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入眼的是碼放整齊的黑膠唱片,都是爵士樂經典,這種東西看起來不起眼,可存世量已經不多,某些版本簡直就是天價,也不知道楚天驕從哪裡蒐集來的;再然後是雪茄,全部古巴產,沒有一根雜牌貨,想來楚天驕還是一個資深雪茄客;有雪茄自然也有威士忌,都是最濃烈的島嶼威士忌,難怪這裡經過那麼多年依然瀰漫着好聞的酒香和煙燻氣息;小收藏以老式相機爲主,有徠卡有哈蘇,旁邊還有洗照片的全套設備,看起來楚天驕還是個資深的攝影玩家;角落裡是健身設備,啞鈴個頭比路明非腦袋都大……這些東西圍繞着正中央那張舒適的大牀,牀上鋪着鬆軟的澳大利亞綿羊皮……路明非呆呆地坐在那張牀上,忽然間無比強烈地感受到了那個男人的氣息。
這棟小樓其實是有三層地下室,但也許是在建築完成之初地下三層就被放棄了,從正常通道是無法進入到這一層的。於是楚天驕鑿通樓板,開啓了這個隱秘的空間,把它營造成自己的地下別墅。
這個男人壓根就沒準備過什麼低調的生活,他只是太善於僞裝了,把自己的所有痕跡都收起來,甚至能瞞過諾諾那種敏銳的人。
但是他不曾對自己的兒子隱瞞,所以在楚子航心裡老爹一直騷騷的,傳達到路明非這裡,也是騷騷的。
路明非在腦海中勾勒着那個梳着油頭、肌肉發達的男人,他穿着勾勒出肌肉線條的緊身T恤,遊走在這個空間裡,叼着雪茄煙捧着威士忌,他靠在水池邊沖洗相片,低音炮放着貓王1956年演唱的那首《傷心旅館》。
旁邊的工作臺上還放着拆解開來的伯萊塔手槍,改造版威力加大,彈頭上手工雕刻着十字花,射進敵人體內立刻炸裂,雕刻子彈的小型機械就在旁邊。
路明非輕輕地呼出一口氣,他終於找到了楚天驕。
最令路明非震驚的是那些紅線,數不清的紅線,在空中縱橫交錯。紅線上穿着照片、新聞剪報或者手寫的紙片,每張紙片都是一個事件,有些紅線相互平行,有些紅線糾纏打結。
路明非沿着那些紅線行走,逐一瀏覽那些事件,越讀越是心驚膽戰:
1908年06月30日,通古斯大爆炸,爆炸中心升起蘑菇雲,衝擊波將650公里外的玻璃震碎,整個歐亞大陸的夜空呈暗紅色,附近的人誤以爲太陽提前升起。
1900年08月30日,夏之哀悼,神秘古屍甦醒,漢堡附近的卡塞爾莊園被毀,秘黨精銳獅心會全軍覆沒,唯一的倖存者是希爾伯特·讓·昂熱。
1991年12月25日夜,蘇聯解體之夜,北極圈內的凍土帶,維爾霍揚斯克以北的冰封港口發生劇烈爆炸,前往偵察的戰鬥機羣遇到神秘生物的攻擊。官方封鎖了相關資料並否認此事的存在。
2002年11月07日,格陵蘭海域,受神秘的心跳聲吸引,卡塞爾學院執行部前往調查,在冰海深處遭遇了疑似龍王的敵人,接近全軍覆沒,僅有一人半倖存。
……
……
近兩百年內,所有跟龍族有關的大事件都被懸掛在空中,有些是路明非知道的,有些是路明非不知道的,有些路明非知道,卻不敢相信它們也跟龍族有關。
相關的事件用紅線相連,有時候兩三條線索交匯,產生了新的事件,也有些事件看起來跟其他事件完全沒有關聯,孤零零地用一根紅線懸掛起來。
紅線結成一張錯綜複雜的大網,但最終,所有的紅線匯成粗粗的一束,拴在混凝土牆上,旁邊用墨筆寫着古老的名字,“Nidhogg”。
手電筒的光照亮那個名字的時候,路明非覺得心臟被一隻冰冷的利爪捏住了。
楚天驕真正在意的還不是上述那些事件,而是這些事件組成事件流,事件流如同萬川歸海,向着那個名字彙集而去——尼德霍格,那條象徵着絕望和毀滅的黑龍。
它既是人類的敵人,也是龍族諸王的敵人。某些隱秘的歷史說龍族諸王聯手人類殺死了那至高無上的存在,但尼德霍格在流盡鮮血之前,宣誓說它必將歸來。
它歸來的那一天,就是世界的末日。
那之後再也沒有關於尼德霍格的可信記載,但沒人敢忘記它說的話,即使對龍族諸王而言,尼德霍格也是神祗一般的存在,它的話即爲神諭,神諭即爲命運。
那些紅線就是神秘的“命運線”的具象化,命運已經開始流動,黑王即將甦醒……在無數個夜晚,楚天驕躺在這張鋪設了綿羊皮的牀上,仰望着空中的紅線,思考着命運的流向……沒錯,那是一個守望者,他守望着人類的命運。
他在這座城市裡是個異類,他爲某個特殊的目的而來。他懂最好的雪茄和最好的威士忌,愛聽貓王好玩攝影,他應該去過很多地方,有過很多的經歷。
他天生是善於僞裝的野獸,他可以在美國僞裝成雅皮士,在歐洲僞裝成浪蕩子,在意大利僞裝成黑手黨,但他來了這座中國的普通城市,僞裝成了一個愛吃滷大腸和辣雞翅的司機。
他錯誤地愛上了一個叫蘇小妍的女人,那女人跳舞跳得很好,以楚天驕的本事追一個美且笨的女舞者太容易了。他們結了婚生下了孩子,一切都很美滿,但楚天驕很清楚自己無法給妻兒平靜的生活。
他是那種刀頭舔血的人,舔的是龍血,他那種人很難平安地死在一張軟牀上。所以他跟蘇小妍簽了離婚協議,看着她帶楚子航離開,嫁給另一個男人,那一家三口去遊樂園去看電影享受家庭生活的時候,楚天驕躺在地下三層的牀上,靜靜地看着那些紅線,思索着人類命運這樣的宏大主題。
“那纔是真正的孤獨吧?”路明非心想。
就像阿蘭·德隆主演的那部名叫《獨行殺手》的電影裡說的,“世界上沒有比武士更孤獨的人了,也許叢林中的猛虎除外。”
時間有限,路明非來不及傷春悲秋,他只能儘快背下每張紙片上的內容,還有那些紅線的走向,他無法從這個夢境裡帶走哪怕一張小紙片,只能帶走記憶。
必須記下來,這些紅線上懸掛的信息如果全部解析出來,就能解開龍族的究極秘密,黑王尼德霍格的歸來,以及末日的降臨方式。
十五分鐘快到了,路明非覺得自己差不多都記下了,諾諾還在外面等他,他不能久留,雖然他很想在這間屋子裡多呆一會兒,好像隔着時空跟那個名叫楚天驕的男人對話。
離開之前他經過了用來洗相片的水池,愣了一下又退步回去,洗相片的水池旁就是楚天驕的工作臺,工作臺前是一塊軟木板,木板上用圖釘釘滿了照片。
仔細看的話會發現那些照片全都是盜攝的,在遊樂園,在商場,在餐館,隔着草叢,隔着玻璃,隔着雨幕……照片中的人物無一例外是女人和孩子,年輕時的蘇小妍和還是娃娃臉的楚子航。
照片上的蘇小妍呈現出很多種樣子,歡笑的、凝眸的、孤單的,像母親、小女孩、妻子……楚子航跟路明非說過,說我外婆說我娘是個毛頭姑娘,什麼叫毛頭姑娘呢?就像毛頭小子那樣沒心肝,吃飽了睡,喝飽了也睡,要漂亮,沒心事。
可在楚天驕的鏡頭下,蘇小妍是那麼的變化多端,哪種變化都那麼美。那真是世界上最愛蘇小妍的男人啊,唯有你那麼地愛一個人,才能注意她的每個瞬間,把她拍得千姿百態地美。
至於楚子航,路明非相信楚天驕也是蠻愛這個兒子的,無奈少爺永遠面無表情,看起來他這面癱的毛病真不是心理創傷造成的,是天生的。
至於某位鹿姓企業家,他偶爾也會不小心入鏡,洗相的時候楚天驕就會用不知什麼手法把那傢伙洗得很模糊,純粹是一團光影。
原來即使是那麼灑脫的男人也不是全然不介意的,他也很希望在妻兒對面的男人是他自己吧?在他自己拍攝的照片上另一個人取代了他的位置會讓他很不舒服,所以他才這麼做。
照片的邊角用紅筆標記着盜攝的年月日,還有類似這樣的話,“這是你離開我的第一年,你看起來氣色不錯”“這是第二年了,拜託別那麼憔悴”“第三年,你胖了”“第四年,想起你的時間變少了”“第五年,繼續變少”“第六年,但還是想你”……
路明非想着那個男人叼着雪茄煙,用鑷子從水池裡撈出一張又一張的相片,用圖釘把它們固定在木板上,然後坐在工作臺前抽菸,看着它們慢慢地乾透,那是曾經屬於他的妻兒,現在只能呈現在他的取景框裡。
醉意上涌,他抽出紅筆在照片的邊緣寫字,就當是跟那個取景框裡的女人說話……
眼淚無聲地涌了出來,路明非擦了擦,嘟噥着說叔叔你好牛逼,然後沿着鐵桿爬了出去。
路明非從廠區返回的時候,諾諾仍在吃着堅果,那些夢魘般的黑影並未追殺過來,風吹着長草,雨嘩嘩地下。
路明非衝諾諾笑笑,發動引擎,邁巴赫沿着廢棄工廠區的小路開了一段之後,重返高架路,片刻之後他們抵達了收費站,撞斷欄杆之後,前方就是燈火通明的CBD區。
邁巴赫行駛在寬闊筆直的大路上,所有路燈都亮着,玻璃幕牆的大廈也都是明亮的,根據玻璃幕牆顏色的不同,它們像是金色、藍色、綠色或者黑色的巨大寶石。
諾諾看着車窗外流過的景物,眼神有些迷濛,尼伯龍根裡的CBD區有着童話般的、神秘而靜謐的美,就像空無一人的遊樂園,木馬旋轉,摩天輪也旋轉,彩燈化作霓虹。
“我一直想進尼伯龍根看看,卻沒想到是這樣的景象。”諾諾輕聲說。
“你覺得會是什麼樣子?”
“很扭曲,很恐怖,但沒有這麼美。”諾諾說,“確實很扭曲很恐怖,但是很美……我剛纔大呼小叫的,是不是看起來特別的蠢?你倒是比我鎮定。”
“我不是第一次進尼伯龍根,師姐你是第一次嘛。”路明非說,“第一次進尼伯龍根的時候,我有多屁滾尿流你是沒看見。”
“楚子航看見了?”
“嗯。”路明非點點頭。
“那個楚子航跟你說了逃出這個尼伯龍根的辦法麼?我聽說每個尼伯龍根都是迷宮,要逃出去必須走唯一正確的路徑,或者是殺死尼伯龍根的製造者。”諾諾給沙漠之鷹裝填新的彈匣,“但殺死奧丁,對我們不太可能吧?”
“師兄沒有說得很仔細,但去了剛纔的地方,我找到了一些眉目。”路明非說。
這時邁巴赫接近了時鐘大廈,天空中傳來了低低的馬嘶聲,諾諾忽然感覺到了危機,擡眼看去,大廈的正上方,起降直升機的平臺上,騎馬的男人高舉投槍,像是神祗從天而降。
諾諾下意識地想要舉槍射擊,卻被路明非把手按住了:“別驚動他!”
奧丁似乎真的沒有注意到他們,他靜靜地立馬,望着無盡的風雨,好像兩組人只是偶然在這個尼伯龍根中相遇,誰都沒有敵意,接下來就是各走各的路。
路明非靠邊停車:“開着一輛邁巴赫在路上跑,目標也太明顯了,那些東西會找上我們,接下來得步行了。”
“步行?”諾諾愣住了,“沒有這輛車我們已經死在高架路上了。”
“這輛車也開不久了,右後側的輪胎受傷了,再跑一段路肯定爆胎。”路明非說。
諾諾俯身往車肚裡看了一眼,果然看到輪胎上那道深深的爪印。“你怎麼知道的?你甚至沒有往車底下看一眼!”諾諾呆呆地看着路明非。
“開車的時候覺得右後側不對勁。”路明非拉起諾諾的手,小跑着衝進了前方的購物中心。
這是CBD區最豪華的購物中心,裡面和外面一樣燈火通明,貨物陳列得整整齊齊,卻空無一人,感覺剛纔店員和客人還在這裡試衣服、比價格、刷卡結賬,可忽然間所有人都消失了。
他們在空蕩蕩的購物中心裡狂奔,路明非隨手抓下貨架上的衣服丟給諾諾,也抓了幾件衣服給自己。
“把衣服換了,身上的衣服已經溼透了,穿着不舒服。”路明非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