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陳氏好不容易反應過來,盯了莊善若道:“大郎媳婦,自請下堂,你可不是說笑?”
莊善若朗聲道:“善若即便年輕不懂事些,也萬萬不敢拿這個開玩笑。”
許家玉這時候撲倒莊善若的身邊,抱了她的一支手臂,道:“大嫂,你可千萬別離了我。”
“小妹,不論怎麼樣,我們都是好姐妹。”莊善若頓了頓,又道,“你倒忘了那日與我說的話了?”
許家玉臉色交織着不忍不捨,將那張清秀小臉擰得是凝重萬分。不忍,自然是不忍心莊善若留在許家陪了她大哥艱難度日,婆婆挑釁,妯娌作梗,這日子自然是不好過的。不捨,卻又着實捨不得莊善若離了許家:從個人情感上來說,莊善若雖與她年紀相仿,卻是有主見有決斷;從私心來看,風雨飄搖中的許家離了莊善若怕是要更加不堪了。
“大嫂……”許家玉忍不住哽咽。
童貞娘早就見不慣許家玉與莊善若感情甚篤,同樣是姑嫂,一個好得是如膠似漆,一個卻是不鹹不淡——就是那個鄉下來的慣會做人,倒顯得她這個先嫁進來做二嫂的不好相與了。
“小妹,你大不必如此,你大嫂想走,卻還不一定能走成呢?”童貞娘抱了膀子,陰陽怪氣地道,“大伯呢,倒也叫他來聽聽,大嫂悶聲不響地竟打了這一副好算盤。”
許家寶道:“貞娘,你少說兩句!”
“我怎麼就不能說了?這事她既然敢提出來,就不怕旁人說道!”童貞娘眼皮一瞟,道,“我年紀輕,見識少,卻也從未聽過哪家的媳婦竟哭着喊着要做下堂婦的,這傳出去倒是新鮮!左右新年裡也沒啥事,倒可以讓左鄰右舍嚼好一陣子舌根!”
童貞娘本就潑辣尖利的性子,回了許家小心收斂了半日。卻忍不住又顯了形。
許家玉轉過頭衝許陳氏喊了聲:“娘——”她很矛盾,好姐妹和小姑子的身份在頭腦中打架。
許陳氏坐在那裡身形不動,可是若是留意的話可以發現她的指尖正在不受控制地簌簌抖動。
“大郎媳婦,你早不提完不提,怎麼偏生在這個時候提?”許陳氏壓抑住怒氣,道,“你還嫌家裡的事情不夠多嗎?”
“是啊,大嫂,你若是實在看不上我們家,實在是看不上大伯。一早就該在城裡的時候提出來啊。”童貞娘眼珠子一轉。聲音低得恰到好處地嘀咕道。“別是見我們家實在是沒油水可撈了,忙不迭地想找下家吧!”
許陳氏聞言,眼中的神色又是凌厲了幾分。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幾日大郎媳婦悶聲不響的。木木呆呆的,沒想到竟在心裡打這個主意。
說實在的,她也沒多中意大郎媳婦,可是若是這個時候允她離了許家,那他老許家可就要被連家村裡的人把祖宗八輩子都要嚼爛了。好不容易纔過了幾日安耽日子,她可不想許家又站在了風口浪尖,老頭子怕是在地底下都不能安心。
再說了,許陳氏還有一層考慮。二郎媳婦留在孃家,她與二郎提及了休妻再娶的話。那雖是敲打倒也還有幾分真意。可是,要是大郎沒了媳婦,想再娶個清白周正的可不容易了。若是許家有之前的財力還好說些,現在這個境地,又有哪家爹孃竟能瞎了眼將閨女嫁給又窮又傻的大郎?
再退一步講。即便能給大郎再娶房媳婦進來,這模樣性子能有眼前這個好?大郎媳婦是不拾掇,若是稍微拾掇拾掇,也是花一樣的美人兒。性情雖說不是頂乖順,可是勝在心地善良,倒沒有二郎媳婦那般綿裡藏針的花花腸子。
思來想去,許陳氏始終拿不準主意。
莊善若亭亭地立在堂前,沉靜地問道:“老太太,你是什麼個意思?”
什麼意思?說實在的,許陳氏真還沒個主意。
“可是大郎給你委屈受了?”許陳氏只得顧左右而言他。
莊善若眼中涌上一絲悵然,卻是一閃而過:“這是我自己的意思,和他沒有關係。”
“這恁大的事,哪能就自說自話呢?”童貞娘撇撇嘴,“我看啊,也就是欺負大伯好性兒!”
許家寶又是偷偷地踢了童貞娘一腳讓她別多嘴,他算是看明白了,他這個大嫂可算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
許陳氏先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大郎媳婦,我們家現今日子雖然艱難些,可那下堂婦的日子也不是好過的。唉,我還是做姑娘的時候,我那村子裡就有個媳婦,模樣生得俏麗,性子也爽利。嫁到婆家,與她男人倒還算是好,偏生和她婆婆不對付。兩個人針尖對麥芒,鬧騰了幾年。那家的兒子是個孝子,一紙休書將那媳婦休了回來。那媳婦自恃年輕美貌,倒也不覺得什麼。她孃家本是好面子的,爹孃兄弟可就羞煞愧煞了,倒是拾掇了房間給那媳婦住,卻也沒個好臉色。先前的婆家氣不過,又放出風聲,說這媳婦在婆家的時候只一味好吃懶做又不檢點,竟就沒人敢再娶她。在孃家受着冷眼,白吃了幾年飯後,爹孃過世了,哥嫂不耐煩再養着她,竟把她趕了出門。”
許陳氏說到這兒,頓了頓,端詳了下莊善若的臉色。
“倒是託了大嫂的福,竟聽娘說起故事來了。”童貞娘故意說笑道,她哪裡不知道許陳氏殺雞儆猴的用意。
“後來,那媳婦走投無路,便在村裡乞討爲生。村裡的賴皮光棍時不時地要去找她一番麻煩。最後老死了,還是她侄兒實在看不過去,拿一卷破席子裹了草草地葬在了亂墳崗裡。”許陳氏一氣說了這許多,喘了口氣,道,“大郎媳婦,你又沒個孃家,沒個幫襯的,又是何苦呢?”
莊善若仔細地聽了許陳氏的故事,微微笑道:“老太太的意思善若明白。只是善若下了決心,離了許家後,不論好賴,也絕不怨天尤人。”
許陳氏見說了這一番軟話也沒打動莊善若,她當了大半輩子的掌櫃娘子,素來是驕傲的,心裡的火氣騰地上來了,不由冷笑道:“看來你是油鹽不進了!罷了罷了,倒像是我老婆子求着你留下似的!”
“娘,你先別惱,且聽聽大嫂爲什麼起了這個心思?”許家玉趕忙勸道。
“小妹,你一個未出閣的黃花閨女,哪裡知道這些。”童貞娘掐着手指頭,有意無意地道,“貞娘好奇,若是等會子請大伯寫休書,那七出之條,到底是寫哪條纔好呢?”
許陳氏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寫淫佚、口舌與盜竊着實是虧了大嫂,若是寫無子雖是實情又怕是落到了有心人的眼裡做文章,寫惡疾倒顯得我們家不厚道了,算來算去,也就剩下不事舅姑與妒忌——大嫂要不自己先選一個?”童貞娘煽風點火道。
許陳氏面色沉如鍋底,厲聲喝道:“二郎媳婦,還有沒有個體統了,哪有做妯娌的議論這事的。我問問你,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喜事啊?”
莊善若卻是冷笑一聲道:“貞娘姐姐倒是多慮了。”
“怎麼?”童貞娘耳朵尖聽莊善若換了個稱呼。
“許掌櫃早就替善若備了張和離文書。”莊善若說話間,目光一一掃過房中數人,想在他們臉上看出點端倪。
果然,許陳氏驚得扶了桌子站了起來,童貞娘兀自不屑地撇撇嘴,許家寶倒是呆住了,許家玉卻是依舊噙了一汪眼淚盈盈地看着她。
“成親後第二天,許掌櫃便寫下了這和離文書,與我訂下半年之約——我在許家呆滿半年後,便可自行離開,與許家再無瓜葛。”
童貞娘恍然,想起大郎成親第二日敬茶的時候,莊善若鬧騰了一陣,被許掌櫃拉到房裡不知說了什麼後竟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她原先還以爲許掌櫃許了莊善若什麼好處,一直耿耿於懷,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
許陳氏面色灰敗如土,老頭子竟然沒和她商量,留了這一手,臨走前也沒交代一聲。怪不得大郎媳婦腰板兒那麼硬,底氣那麼足。
“那文書呢?”許陳氏頹然落座,伸出手。
莊善若略略一遲疑,道:“那文書本被我妥善收到陪嫁過來的箱子裡。可我回榆樹莊奔喪回來,竟怎麼也找不着了。”
衆人又是一愣。
童貞娘最先反應過來,道:“呦,大嫂,敢情說了這半天,你給我們憑空畫了個餅呢!既然沒有和離文書,那我們怎麼能知道到底是真的還是你胡謅的?”
“那日許掌櫃大喪之日我還特意取出來給我姑媽看了。”
“說來說去,能作證的都是死人哪!”童貞娘少了考慮,說得刻薄,惹得許家寶頻頻給她使眼色。
莊善若又重新恢復了鎮定,道:“這文書我自信收得妥當,若是落到外人的手裡不啻是一張廢紙,就是不知是家裡誰拿了。”
“嘖嘖,還真當自己是香餑餑哪!”童貞娘又是陰陽怪氣。
許陳氏雖說沒見着那文書,可是按照大半輩子對老頭子的瞭解,心裡很是信了幾分。既然老頭子都有了這個打算,這丫頭又是一心求去,罷了罷了!
“大郎媳婦,強扭的瓜不甜,你若決心要走,我也不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