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彪身子一頓,慢慢地迴轉身來:“周老爺叫我?”
“哎!”周全榮不耐煩地點着手指頭,“你慢着點走,我找你有事兒!”
伍彪朝走在前頭的張得富使了個眼色,便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等着周全榮慢騰騰地走上來。
莊善若正往桶裡舀着綠豆湯,見周全榮叫住了伍彪,心裡有些不大自在,想着是不是因爲伍彪爲民夫出頭的事惹惱了周全榮。
“呦,妹子,小心着手裡。”容樹媳婦眼疾手快地把住莊善若手裡的那長柄木勺,“這綠豆湯若是灑了,周老爺又好唸叨了。”
莊善若笑笑,低了頭。
“那是你姨家表兄吧!”容樹媳婦看着不遠處的伍彪,眼光*辣的,毫不掩飾心中的讚賞,“這村裡數一數二的孝子,真是聞名不如見面。不單單身板長得魁梧,也還會說話——我怎麼聽說他性子憨呢!”
莊善若不欲多說:“這天也真是熱得夠嗆,若是在我孃家榆樹莊裡,碰上這樣的天,就是家裡再揭不開鍋的,也得歇上幾天。”
“可不是這話?”容樹媳婦目光直在伍彪身上繞圈圈。
兩人手腳利索地將兩桶的綠豆湯收拾停當了,伍彪虎虎地走了過來,衝着莊善若露出了笑容:“善若,周老爺讓我幫着將這綠豆湯送到窩棚那邊去,也不消他們又頂着大太陽出來喝了。”
“那敢情好!”容樹媳婦嘴快。“還是周老爺有心,那就有勞伍兄弟了。”
“好說好說!”伍彪看看那兩個桶也不算大,離得又近。也就沒用扁擔,紮下馬步,繃直了手臂,一邊拎了一個桶作勢就要走。
容樹媳婦嘖嘖讚道:“伍兄弟好力氣!”目光就沒捨得從他身上撤下來。
周全榮叮囑道:“這綠豆還是你們村的鄉紳送過來,說是碰上苦夏,念着你們辛苦,也算是給你們消暑用的。可得小心着。別灑了纔好!”
“哎!”伍彪憨憨地應着。
容樹媳婦趕緊一手抓了幾口碗,一口捏了木勺。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我去幫忙!”
周全榮皺了皺眉頭,看着容樹媳婦像是熟透了的蜜桃般緊繃繃的身材,搖了搖頭:“容樹媳婦,你留下。讓許大媳婦去!”
容樹媳婦轉過頭,那絲興奮的笑還沒從臉上褪下:“啥?”
“你去里正家抱兩個西瓜過來,這裡的活就讓許大媳婦去做!”周全榮一則是真渴了,這綠豆湯雖然解暑,可是還溫熱着又清湯寡水的,哪裡有里正家的冰鎮西瓜吃得痛快;再則,容樹媳婦這的模樣,與其去幫忙還不如是去添亂,還不如換了這個不聲不響本本分分的媳婦去安生點。
容樹媳婦是個人精兒。馬上將手裡的東西塞到莊善若的手裡:“呦,周老爺是怕我毛手毛腳的灑了綠豆湯哪!怎麼就不怕我摔了西瓜呢?說起來,我家小六子今年還沒聞過西瓜味呢。到時候請周老爺留兩塊西瓜皮給我家那個沒出息的啃啃去!”
這番亦嗔亦怨的話說得周全榮很是受用:“西瓜也算不得什麼好東西,到時候允你拿半個回去給孩子嚐嚐!”
容樹媳婦這才真正高興起來,道了聲謝,抿了頭髮妖妖嬈嬈地朝里正家走去了。伍彪那身腱子肉雖然饞人,可也只得看看上不得手,還是給小六子賺塊西瓜來得划算!
莊善若心裡快活。緊走兩步跟在了伍彪的後頭。
“伍大哥,累嗎?”
“累啥?不累!”
“怎麼不把那件新褂子帶過來穿。這背上都曬破了皮了。”
“這裡泥啊水啊的,我哪裡捨得。”
“怕啥,我到時候我再給你做就是了。”
“我這身皮抗曬呢!”
……
快十天了,好不容易等着了單獨相處的機會。莊善若懷抱着一衆傢什,跟在伍彪身後半步,近得能聞到他身上傳來的汗味兒。她恨不得這條路能無限地延長,讓他們將這些天積攢在心裡的那些話都說個痛快。
可是窩棚就在眼前了,兩人很有默契地閉了嘴。
伍彪扯了一嗓子:“綠豆湯來啦!”
窩棚裡傳來噼裡啪啦的腳步響,民夫們緩過勁來後,這嘴巴里的唾沫幹得成了漿糊,咽一咽都費老大勁。
莊善若低了頭,將還溫熱的綠豆湯舀到碗裡,機械地遞給一雙雙烏黑皴裂的手;也有人等不及,拿了自己的碗,接了綠豆湯窩到鋪上慢慢地喝了起來。
一桶很快就見底了。
莊善若一手端了空碗,一手將勺子伸到新桶中舀了滿滿一碗。
有一隻留了長指甲的手接了過去,卻分明頓了頓,有意無意地在莊善若的指尖摩挲而過。
莊善若一愣,下意識地擡起頭來,卻對上一雙嵌在腫腫眼泡中白多黑少的眼睛,輕浮油滑。莊善若心裡不由得有些不舒服。
許寶田端了那碗綠豆湯也不急着喝,只是抖動手腕輕輕晃盪着:“我說你這媳婦,你可別看人下碟哪!”
莊善若不搭腔,只拿黑白分明的杏眼看着他耍什麼把戲。
“你看看,你看看!”許寶田將綠豆湯送到莊善若的面前,“這裡頭有幾顆綠豆,稀得能照出球來!”
這話粗俗,逗得有些不正經的漢子不懷好意地笑,看着莊善若怎麼應對。做工的日子本就苦悶,難得有一兩個年輕漂亮的婆娘調劑調劑。
莊善若沒說話,只是將腰直了起來。
許寶田見有人捧場,更是得了意,拽過一旁張得富,讓人看着他手裡的喝得只剩了半碗的綠豆湯,卻是大半都是開了花的綠豆:“瞧瞧,瞧瞧!怪不得說朝中有人好辦事,連碗綠豆湯,也分了薄厚。”
張得富怒目。
衆人嘻嘻哈哈地看着,也沒當個回事。哪裡真的是莊善若因爲親疏分了薄厚,不過是張得富這碗是刮的第一桶的底兒,許寶田的這碗舀的是第二桶的上頭——兩個桶擱了這許久,綠豆自然是慢慢地沉到了桶底了。
衆人也不在乎多吃個一口兩口綠豆的,知道是許寶田有心要調戲調戲這個小媳婦。應和着,只不過是愛瞧個熱鬧,湊個趣兒。
莊善若的鼻間沁出了一顆汗。
許寶田看在眼裡,心裡癢癢難耐,恨不得上手替她擦了去。他嘎嘎地笑了一陣,道:“媳婦,你別怪我挑刺兒。張得富是你七親八眷,算起來,我還算是許家遠房大伯子呢。得,我也不討你這個便宜,你好好叫我聲寶田哥,我也就算了!哪裡還真的缺這口吃的了?”
這話說得愈發的露骨了,還有人唯恐天下不亂,拍手叫好的。
莊善若面色沉靜,只是微微冷笑着。
伍彪的臉色卻很不好看,許寶田分明是算計到莊善若的頭上,哪裡真是爲了爭綠豆的多少,不過是起個由頭,乘機撩撥罷了。若是今兒不給許寶田點苦頭吃吃,他還做他的春秋大夢呢!
莊善若卻在這個時候眼波一轉,輕輕地瞥了伍彪一眼。她的眼睛會說話,分明是讓伍彪切勿輕舉妄動。
伍彪捏緊了的拳頭鬆了下來。是了,大庭廣衆之下動手是有些不好看,要打也得背了人打。這麼多人看着,諒許寶田也從莊善若那裡討不着什麼好的。
許寶田留意到了他們兩人之間的微妙的交流,嘴角不由得一撇:“怎麼,不樂意?我看你這媳婦這個哥那個哥叫得脆響,怎麼到了我這兒就沒動靜了?趕緊的,這麼多人都還等着喝呢!”
張得富看不下去了:“許寶田,你這嘴裡別不乾不淨的!”
“呦,來了個叫板的了!我這嘴裡怎麼就不乾不淨了?”許寶田也不惱,嬉皮笑臉地作勢要將臉湊到莊善若的面前,“要不讓這媳婦聞聞,到底是香的還是臭的?”
莊善若伶伶俐俐一側身避過,又順手將許寶田手中的碗奪了過來。
許寶田猝不及防,一腳踢到空桶上,不由得一個趔趄,背上那猙獰的蜈蚣傷疤惱怒得有些微微發紅了。
“怎麼,你這媳婦惱了,哥哥連這碗清湯寡水也喝不得了?”
“嘩啦”,莊善若將手裡的這碗湯倒回到了桶裡,冷冷的瞅着許寶田,脆生生地道:“東西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我年輕不懂事,這村裡人也沒認個周全,各位伯伯、叔叔、哥哥見諒了!”
幾位從旁起鬨的便有些訕訕的了。
“嘎嘎嘎嘎!”許寶田樂了,只當莊善若服了軟。
莊善若又將目光轉到了許寶田的臉上,道:“我是從外村嫁過來,都說連家莊是個大村,最重禮節。即便不是什麼遠親近鄰,碰上了也是我敬你三尺,你讓我一丈的。卻不知道逼着人認親,又算是這村子裡什麼道理?”
許寶田便是聽得一愣。
“叫一聲哥哥倒也罷了,就怕到時候家裡老太太聽了不樂意,埋怨我年輕不懂事,逮着什麼尊重的不尊重的都叫哥哥,沒的壞了許家的門風。”這是拐着彎罵許寶田呢。
許寶田的臉色變了幾變,看着莊善若倒多了幾分玩味:“你這媳婦,沒看出來,這小嘴倒也是不饒人的。我原當你是個嫩生生的麪糰,卻還是顆嗆口的辣椒!”
莊善若冷笑一聲,把長柄的木勺探到桶底,攪了幾攪,然後重新盛了一碗,穩穩地送到許寶田面前,道:“慢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