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導科學實驗室,今天也是一如既往的熱鬧。
由科林殿下親自挑選的學徒們一下課就自發地聚集到了這裡,空氣中充滿了年輕與熱情的活力。
當然。
這裡也不缺乏抱怨的竊竊私語。
畢竟天才只是少數,大多數人只是在用凡人的智慧,做着凡人力所能及的事情。
“聖西斯在上,這也太難了!”木匠的兒子傑米,此刻正對着一張畫滿了圓弧與直線的稿紙唉聲嘆氣,“‘正十七邊形的尺規作圖’……明明看起來那麼簡單,爲什麼就是做不到?”
爲難題而煩惱的不只是他。
他身旁,鐘錶匠的女兒拉姆也是一臉苦惱地託着下巴,喃喃自語。
“……一個步行者到底怎樣才能不重複且不遺漏地一次走完七座橋,最後回到出發點。”
正拿着尺子在紙上比劃的傑米愣了下,下意識問道。
“這是什麼腦筋急轉彎嗎?”
“不,這是科林殿下佈置的思考題,”拉姆搖了搖頭,“他讓我用課餘時間研究,說可以試着和幾何問題聯想在一起。”
“嘶……我琢磨一下,好像有點意思。”傑米撓了撓頭,嘀咕着重新埋首於草稿紙前。
拉姆伸了個懶腰,靠在了椅背上。
“加油……啊對了,你的那個正十七邊形問題對尺規有要求嗎?只許使用直尺,還是都行?”
傑米搖搖頭。
“可以使用圓規和尺子,但必須是沒有刻度的尺子,且不能在尺子上做標記。”
拉姆:“沒有刻度的尺子?真是古怪的問題……”
兩人低聲交流着。
雖然他們各自的問題仍舊沒有進展,但已經有解決問題的思路了。
而在不遠處,奧菲婭同樣也在思考着自己的問題,只不過她的問題更加抽象——
【隨着數字的增大,素數在自然數中所佔的比例是否會越來越小?如果是的話,請給出證明。】
聖西斯在上,她還是第一次聽說這麼奇怪的問題!
而研究這玩意兒真的有用嗎?!
她之前就讀的聖城皇家藝術學院倒是也講過素數的概念,但那只是作爲一種“和諧”與“神聖”的數字符號來欣賞。也有一部分神甫則認爲,這其中蘊含着聖西斯留給世人的密碼。
不過不管怎樣,它並不會影響超凡者施法,更不會讓一個孱弱的魔法師忽然變強。
就在她爲這個看似毫無用處的問題而煩惱的時候,一道熟悉的身影忽然闖入了她眼角的餘光。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伊拉娜!
只見那位平日裡總是沉靜如水的姑娘,此刻雙手緊張地攥着一本筆記,臉頰上掛着一抹不尋常的酡紅。
她貝齒輕咬着下脣,深吸了好幾口氣,才終於邁開腳步,朝着科林殿下的方向走去。
等等——
這是什麼情況?!
奧菲婭心中警鈴大作。
那副模樣對學邦的書呆子們來說可能會比較陌生,但來自聖城的她可太懂那是什麼表情了!
畢竟隔三差五她就能遇到這種冒昧的傢伙……
想到伊拉娜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奧菲婭只覺得心臟微微一揪,滿腦子的數學符號瞬間如雲煙般消散,無影無蹤。
難道……她要在這裡?!當着所有人的面,表,表明……心意?!
這個看似荒唐的念頭如同一道驚雷,在奧菲婭的腦海中炸響,緊接着一股混雜着驚慌、嫉妒與好奇的複雜情緒瞬間攫住了她的心房,讓原本從容淡定的她一時間亂了陣腳。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站了起來,抱着那本天書一樣的《高等數學》,裝作不經意地從過道上路過,其實卻悄悄地湊近了那張辦公桌,豎起了燒紅的耳朵。
並非在意——
她相信科林殿下不是那麼隨便的人,斷然不會輕易答應莫名其妙的請求。
自己只是站在一位來自聖城的淑女的立場上,想看看那個來自皮爾斯行省的姑娘打算對親王殿下做些什麼!
然而,伊拉娜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讓心中警鈴大作的奧菲婭愣在了原地。
“導師……”
那纖細的聲音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然而那雙清澈的眸子裡卻燃燒着前所未有炙熱的堅定。
“還記得之前我和您提到的‘路徑尋優方程’嗎?”
“我可能……真的找到了!”
路徑尋優方程?
愣在原地的奧菲婭一臉茫然,心中的慌亂瞬間被那複雜而玄妙的數學概念澆滅的一乾二淨。
不過很快,她的心中又油然而生出了一抹好奇。
她當然知道路徑尋優方程,那似乎是這座實驗室的前主人詹姆斯·瓦力先生未完成的課題。
只是——
區區一個黑鐵級的學徒,也能解決這種連正牌導師都想破了頭的課題?
不至於吧……
奧菲婭嚥了一口唾沫,掩耳盜鈴的藏在了《高等數學》課本背後,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這邊,眼中寫滿了好奇。
伊拉娜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她所有的心神,都已完全沉浸在了自己即將呈現的偉大發現之中。
她將手中的筆記小心翼翼地攤開在科林殿下的面前,那因激動而顫抖的聲音漸漸變得清脆而又充滿自信。
“您教給我的變分法就像一把鑰匙,它讓我明白,我們可以將整個‘路徑’的‘總代價’視爲一個可以被求解的函數。而我發現,只要一條路徑上的每一個點,都滿足一個特定的平衡條件時,這條路徑的總代價S,就會取得極值……”
“直接說重點吧,伊拉娜。”羅炎言簡意賅地說道,“這些細枝末節沒必要重複。”
“好的殿下。”
伊拉娜輕輕點頭,說話的語速陡然一變,從開場白直接切入了正題。
奧菲婭聽得雲裡霧裡。
即便她已經很努力去聽了,但那些高深莫測的概念就如同晦澀的咒文一樣,讓她參透不了其中的奧秘。
不過,她看得懂表情。
隨着伊拉娜的講述,科林殿下那雙總是帶着一絲慵懶笑意的眼眸,一點一點地亮了起來。
那是一種純粹的眼神。
就像一位藝術家,欣慰地看着自己親手雕琢出來的藝術品。
奧菲婭忽然有點嫉妒了。
明明自己也可以……而且明明是她先來的。
“所以,如果我的推斷沒有錯……這個方程,應該就是這個樣子。”
伊拉娜終於說完了。
她擡起頭,用忐忑而期待的眼神望着她最最尊敬的導師,等待着這位殿下的評價。
辦公桌前陷入了短暫的安靜。
羅炎看着稿紙上那行優美而又複雜的微分方程,心中驚喜之餘,也不禁感慨萬千。
雖然他影響過的世界也有兩個了,但這種成就感仍然比不上看着自己親手栽培的小樹苗長成參天大樹,並結出豐碩的果實。
這種感覺真好。
回味了片刻這令人愉悅的舒爽,羅炎重新擡頭,看向了站在辦公桌前的伊拉娜,微笑着說道。
“非常棒的推導過程,說實話,你對變分法的運用恐怕已經在我之上了……”
伊拉娜惶恐低頭。
“導師,您謙虛了……”
“不,我可沒有謙虛,我向來都是有什麼說什麼,”羅炎笑了笑,隨口說道,“我畢竟不是專業的學者,有些東西我知其然,但還真未必知其所以然……不過我很欣慰,我遇到了你,你的才能填補了我在很多地方的空白。”
這是實話。
他當然知道歐拉-拉格朗日方程,但要讓他寫出推導過程,那也只能讓玩家替他去網上檢索了。
站在辦公桌前的伊拉娜和偷聽的奧菲婭的臉都紅了,雖然是因爲截然不同的理由。
羅炎清了清嗓子,微笑着繼續說道。
“說回正題,你知道自己剛纔完成了一件多了不起的事情嗎?”
伊拉娜思索了片刻,誠實地小聲說道。
“我們可以用它來求泛函的臨界值函數……”
“不只,”羅炎輕輕搖頭,微笑着繼續說道,“我們還可以用它描述各種系統的運動,無論是質點在力場中的運動,還是魔法元素在魔力場中的運動……只要這個系統符合‘最小作用量’原則,理論上這個公式都是可以適用的。” “依靠它的特性,我們不但能極大地簡化魔法陣的設計,還能減少魔晶中的能量在非必要流通環節的損耗。”
這絕對是一個劃時代的發現!
或許用不了太久,這個世界上就會誕生“分析魔力學”這門全新的學科,而對超凡之力的研究也將由此邁向新的臺階!
“伊拉娜,”看着站在辦公桌前的少女,他的聲音溫和而鄭重,每一個字都彷彿帶着認可的重量,“你創造了一個奇蹟。”
沒想到導師如此看好自己的研究,伊拉娜不禁臉頰發燙,小聲說道。
“我……有那麼誇張嗎?”
“誇張?我倒覺得奇蹟這個詞過於保守了!”羅炎微笑着點頭,“我相信,任何瞭解過詹姆斯·瓦力先生研究的魔法師都能看出這項研究背後的價值。我建議你向《賢者報》投稿,這份研究成果理應載入學邦的史冊!”
“《賢者報》?!可是我……”伊拉娜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她壓根兒沒想過這種東西還能投稿,更沒敢想自己的論文能登上這座大賢者之塔的塔頂。
“那兒可是大賢者之塔的塔尖?我猜你心裡一定是這麼想的對嗎?”
看着心思被說中了的伊拉娜,羅炎笑了笑,用鼓勵的語氣繼續說道。
“這和年齡沒有關係,大多數數學家一生中最傑出的數學成果其實都是年輕時代完成的……嗯,我瞭解的大多數。”
伊拉娜被這突如其來的現實震驚得無所適從,微微張着小口,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震驚的不止是她,還有在旁邊親眼見證了這一切的奧菲婭,那張漂亮的臉蛋完全被震撼的神色填滿。
而那震撼之餘……
她也漸漸地感到了一絲慚愧。
尤其是當她看到兩人之間那股純粹而神聖的學術共鳴,一股滾燙的羞意更是爬上了她的臉頰。
自己剛纔……到底在想些什麼齷齪的東西?
她爲自己的想法感到無地自容!
奧菲婭悄無聲息地退開了。
她低着頭,抱着胸前的高等數學課本,第一次感覺到了那份名爲“智慧”的重量。
與此同時,她的心中也涌出了一絲不甘。
既然伊拉娜都能做到——
沒道理卡斯特利翁家的小姐做不到!
總有一天,她也要登上這座高塔的塔頂!
靠她自己的力量!
……
眼角的餘光看着悄悄離開的奧菲婭,羅炎的嘴角翹起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向後靠在了椅背上。
看來自己先前的那番“吹捧”,對這位公爵小姐的內心還是有所觸動的,今後大概會花更多的時間在數學上了。
他清了清嗓子,看着呆若木雞的伊拉娜繼續說道。
“一項偉大的發現理應擁有一個屬於它自己的名字。伊拉娜·奧塔維亞,這是屬於你的榮耀。”
他頓了頓,用莊嚴而鄭重的語氣做出了宣告。
“就叫它……‘奧塔維亞方程’吧!”
這個世界畢竟沒有歐拉和拉格朗日,把地球上的名字生搬硬套過來只會讓人莫名其妙。
羅炎本以爲伊拉娜會很激動,然而令他意外的是,那張佈滿紅霞的清冷麪龐卻忽然埋下了。
沉默良久,她忽然擡起頭,用真誠的目光看着坐在辦公桌後面的科林,張開嘴說道。
“殿下,我……有一個請求。”
“哦?什麼請求?”十指在膝蓋上交叉,羅炎和顏悅色地說道。
伊拉娜小聲說道。
“完成這個方程並非是我一個人的力量,如果沒有您的指導以及您傳授給我的數學方法……我絕不可能這麼快找到它。”
這個方程是她獨立完成的不假,但她心裡一直有一種感覺,這位平易近人的殿下其實一開始就知道它的存在。
以至於,他在鼓勵她朝着這個方向探索的時候,用的都是和“佈置課後作業”一樣的口吻。
雖然他自己可能並沒有察覺到,但她卻清楚地看見了,那藏在和藹目光背後的從容……
也正是因爲她相信這個公式一定存在着,她才能如此迅速地從數字的海洋中找到它。
如果獨吞所有的榮耀,於情於理她都接受不了。
看着執拗的伊拉娜,羅炎笑了笑。
“這話我不敢苟同。我確實給了你一些指導,但這並不意味着這就不是你的功勞了。伊拉娜,你可以更自信一點兒,我很欣慰你能將我交給你的工具運用到如此程度。我給很多人都交代了類似的課題,但你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真正將我教給你的知識融會貫通的。”
“我知道……但您的提議還是讓我感到不安,請您諒解我的不成熟和僭越。”頓了頓,伊拉娜用炙熱而堅定的目光看着他,小聲提出了自己的請求,“我只是想,我可以……把您的姓氏放在前面嗎?”
“就叫它‘科林-奧塔維亞路徑尋優方程’吧!”
她幾乎是用懇求的語氣說出了這番話。那堅定的模樣就彷彿他若是不答應,這篇論文她就不寫了一樣。
看着伊拉娜認真的眼神,羅炎微微愣了下,隨後不禁莞爾。
這點兒虛名對於神明來說其實無所謂。
反正今後的人們在研究她的生平時,總歸還是繞不開自己的名字,和自己主導的“科學”學派。
神選者並不會分走神的榮光,雙方是榮辱與共的存在。他很久以前也困惑於爲什麼神靈不將所有的信仰之力獨享,但隨着這一路走來,他也漸漸領悟了成神的奧秘其實在於“分享”。
不過,若是隻需自己點點頭,就能讓一位聰明伶俐的姑娘感到安心,他當然也不會排斥滿足她的願望。
畢竟這個世界到底還是封建時代,啓蒙的火種纔剛剛點亮。如果沒有足夠的依仗,即使是真正的金子,也會被掩埋在現實的塵土裡。
其實他最初爲她準備的依仗是奧菲婭來着。
只是很遺憾,天才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卡斯特利翁小姐纔剛剛學到變分法,伊拉娜就已經跑到終點了。
看着一臉認真的伊拉娜,羅炎輕輕聳了聳肩,用打趣的聲音說道。
“看來以後的學生得多記一個名字了。”
伊拉娜微微一愣,隨即聽懂了科林殿下的話,而那張清冷的臉上也瞬間綻放了由衷歡喜的笑容。
他同意了!
不過沒多久,她大概是想到了什麼,忽然又不好意思了起來,食指撓了撓微微泛紅的臉頰。
兩個名字會不會顯得太刻意了?
要不再加一個……
當然,這個念頭在她的腦海裡只持續了兩秒就自動散去了,因爲這個課題確實找不到第三個參與過的人了。
她總不能說謊。
“那……我去寫論文了?”伊拉娜小聲說道。
“去吧,”羅炎欣然點頭,“我很期待你的作品。”
“嗯……那個,我是第一次……寫這種論文。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可以請教您嗎?”
“當然,樂意爲你效勞。”
目送着伊拉娜的背影離開,羅炎的臉上帶着讚許的笑容,引導着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上了一杯紅茶。
一份足以顛覆學邦現有魔法理論根基的偉大定律,就在這間小小的實驗室裡以一種近乎平靜的方式誕生了。
當然——
任何偉大的發現在最初誕生的時候,幾乎都是一定不會被守舊的目光所看好的。
想要撼動高塔可沒那麼容易。
伊拉娜大概會碰壁,哪怕帶上了自己的名字,也改變不了那篇論文是一個學徒寫的。
不過……這又如何呢?
真正的金子在哪兒都能發光,即便不在學邦,也能在他的地盤上。
他可沒打算將他的寶貝學徒們一直留在這片雪原上。
就如他放在安第斯先生手中的鑽石一樣,這不過是他放長線釣大魚的魚餌罷了。
這時候,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斷了羅炎心中的思緒。
柯基助教如往常一樣,像一陣風似的跑進了實驗室,徑直小跑到他的辦公桌前,上氣不接下氣地喘着。
“殿下!”
還沒等他開口,羅炎便擡起頭,臉上帶着瞭然的微笑。
“是赫克託讓你來的吧。”
正準備開口的柯基愣了一下,隨即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是的,導師。他說理事會的最新決議和您有關係,請您有空的時候去他辦公室一趟,他有事情想和您商量……或者您約個地方他去也行。我看他心情似乎不錯,想來應該是好事兒。”
羅炎意外地擡了下眉毛。
“知道了,你讓他等我一會兒,我傍晚前會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