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回到宗長府上的下人房裡,喜兒都是一副喪魂落魄的模樣。
三胖嫂將喜兒安頓在牀上坐好,又將頭探出門外左右看了看,這纔將門仔細關好。
她也不急着說話,只是坐在喜兒身旁,將喜兒纖弱的雙手握在自己肥厚的手掌中。
半晌,喜兒身前的紫花褂子便被一顆一顆的眼淚濡溼了。
三胖嫂這纔開腔道:“喜兒,你的心思娘知道——打兩年前就知道。”
喜兒的淚珠子掉得愈急。
“我們一家子逃荒的時候,你還小,怕是記得不大真了。”三胖嫂溫言道,“我們原先那個村子鬧了饑荒,樹皮都被扒着吃完了,連觀音土都找不着了,田鼠洞裡藏了的草籽也都被扒拉了出來,可也擋不住接二連三地死人。我和你爹運氣好,在泥洞裡掏出幾隻冬眠的癩蛤蟆,靠着那點子肉支撐着,才留了條命逃到了連家莊裡。”
喜兒的抽泣聲不斷。
“你爹沒本事,只會低了頭做人;你娘也窩囊,爲了讓家裡的日子好過點,明裡暗裡遭了多少人的罵。”三胖嫂用袖子擦眼睛,“這兩年日子是好過多了,可你爹你娘怕啊,怕一夜之間回到那吃了上頓沒下頓,餓得睡不着覺睜着眼睛到天亮的苦日子。”
喜兒大聲地抽噎着,逃荒的事兒她是真的記不得了。
“你娘又沒本事,就沒再給你添個兄弟姊妹的。”三胖嫂說着說着將自己感動到了,“你又生得纖弱。爹孃總會走在你跟前,可不得好好地替你划算着。”
“娘——”
“咱們家雖是攀了許家宗親,可說到底還是不明不白,被人看不起的。原先在許家幫忙的時候。雖然人家口口聲聲三叔三嬸的叫着,可做的終究做的還是底下人的活計。娘也想把你像千金小姐似的養着供着,可我們沒那個命!”
“娘,你別說了。”
“這人哪。有時候還真得認命!”三胖嫂唏噓着,“說到底你的模樣也不算是頂好,我們家又主不主,僕不僕的,你想嫁個好人家當正室可不算是太容易。”
“娘,我不嫁了,我這輩子都陪着你!”喜兒啞聲道。
“莫胡說!原先許掌櫃在的時候,許家大郎是不錯,人也溫和。又有學問。跟了他大富大貴不好說。左右還是能過上好日子的。”三胖嫂說到這兒,看着喜兒蒼白的臉微微泛紅,一狠心又道。“只可惜咱們是剃頭擔子一頭熱,人家眼光高。即便是做妾也看不上咱。不過俗話也說了,娶妻娶德,納妾納容,咱們倒是哪頭都不佔。”
喜兒臉上的紅暈褪去,突然沉默了。
“我知道你是打心眼裡不願意跟了老爺,可難得人家看得起咱們。”三胖嫂鬆開了握緊喜兒的手,起身從櫃裡取出了一匹錦緞的料子,送到喜兒手裡,道,“老爺昨兒從城裡回來,倒也惦記着給你帶了塊料子。你摸摸,可滑溜了。”
喜兒嫌惡地看着這塊水綠的錦緞料子,將它一把丟到牀/上。
三胖嫂也不惱,將那料子慢慢疊好,放在喜兒身旁,道:“哪個女人做閨女的時候沒想着嫁個又俊俏對自己又好的,說起來你娘也做過這樣的夢,可到底還是嫁給了你爹。你爹雖然窩囊了點,可對這個家對我們母女還是實心實意的。我的傻閨女,這世上哪裡有便宜佔全了的好事兒,總是得了一樣舍了一樣,即便是皇帝老子也是不能全如意的。”
喜兒垂了眼睛,全身僵硬地抗拒着。
“你也在宗長府上待了幾個月,老爺對下人都那麼和氣,更別說對自家人了。”三胖嫂循循善誘,“你也見了太太仁慈,也不是容不了人的性子,前頭兩個姨太太也是着實風光過一陣子,可終究沒生下個一男半女,老爺才慢慢淡了心思。”
喜兒不語。
“三姨太這會子風光,那也是老爺圖個新鮮。太太終究不愛她那招搖顯擺的性子,倒是對你不住嘴地誇。”三胖嫂喜得面放紅光,“當了老爺的面,可是盡說你的好話。娘也託了你的福,直接在太太面前當差,不知道是得了多少體面。你想想看,老爺統共就一個小少爺,前頭兩個姨太太怕是不能有孩子了,你若是能給老爺再添個孩子,也不拘男女——當然少爺就更好了,他不知道會有多少歡喜——太太反正生了嫡子,也樂得大度。”
喜兒像是怕冷,咬得牙齒咯咯作響。
三胖嫂又加了一捧火:“你爹你娘也都老了,做不動了,就等着享你的清福了。你若是實在不願意,娘也不逼你。大不了跟老爺太太告個罪,倒也沒臉在宗長府上再待下去了。左右家裡還有幾畝薄田,一家三口種着,也餓不着凍不着。若是風調雨順倒也罷了,若是運道差些,再碰上一場饑荒,那恐怕是再也熬不下去的了。”
三胖嫂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最後化作悠悠一聲長嘆。
喜兒擡了擡紅腫的眼皮,看了自己的娘一眼。她素來只見自己的娘風風火火的模樣,不是插着腰訓斥爹爹沒用,就是爲了家忙前忙後,倒是鮮少看到她這副模樣。喜兒的目光中不由地就帶了絲不忍和愧疚。
三胖嫂敏銳地捕捉到了喜兒的變化,又用手捏成了個虛虛的拳頭,吃力地捶了自己的後背,又咳嗽了幾聲,嘆道:“唉,老了,不服也不行了。在太太面前才伺候了半個時辰,這腰腿就酸脹得不像是自己的了。”
喜兒轉過身來,捏了拳頭,一下一下地給三胖嫂捶起了背來。
三胖嫂絮絮唸叨:“喜兒,你年紀還輕,不知道這世上最不能輕信的便是人心。俗話說得好人心隔肚皮,嘴上說得天花亂墜的,心裡頭還不知道在盤算什麼小九九呢。這點上,娘是吃過大虧的。你不經點事,還當娘是小題大做,嚇唬你。”
喜兒手上頓了頓,一拳敲偏了。
“那會子你上吊了,可把孃的心嚇得突突跳。你若是不中了,娘還活着什麼勁呢?爹孃也就指望着你才撐下去……”
喜兒突然道:“娘,你真的看到了?”
“看到了啥?”三胖嫂一愣,不過她是個乖覺的,馬上理會了喜兒的心思,道,“許大郎?可不是!你說好巧不巧,太太突然想吃酸菜,罈子廚房裡都是現成的,就少了塊壓酸菜用的大鵝卵石。我尋思着,整個連家莊也就柳河石灘子那段有那樣的大石頭,就巴巴地跑到那段去尋。那石頭是尋着了合意的,可是卻碰到了不該碰到的人……”
“看到了什麼?”
“看到了什麼?還能什麼?石灘子那段本來人就少,偏生給我碰到了許家大郎和他媳婦。他兩個也不怕冷,正互相撩水玩呢。大郎媳婦平日裡看着莊重,可人後笑得那個浪。嘖嘖,就差剩下個鴛鴦戲水了。我也不敢多看,趕緊摟了石頭就走了。”
喜兒聽了頭,垂了頭很是默默的,整顆心彷彿空洞了起來。
“回來不見了你,我可是好一陣子找,還是管門的小幺兒告訴了我一聲,我這才往柳河這邊過來,一打眼可不就看到了你……”三胖嫂收了口,用手撫了喜兒的背,小心問道,“咋了,可是許大郎約的你?”
喜兒飛快地擡起頭,強笑道:“哪兒呢,不過是嫌在府裡氣悶,出去透透氣罷了。”
三胖嫂也不去戳穿,只是道:“村裡都傳開了,許家的大媳婦吵着鬧着要下堂。旁人這麼說也就罷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好伯孃,慣會壓人一頭。那大郎媳婦看着文文秀秀的,可也不是省油的燈,原先嫁過來便是委委屈屈的,這會子可不得趁機會反過來拿捏她婆婆一把?你這孩子,哪裡知道這個中關係,還癡心做着夢呢。”
喜兒用右手的拇指掐了另一隻手的手背,將手背掐得青紅。
“你細想想,若是大郎媳婦真想走,她榆樹莊有孃家,兩個兄弟雖說不過是姨表親,可也着實護着她;往近裡說,連家莊的老根嫂也是她姑媽的金蘭姐妹,家裡剛又置了幾畝好地,也都是殷實的;再者,縣城裡的善福堂的少奶奶還是她的閨中密友——大郎媳婦只要張張嘴,伸伸手,銀子不論是借或是給,總能弄到手,哪裡用得着住在許家的後院柴房裡苦哈哈地煎熬?”
喜兒全身一震。
“再說了,大郎雖然癡傻了,可那模樣性子倒都沒大變,保不齊過個一年半載的清醒過來也說不定。”三胖嫂給喜兒條分縷析,“若是大郎媳婦真的嫌棄,你可見過她人前背後說過她男人一句壞話?許大郎先頭那個連雙秀,現今這個莊善若,哪個不是脣紅齒白的美人兒,我倒是從未見他在你身上下過工夫……”
“娘,你莫說了!”喜兒聲音酸澀地像是沒添油的老車軸。
“好好,不說這個了。”三胖嫂臉上一喜,道,“太太今兒剛和我說了,老爺給你擬了個新名字——原先的名還是你奶隨口給你起的。”
“新名字?”喜兒茫茫然地瞪大了眼睛。
“鸞喜——聽着便是又有福氣又顯貴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