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師妹,也不必那麼沮喪,小路瘋了也好,小路瘋了就說明我們都很正常,我們只要關心愛護小路就行了。”芬格爾語重心長地說,像那種上了年紀的教導主任。
叔叔家的小臥室裡,芬格爾和諾諾對坐,桌子上擺滿了啤酒。兩個人都把腳翹在桌面上,不小心就會踢到那些空啤酒罐。
窗外下着雨,天空是鐵灰色的,街上積水深的地方可沒膝蓋,積水上漂着落葉。
廚房裡傳來叮叮咚咚的聲音,那是嬸嬸在剁餃子餡兒。客廳裡傳來鏗鏘有力的對白,那是叔叔在追某部抗日神劇。
眼下路明非是回不了家了,諾諾和芬格爾給出的理由是學院忽然派路明非去上海面試一個很有潛力的申請者,要過幾天才能回來。
叔叔說明非不錯嘛!三年級就在學校裡當面試官啦!嬸嬸則抱怨了幾句說要走也不提早說,今天的菜都買好了,這不是又得浪費麼?芬格爾乖巧地笑着說嬸嬸沒事我正在長身體,明非那份我都幫他吃了!嬸嬸就很愉悅地決定了要包薺菜餃子給芬格爾吃。
諾諾買了兩件啤酒回來,關起門和芬格爾對飲,倒像是當年芬格爾和路明非在宿舍裡喝劣質紅酒的模樣,只是桌子對面換成了諾諾。
事到如今他們不得不承認路明非是有些問題的,他疑神疑鬼,隨時隨地會撲倒諾諾,神情驚恐,好像被什麼惡鬼追蹤,再加上老專家的診斷,精神分裂無疑。
他們被一個精神分裂患者忽悠着,滿世界地找楚子航,但真正的楚子航或者說鹿芒已經死了好些年,那個超A級屠龍者楚子航只是路明非的幻想。
也不好對學院交代,難道說我們被一個精神分裂的傢伙騙了?
“頂多我們寫份檢討,你回家跟愷撒道個歉,我讓執行部把我也埋菸草地裡。”芬格爾又說,“他們還能殺了我們不成?校長又不是我倆捅的。”
諾諾只是喝酒,不說話,越喝臉色越白,像個獨自發狠的女殺手。
“既然確認小路發了瘋,剩下的問題就是校長到底是不是他捅的,龍骨是不是他偷的。”芬格爾繼續絮叨,“你說他會不會是裝瘋騙我們?其實心裡很清醒?也許他根本就是龍王派來的奸細!”
“奸細爲什麼要帶着我們滿世界瘋跑?”諾諾擡起眼簾,冷冷地看了芬格爾一眼,“如果是他偷了龍骨,就該人間蒸發!”
“沒準小路是想人財兩得呢?”
“人財兩得?”諾諾一愣。
“師妹你居然沒有覺察?”芬格爾痛心疾首地說,“小路這個人啊,內心裡卑鄙淫賤得很啊!私下裡一直很覬覦師妹你的美貌!我勸過他好些次我說你這癩蛤蟆還想吃天鵝肉?你也不想想師姐是誰的人?加圖索家,那可是屠龍世家,高高在上的貴族,世界的拯救者啊!你竟然敢覬覦加圖索家的新娘子?可這小子一直都賊心不死,蠢蠢欲動!是我這個師兄沒起好帶頭作用!”
諾諾怔怔地看着這個神經病,不知道他葫蘆裡賣什麼藥。
“他這是想拐跑你!在逃命的旅途中讓你對他產生好感!”芬格爾深沉地說,“這就是他的貪婪和可怕之處!”
“滾!打昏拐帶我的人不是你麼,兄臺?”
“我那是被壞人蠱惑,現在已經改邪歸正。”
諾諾悶頭喝酒,不再說話。
抗日神劇的那鏗鏘有力的對白忽然換成了女播音員嚴肅的聲音,“近日來本市連降暴雨,給市民們的出行帶來了很多困擾,導致了部分市民的恐慌情緒,一些商場超市的食物和飲用水被搶購一空。市政府今天早晨發出特別公告,公告指出,從地理水文狀況分析,本市不存在水災的可能性,請各位市民保持冷靜。目前經過本市的高速公路有一半已經關閉,但進出通道依舊通暢,市政府將全力保障食物和商品供給。從今日起,學校、廠礦、企事業單位開始放假,各級機關全員待命,解決暴雨可能給市民帶來的生活問題。”
“老婆!我們單位估計要放假啦!你們單位放不放啊?”叔叔的聲音聽起來喜氣洋洋。
“你放不放假有什麼區別?上班你也是摸魚!我這輩子嫁了你真是倒了黴了!一點出息沒有!”嬸嬸氣哼哼地說着,刀在砧板上砰砰作響。
“我還是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諾諾打破沉默。
“什麼不對?”芬格爾又打開一罐啤酒。如今他也是有薪水的人了,可是碰到不要錢的酒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放開肚子喝。
“看看這個家,再看看這間臥室,想想客廳裡和廚房裡的人,還有桌上那臺舊電腦……這個房間滿是孤獨的味道。”諾諾直直地盯着芬格爾,“住在這間房裡的男孩,不該是仕蘭中學的男神,他應該和這個房間一樣孤獨。”
“師弟豈不就是這樣外表光鮮,內心孤獨的悶騷漢子?”芬格爾聳聳肩。
“有些事情我記不清楚了,但我記得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諾諾使勁按着自己的額頭,“他坐在地下,背靠着一扇門……那是在一間女廁所裡,他誤入了女廁所。”
“師妹你爲什麼忽然回憶第一次見小路的囧事?”
“不,我回憶的是他當時的臉。”諾諾輕聲說,“別的我都記不清了,但我很確定那時候他在哭,不知道爲什麼哭,總之哭得像個傻子……我覺得我看見了一隻被踢出家門的小狗。”
“撿到一條小野狗,但家裡沒有狗糧,就連夜去給它買狗糧……那種感覺?”芬格爾聳聳肩,“師妹你真有愛心。”
“你也對他不錯。”
“我跟那條小野狗認識是在芝加哥火車站,他沒剩幾毛錢了,還幫我買可樂,”芬格爾難得地沒開玩笑,且語氣滄桑,“男人就是這樣,沒酒喝的時候喝了人家一杯酒,將來沒準要拿命來還!”
“真中二啊。”諾諾點點頭,“可是說得蠻好。”
“炎之龍斬者的臺詞,他在第十六章說的,此處應有掌聲。”
“我從沒問過他那次是爲什麼哭,可那小野狗一樣的傢伙絕不是蘇曉檣、陳雯雯他們以爲的那個路明非師兄!這裡面邏輯不通!這裡面有些東西無法解釋!好像一切都亂掉了!”諾諾說。
芬格爾沉默了好一會兒,嘆了口氣:“師妹,你就是不想承認小路瘋了,對吧?即使你親眼看見他失控的樣子,你還是不願相信他是瘋掉了。你在找理由說服自己說,小路沒瘋,這裡面有內情。”
諾諾仰頭灌下大半罐啤酒,用力把空罐子頓在桌上:“那我該承認什麼?承認那傢伙真的瘋了?把他押送回學院受審?他們會向對待罪犯,不,對待死侍那樣對待他!他會死的!”
她的神情憔悴,聲音嘶啞,眼球表面佈滿血絲。她整夜未睡,從醫院回來一直在喝啤酒。
“見鬼!那傢伙總是能把事情搞得一團糟!”諾諾抓起一罐新的啤酒打開。
她的手腕被芬格爾摁住了,否則整罐啤酒都會被她一口喝乾。
“聽着師妹,不能再這麼下去了,在這麼下去你和我也會受牽連,”芬格爾的眼神認真,“秘黨那幫瘋子,他們認真起來是很可怕的,我們不可能一直這麼逃下去。”
“你真想……把那傢伙送回去?”諾諾呆住了。
“聽着師妹,我們已經仁至義盡了好麼?現在回去抱你未婚夫的大腿還來得及,他現在是校董了,不像我們這種小嘍囉,看在你的面子上他會照顧路明非的,頂多也就是把他吊起來打,不會強制洗腦逼供什麼的。”芬格爾好像很有把握,“放心吧,小路是個賤命,跟我一樣,死不了的!我們要是繼續這樣逃下去纔有麻煩,試問有哪個未婚夫願意自己的未婚妻爲了幫另外的男人滿世界奔跑呢?即使那個男人也勉強算他的兄弟吧。”
“你……”諾諾說不出話來了,呆呆地望着芬格爾。
那本該是最挺路明非的人啊!電影裡不都是這麼演的麼?在全世界都背叛你的時候,偏偏是那個平時你都看不上的廢柴還跟你做好兄弟……怎麼現在連廢柴都要反水?
“是時候了,我們回去吧。”芬格爾嘆了口氣,“我去把機票給訂上,下那麼大雨,好歹機場還在正常運轉。”
“你讓我……把路明非帶回去交給愷撒?”諾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是交給愷撒,是交給校董會啦,只是拜託你未婚夫稍微照顧他一點。”芬格爾說,“這樣對每個人都好,有人會照顧小路,愷撒也會很高興,未婚妻幫他把秘黨的頭號敵人捆回來了,這他媽的難道不是愛情的證明?放心,我絕對咬死了說是我綁架你的,作爲報答,你只要給我求求情就好啦。你去當你的貴夫人,我回古巴跟我的古巴妞團聚,這場鬧劇到此爲止啦。”
“放開你的手!你讓我噁心!”諾諾怒吼。
“有槽你就吐,噁心你就吐,”芬格爾鬆開手,“你當這世界真是中二小說啊?你牛逼你改變世界啊?別逗了,那只是我寫給炎之龍斬者的臺詞而已。”芬格爾慵懶地揮揮手,“幼稚!不過誰沒幼稚過呢?”
諾諾木愣愣地看着芬格爾,那種感覺很奇怪,因爲芬格爾說出了本該由她來說的話。
本該是她說這件事到此爲止,我們跟學院聯繫吧,路明非確實是精神上有問題,但我會拜託愷撒照顧他的……然後芬格爾哭着說不要啊不要啊師妹你怎麼能那麼絕情呢?小路回去會死的啊!然後諾諾說別幼稚了!拖下去對誰都沒好處!
其實她也想過是不是要跟愷撒聯繫,她已經累了,那種累是從骨頭深處沁出來的,他們茫然地尋找着一個不存在的人,一個原本死在15歲那年的鬼魂,世上還有什麼目標比這更愚蠢的麼?
她應該早點跟愷撒說的,她的未婚夫可是加圖索家的繼承人,代理校董,愷撒可以解決很多很多的問題,她可以是傲嬌的小公主,就算她把天捅出一個洞來也不要緊,愷撒會幫她補上……
可她的臺詞被芬格爾說出來了,她忽然覺得那麼噁心那麼下賤,賤到不能忍!她能想到她撿來的小野狗被捆在學院的鐵牀上,他的眼神驚恐,全世界對他大呼小叫!
她忽然覺得不能忍!死都不能忍!
“你要放棄是你的事!”她霍然起身,像只炸毛的小貓那樣面目猙獰,“我會接着查下去!就算他是隻小狗也是我的狗!是我從女廁所撿回來的!你敢跟學院聯繫……我會要你好看!”
她翻出窗戶,沿着路明非出入這間臥室的“秘密小道”消失在雨幕中,她離開的時候是那麼惶急,看背影恰似那晚逃離圖書館的路明非。
“知道那是你的狗就好咯,”芬格爾慢悠悠地打開一罐啤酒,一飲而盡,“我不知道你什麼脾氣,總之誰要是敢動我的狗,我就會把我手邊的一切衝那傢伙砸出去,無論那是菸灰缸還是汽車!”
“芬格爾,家裡沒有蔥姜啦,出門去買點蔥姜!”嬸嬸的穿腦魔音透牆抵達。
“好嘞!我這就去!”芬格爾歡快地回答,好像一隻打鳴兒的小公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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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戲關卡“昆古尼爾之光”,第46次Load……任務失敗。
路明非緩緩地跪下,冒着硝煙的沙漠之鷹槍口點在高架路的路面上,他的正前方,法拉利爆炸,諾諾沒能來得及從爆炸範圍內逃離,涌動的火焰和車身殘骸正翻滾着逼近她的後背,但時間停滯了,這一幕被鎖死在了諾諾死亡的前一刻。
現實裡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天,這三天裡在強效安眠藥的作用下他反覆地做夢和作戰,22次受重傷,其中包括12次骨折、7次貫穿傷和1次被斷指,失血總量應該不少於50000cc。
剛開始受傷他還會痛得吱哇亂叫,看見自己狂噴血也會驚慌失措,後來習慣了好像也沒那麼痛了,某次被利爪刺穿了肺部他還感慨地罵了一聲媽的又玩砸了,然後狠狠地摟住那個偷襲的黑影,一槍崩掉了它的腦袋!
諾諾更慘,死了又死。
開始時她每死一次路明非都揪心般的難受,後來漸漸地習慣了,也就沒什麼感覺了,心好像是木頭做的。
有一次諾諾不小心打穿了邁巴赫的油箱,把他們唯一的逃生工具給廢了。路明非氣不打一處來,衝到諾諾面前跟她嚷嚷說師姐你在那個什麼淑女學院待得退步了!連個小怪你都搞不定!這一把我們原本打得不錯,現在又得從頭來過了!
諾諾呆呆地看着這個忽然霸氣起來的小弟,搞不懂這傢伙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還是怎麼回事居然敢批評自己……不過路明非很快就閉嘴了,因爲背後的黑影一爪把他和諾諾一起貫穿了。
第45次Load的結局也能很糟糕,他和諾諾上了邁巴赫,但沒能把車開走,黑影們把整輛車擡了起來,任憑發動機怎麼吼叫,輪胎怎麼瘋轉,一點用都沒有。
其他的黑影瘋狂地撕扯着鋁合金車身,玻璃破碎,渣子飛濺,彷彿世界末日,他們待在最後的藏身小屋裡,而這個小屋正分崩離析。
他表情木然而諾諾表情驚恐,他們呆坐在車裡等待結局,直到時間停滯,他們都沒有相互說哪怕一句話。
“哥哥,你累了。”路鳴澤靜靜地站在他面前,打着一柄漆黑的傘,“休息一會兒吧。”
“別廢話!快重置!重置完我就不累了!”路明非揮舞着沙漠之鷹。
“重置之後你的體能會恢復,但心還是會累,”路鳴澤說,“重複46次了,還是沒打出完美結局,任誰的心都會累,甚至懷疑完美結局根本就不存在。”
“是你跟我說有完美結局的!所以我才這麼玩命地反覆玩!”路明非大怒,強撐着站了起來,“你可別蒙我!”
“我沒說,哥哥你記錯了。”路鳴澤聳聳肩,“我的原話是如果你不喜歡這個結局,要不要試着改變它呢?遊戲是我的特殊能力,我所能做的就是無限次地幫你重置,但我也不知道有沒有完美結局。《天地劫》有隱藏的完美結局,是因爲它有個變態但是還算善良的設計師,設計命運的人可未必那麼善良啊。可你太在乎你師姐了,所以你一廂情願地相信會有完美結局存在。”
路明非一把揪住小魔鬼的衣領:“別跟我廢話!完美結局到底存不存在?”他原本就心累得不行,這下子更是急火攻心。
路鳴澤嘆口氣:“我只知道歷史上確實是有人能從‘昆古尼爾’下逃脫,至於怎麼逃脫,那就得看哥哥你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