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素白着一張臉,順手理了理被風吹起的一綹亂髮,這一路車馬的顛簸還是在她的臉上留下了痕跡。
張山跟在她後頭,遲疑地問道:“要不要去緣來和他們知會一聲。”
“來不及了!”莊善若淡淡一句,這個時候時間就是性命。她想起伍彪躺在牀上毫無生氣的模樣,多耽誤上一分一秒也是種煎熬。
張山點了點頭,突然覺得這個許家自求下堂的大媳婦,伍家隔了幾房的遠方姨表妹竟然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絕決,而這種絕決之色,他以往只在男人的臉上見到過。
莊善若下意識地一笑,笑容剛有個雛形便又消失了。她撣了撣身上的塵土,滿懷希望地跨進了一家鋪子的門檻。
張山趕緊前後腳跟了上去,進門前他打量了一眼門口的招牌——善福堂。
善福堂的店堂依舊敞亮,依舊有着淡淡的藥香,兩個夥計殷勤地招呼着來抓藥的客人。
莊善若站在店堂中間,朝四周打量了一下。正對着牆的那一排高高的小抽屜帶着亮晶晶的黃銅把手,亮亮地直晃人眼。一個穿着利索青衫,將袖子捲上去一匝,露出雪白袖口的夥計正用鎮紙壓着一張方子,取了一杆小稱,利索地打開一個個小抽屜,抓着藥材。
莊善若心中百感交集,善福堂是她第一次見到伍彪的地方。她猶記得伍彪那時背了一籮筐的金銀花來賣,穿着寒磣,連腳上的草鞋也爛了鞋幫子,但難得的是眉目之間的清朗之色。如今,善福堂成了她唯一的希望所在。
有個學徒模樣的夥計上來招呼:“這位大嫂,抓藥這邊請。”
莊善若記得之前的善福堂的櫃檯旁還設置了一桌一椅,老劉郎中悠悠然地靠在那張太師椅上給人把脈看診,沒有病人的時候也不忘給自己沏上一杯好茶,在藥香中品味茶香。
可是那套桌椅呢?
夥計見這個客人有些奇怪。進了店不去櫃檯那邊,倒是東張西望起來,只得又問道:“大嫂,抓藥這邊請!”
張山在莊善若身後低低地提醒了一句:“許大嫂?”
莊善若這纔回過神來。道:“我不是來抓藥的,我是來看病的!”
年輕的夥計撓撓後腦勺,爲難地道:“這位大嫂,我們善福堂只抓藥不看病。”
“以前不是還有郎中坐診嗎?”
要不是看着莊善若長得標緻,夥計幾乎就要認爲她是故意要來找茬的了,不過店裡的生意好,空不出工夫來和她閒話,夥計的語氣就有些不耐煩了:“你都說了是以前了。看來大嫂不是城裡人,城裡人都知道,自從去年我家二少爺不在後。就再也沒人坐診了。”
莊善若默默點頭,將目光掠過夥計,落到通到內堂的那張門簾子上。
夥計見門口又進來了幾個客人,衝莊善若略一欠身,道:“你自便!”自是去招呼旁人去了。
張山神色有些焦慮:“許大嫂。要不,我們換個地方?”
莊善若沉吟半晌,堅定地搖搖頭,道:“不!整個縣城裡恐怕也只有這個地方能夠救得了伍彪的那條腿了。”
“可是——”
莊善若衝張山擺擺手,指了靠牆的那一溜給客人休息用的椅子:“張大哥,若是累了,可以到那邊歇一歇。”
張山知道莊善若自有主張。也就不再多話了,自去椅子上坐了,卻還是坐立不安。
“小兄弟!”莊善若朝那個夥計招招手,“我有話問你!”
夥計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過來了,這個大嫂看着有些古里古怪的。可是長得漂亮,說話也和聲細氣的,他願意偷個懶,和她多說幾句話。
“這位大嫂,什麼事?”
“老劉郎中在嗎?”
夥計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上下打量着莊善若,滿臉的狐疑:“你怎麼知道我們家的老掌櫃?”
老掌櫃?難不成善福堂有了新的掌櫃了?
莊善若來不及細想,微笑道:“我早些年便認識老劉郎中,這趟過來是特意拜會他的。”
夥計眼中疑色更深,這個大嫂看着不到二十,穿着打扮也素淨,卻好端端地說是之前就認識老掌櫃的,到底是什麼人,什麼關係?
莊善若知道夥計不相信,坦然地道:“我本與小劉郎中相熟,自然也認得老劉郎中。”
“哦!”夥計轉過彎來,笑容親切了幾分,“那可真是怠慢了,不過老掌櫃身子骨不好,只在後院養着,輕易不見人的。你若是有什麼事,和我說一聲,我替你傳個話就是了。”
“這——”莊善若躊躇,老劉郎中必然是接連死了兩個兒子,再也遭受不了這個打擊,所以佯託養病,自是不再見客了。
“這樣可好?”
莊善若沉吟着:“這事關重大,恐怕還得煩請小兄弟替我通傳一聲,就說許家大郎媳婦求見。”
“這、這……”夥計分明有些爲難,他管的是店堂裡的事務,內堂的事不歸他管,也管不到。有心拒絕,可是見這位小大嫂滿臉誠懇,目光殷切,拒絕的話在喉嚨口轉了一圈便又咽了下去。
莊善若一看有門路,正想再多央求幾句,忽見這個小夥計眼睛一亮,恭恭敬敬地朝她身後一躬身:“掌櫃的!”
善福堂的掌櫃?
莊善若狐疑地回過頭來,只見從外面進來了一個身材瘦高的女子。莊善若略一怔神,這不就是劉昌的寡嫂嗎?要不是對她那張容長臉兒印象太過深刻,莊善若幾乎就認不出她來了。
原來,脫胎換骨真的能發生在一個人身上。
只見她穿了一襲華衣,滿頭珠翠,這些倒還在其次。莊善若記得劉昌的寡嫂總是愛從半耷拉的眼皮子底下看人,一和人的眼神對上,便趕緊瑟瑟地將目光移開。所以,即便她那時候是善福堂的大奶奶,可是身上仍然帶了孤清的小家子氣。
善福堂新晉的掌櫃一進到店堂裡,眼睛便像是梳子,凌厲地將店堂裡的角角落落都梳了一遍,這神情裡哪裡還有原先的那絲瑟瑟?她的嘴角依舊往下撇,往日看起來是一副苦相,現在卻給她的不算出色的容貌增添了一絲不容旁人置喙的威嚴。
她淡淡地描了眉,薄薄地施了脂粉,又輕輕地點了口脂,挺直了脊背,竟然比莊善若兩年前見到的還要年輕幾分。
不知道爲什麼,看到劉昌的寡嫂,莊善若下意識地想起了劉春嬌。若是春嬌能將肚子裡的孩子保住,恐怕這個時候也能當起善福堂的半個家了。不過,也未必,至少春嬌沒有寡嫂那般凌厲的氣勢。
原先怎麼竟沒看出來呢?
“掌櫃的!”夥計點頭哈腰,正要說起莊善若的事。
卻見劉昌寡嫂招手叫了櫃上的一個夥計,道:“阿奎,你去和茂叔說一聲,等下午張連生那邊過來結賬,先拖他一拖。哼!我們這趟從他那裡進的丹蔘竟然夾雜了兩批貨色,不知道的還以爲我們善福堂店大欺客,以次充好呢!若是張連生手頭上沒有好貨替換,你就讓茂叔將原先那一半次貨退回去給他,以後也不要和我們善福堂做生意了。聽明白了嗎?”
叫阿奎的夥計雞啄米似的點頭。
劉昌寡嫂手一揮,正待讓阿奎下去辦事,突然看着那個在櫃檯裡抓着藥的夥計,又叫住了他,微微皺了眉頭,道:“你再和阿皮說一聲,他纔來我們善福堂當學徒不到兩年,這手上的功夫還沒練到家,該過稱的還是要好好過稱。這一包藥一兩樣藥材差個半兩三毫的倒不顯,可是差之毫釐,謬以千里,若是耽誤了客人的病情,可是了不得的!”
阿奎唯唯應着,臉上滿是恭敬的神色。
“老爺子,今兒可都好?”
“好,早起還到鋪子裡轉了一圈。”阿奎恭敬地應着。
“唔!”劉昌寡嫂滿意地一點頭,平淡無波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來,道,“明兒在得月閣宴客,請的是玦哥兒的先生,老爺子身子不便,你跟茂叔說一聲,讓他挑個活絡有分寸的夥計,一起作陪!”
“是!”
“去忙吧!”劉昌寡嫂鬆了口氣,又往櫃檯那邊瞟了一眼,滿意地一點頭。自從劉昌去世後,老劉郎中身子越發不濟,也不再坐堂看診了,善福堂成了純粹的藥鋪子。幸虧靠了幾十年的好名聲,即便是沒有郎中坐堂,生意也不算差。
莊善若只在一旁冷眼看着,見劉昌寡嫂手段,端的又是一個林二嫂,怕是隻有過之而無不及,心中不由暗自納罕。
劉昌寡嫂看着候在面前的小夥計,問道:“阿栓,有事?”
叫阿栓的小夥計趕緊垂下了頭,應道:“掌櫃的,沒事沒事,只是這位大嫂……”
劉昌寡嫂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莊善若,潦草地掃了她一眼,道:“櫃上在忙,怎麼也不請客人坐着等?”竟有幾分不怒自威的架勢。
阿栓又委屈又爲難地道:“掌櫃的,她不是來抓藥的。”
“哦?”
“她是來找老掌櫃的。”
莊善若全身一凜,劉昌寡嫂探究的目光便帶着防備冷冷地掃到她的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