿大衣都是伊莎貝爾抖開大衣站在他背後,他只需雙手往後面一伸,然後雙肩一抖,大衣就上身了,伊莎貝爾立刻跟上來拍打他的後背,扯扯袖子讓褶皺消失。
最初他還蠻不好意思的,但不久之後就習慣了。有伊莎貝爾在他就總是光鮮照人的,沒有伊莎貝爾他就迅速跌回到土狗狀態。
諾諾沉默了幾秒鐘,繼續幫他整理衣服:“有秘書很自豪是吧?很爽是吧?”
路明非被嗆住了,不知道怎麼接話。
“得學會自己照顧自己啊,沒準哪一天身邊沒有能幫你的人呢。”諾諾把他轉過來,幫他整理衣領。
說這話的時候她低着頭,長長的劉海垂下來擋住了眼睛,路明非看不見她的表情。
推開厚重的玻璃門,路明非探頭進去張望。這間醫院跟想像中的“醫院”不太一樣,看不到抱着棉大衣歪在長椅上或者乾脆在走廊裡支張簡易牀的病人。
兩側都是門,門上嵌着門牌號,門牌號下面還有一個空槽,槽裡插着一張卡片,卡片上寫着病人的名字和所需的飲食和護理標準。
兩名漂亮的值班護士趴在電腦前,跟看門大爺一樣睡着了,病房裡也沒有傳出任何聲音,靜得叫人有些驚訝。
“病人名叫蘇小妍,”諾諾壓低了聲音,“信封上有寫,你去找吧,我在這裡望風。”
“師姐我們不是搶銀行,不需要人望風吧?”
“那我要去上洗手間可不可以啊?”諾諾撇嘴,“是你嚷嚷着要來找楚子航的好麼?我是你劫來的人質,幹我屁事啊?”
路明非沒辦法,只得拎着警棍沿走廊前行,裝出好像是保安巡夜的模樣,目光從這個門牌轉到那個門牌。
他從一樓一直轉到四樓,期間沒有遭遇任何人,這間醫院簡直休閒得像個度假山莊。最後在樓道盡頭的一扇門上,他找到了寫着“蘇小妍”名字的卡片。
諾諾果然心細如髮,要不是有她,路明非肯定找不到這裡來,佟姨再怎麼沒有防備心,也不至於把女主人住在哪間醫院告訴路明非。
路明非盯着那張卡片看了好幾秒種,深呼吸,心裡再度升起了小小的希望。他想起來了,楚子航某次不經意地說到過自己母親的名字,應該就是蘇小妍沒錯。
他搜腸刮肚地想,想楚子航有沒有說起過自己的母親。這是他第一次見楚子航的母親,一會兒總得有話說。
現在想來楚子航真是有夠沉默寡言的——除了八婆起來的時候——路明非只記得他說過母親年輕時是個舞蹈演員,至今仍是個衆口稱讚的美人,性格簡單得像個小孩,“沒什麼心肝”,好像天塌下來都有人會幫她頂着。
愛好是買大牌衣服大牌包包大牌鞋,逛街旅行,跟閨蜜團胡鬧,酒場女英雄,一喝喝一宿。在黑暗料理界是位宗師,最喜歡的運動是潛水,出人意料地持有最高級別的潛水資格證。
身體素質好到沒話說,唯一的弱點是會失眠,所以每晚睡覺前都要喝一杯溫熱的牛奶……
路明非輕推病房的門,門隨手而開。病房裡靜悄悄的,瀰漫着一股薰衣草的香味,想來是睡前薰了助眠的。
病房跟賓館的標準間差不多,有書桌、牀頭櫃和舒適的雙人牀,牆上還掛着風景油畫,只有牆上用來掛吊水瓶的鉤子暗示着這確實是間病房。
淅瀝瀝的雨打在窗臺上,空氣略顯潮溼。女人躺在牀上,蓋着一牀薄薄的毛毯,伸胳膊撂腿兒,睡得四仰八叉。
路明非輕手輕腳地走近牀邊,端詳這個名叫蘇小妍的女人。
從睡相就能看出這個女人是何等沒心沒肺,雖然不知道她害了什麼病,好歹也是病人,可枕頭上放着啃了一半的巧克力,牀頭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娃娃,睡姿也是十七八歲的少女式。
空氣中還瀰漫着些微酒氣,卻看不到酒瓶,估計是她偷偷藏了酒,睡前喝了幾口。
已經是徐娘半老的年紀了,可即使素面無妝,她仍舊是響噹噹的美人,一張清秀的鵝蛋臉,化妝之後一準兒傾國傾城。難怪她沒心沒肝還有人死心塌地地喜歡。
楚媽媽睡得很死,路明非倒是有點犯難。這種情況下把人家叫起來問說你記得你有個兒子名叫楚子航麼?估計楚媽媽會大喊救命救命有色狼吧?
可開了那麼遠的路難道就這樣回去?又有點不甘心。
他在牀邊坐下,繼續端詳那個女人。記憶裡楚子航的相貌是有點陰柔的,應該是更多遺傳了媽媽的基因。
他的心情很奇怪,有些平靜又有些不安。
平靜在於他終於找到了世界上最該記得楚子航的人,蘇小妍,這可是生下楚子航的人啊,從楚子航呱呱墜地的一刻開始,就融進了這個女人的人生。大腦若是硬盤,她的硬盤上每個扇區都有楚子航的痕跡纔對。
不安在於如果連楚媽媽都不記得楚子航了,他又去哪裡找師兄呢?或者說,也許真是他瘋了。
積累已久的疲倦終於爆發出來了,那是由心而生的疲倦,累得好像心臟都跳不動了。
天地間填滿了雨聲,他覺得自己坐在天地之間,獨自淋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