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諒小道士沒上過學,沒見過什麼世面。
在他眼裡,學校裡這間普普通通的教室,環境真的沒得挑——
窗明几淨,空間寬敞,課桌椅的用材用料都比兒時讀過幾天的那山村小學好不知多少倍,除了常規的講臺黑板課桌椅之外,還配備了現代化的投影儀、音響等多媒體組合,牆壁四周有壁掛風扇,教室前後還各有一臺立式空調。
現在不是正式上課時間,教室裡的同學都零零散散的,陳拾安掃了一眼,便數出此間共有五十九張桌子。
幾乎每一張桌子上面都堆放滿了各類書本和學習資料,也正因爲如此,原本還算寬敞的空間,也有些滿滿當當的味道出來了。
不過氣氛倒算不上太壓抑,可以看到窗臺上有不知誰擺的幾盆可愛多肉,一些空着的椅子上還放着玩偶靠枕,後牆黑板報的[今日課表]旁邊,不知被誰畫了只啃着鉛筆的卡通小熊,圓滾滾的肚皮上寫着[加油乾飯]。
高二五班,就是這樣一個交織着升學壓力與青春個性的地方。
陳拾安的目光從環境裡抽回,那一個個喧鬧中的少年少女身影便闖進了他的視野裡。
與此同時,帶來的還有他們大驚小怪的聲音——
“道士!!!”
“王鑫磊!趕緊跪下叫爹!我這次情報沒騙你吧?!”
一線‘新聞人’鄒曉坤嚷嚷得厲害,情報被驗證後,那得意的姿態像極了范進中舉。
可惜沒人搭理他,大家的好奇心和目光全落在了剛跟着樑老師走進教室的小道士身上。
“真道士嗎!”
“這是來我們班驅邪了?!”
“阿彌陀佛!”
“喊錯臺詞了你!”
“不要飛昇!不要飛昇!這裡不是仙界!”
“貧道不孤也!”
“道友這是爲何而來呀?”
“收你們來了!”
“孽畜!道友快助我一臂之力,收了這孽畜!”
陳拾安:“……”
在自己班裡的地盤上,這羣青春男女們也不怕生,一個個像是見了什麼九成九純的稀罕物一樣,圍聚到了陳拾安身旁吵吵嚷嚷。
山村小學輟學多年,這是陳拾安第一次跟這麼多同齡人待在一起。
兒時覺得同齡人都是猴子,本以爲長大了會好些,沒成想是從蠢笨的猴子變成了抽象的猴子……
這一個個嚷嚷的都是些什麼話?
不是說好的高二五班是理科尖子班麼,除了掛在黑板旁的那面錦旗,哪有半點尖子班的模樣?
從寧靜清修的環境來到這喧鬧抽象的教室,陳拾安一時間竟有些手足無措起來,莫非這樣的抽象就是當代年輕人流行的交友方式?貧道格格不入啊!
吵鬧中,安靜的人反而格外顯眼。
餘光裡,陳拾安瞥見一位坐在靠窗位置的少女。
教室裡的座位都是兩兩同桌,唯獨她身旁的位子空着,一人獨坐。
她低頭寫着卷子,與周遭的吵鬧好似隔了一層無形的屏障,彷彿整個人都浸在透明的玻璃罩裡。
頭髮是極淺的亞麻色,柔順服帖地鋪滿了她的整個背,把她襯得纖細,發上沒有任何髮飾,只是簡單散着,就已經足夠有氣質。
明明很一般又沒什麼款式的藍白校服穿在她身上,卻有種又素又讓人挪不開眼的美。
教室吵鬧的聲音撞在牆壁上反彈回來,她卻連睫毛都沒顫一下。唯有當陽光移到她的卷子上時,纔會擡起頭,用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將窗簾往旁邊撥一點。
兩個前排女生正起身準備過來湊熱鬧,不小心磕碰到了她的桌子,兩個女孩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兩秒,又趕緊收回去——她身上有種讓人不敢輕易打擾的氣質,像深秋落葉的湖面,清澈,卻帶着沁人的涼意。
被幹擾到的她,終於還是擡了一下頭,往陳拾安的方向看了一眼。
但也就這一眼,便又繼續安靜做她的題去了。
……
班裡失控的氛圍讓樑老師有些頭疼,眼看着‘教室裡有髒東西,學校請道士來做法’的謠言越傳越玄乎,他也是無奈呵斥道:
“都胡說八道什麼呢!”
“你們的卷子都做完了嗎?一會兒晚自習上課前就得給我交上來,我看你們誰沒做!”
“什麼驅邪做法,大學生信也就算了,你們也信?”
“都趕緊給我該幹嘛幹嘛去!”
作爲班主任,樑老師的話還是很有權威的,圍聚在陳拾安身旁的五班同學這才散開了去,但熱烈的八卦氣氛卻絲毫不減。
“拾安,你跟我來一下。”
隨着陳拾安跟着樑老師一起走上講臺,衆人的目光便齊刷刷地落在了他身上。
“我來介紹一下。”
樑老師清了清嗓子,“這位是陳拾安同學,從今天開始插班到我們班學習。不管大家在校外是什麼身份,在教室裡都是同學。你們都上高二了,離高考沒多久,都沉點心,別遇事就咋咋呼呼的!”
“拾安,你簡單跟大家自我介紹一下吧。”
反轉來得太快,以至於樑老師話音剛落,班上就爆出了熱烈的驚疑聲。
“我沒聽錯吧?剛剛老樑說,道哥兒是來跟我們當同學的?”
“小坤坤!你的情報又不準了!”
“休要犬吠!我啥時候說過道士是來驅邪的?還不是你們自己說的?”
“誰猜對了?剛剛開的盤賠率多少啊?”
“沒人猜對!”
“靠!錯失暴富機會!”
也難怪大家反應激烈,誰能想到這道士來學校,竟是來插班讀書的?!
“所以肯定是假道士吧?猜假道士的算贏不?”
衆人開始懷疑起陳拾安是假道士,可這樣的懷疑沒持續多久,便被陳拾安的自我介紹破得粉碎——
“諸位同學安好。我名陳拾安,字塵安,來自玄嶽山嶺北的淨塵觀,自幼跟師父在山上學習道法,今入學就讀參加高考,幸與諸位同學同窗,還望往後多多指教。”
班上同學入學時都做過自我介紹,卻沒人記得其他人說過什麼,唯獨陳拾安的自我介紹風格獨特。
不但有名有姓,還有字?現代人誰還有字呀?
玄嶽山大家知道,嶺北的淨塵觀卻沒聽說過,‘自幼跟師父在山上學習道法’這句話,聽着倒像是真道士。
儘管陳拾安確認了身份,班上同學還是不太相信。
原因無他,哥們實在是太年輕了。
看着不過跟自己同齡的模樣,居然說是‘自幼在山上學習道法’
這年頭難道你不用上學麼?白天在山下上課,晚上回山上清修?時間夠用嗎?怕不是時間管理大師啊!
確實是不夠用的,所以陳拾安選擇不上學。
自我介紹完畢,陳拾安沒再多說,同學們也沒急着追問,既然以後是同學,有的是相處機會。
不管是真道士也好,假道士也罷,對於陳拾安的到來,班上同學還是喜聞樂見的,回頭跟其他班的朋友也有得吹噓了,那可是道士同學誒!
陳拾安話音落下,班上便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那麼接下來,便是這位道士同學坐哪兒的問題了。
樑老師叫同學去教務處搬來了一張新課桌,然後當着那位安靜少女的面兒,將這張新桌子拼到了她的桌子旁邊。
一直在安靜做題的少女終於有了表情。
她挑起清麗的雙眸看着樑老師,頭頂像是飄起一個大大的問號,沒有說話,但無聲勝有聲。
“那個……夢秋啊,林校安排拾安同學坐這裡,你成績比較好,後面學習多帶帶他……”
“……”
樑老師的身旁,還站着等待入座的小道士。
她目光輕移,看了他一眼。
陳拾安不虛不怯,自然地露出微笑,點頭示意一下。
她沒說什麼,收回目光去,繼續低頭做題。
桌椅擺好後,一旁的陳拾安壓着青衣道袍坐了下來,開始整理自己的課桌。
許是太久沒有跟人同桌過了,驀然出現在身旁的陌生氣息讓她多少有些不自在,哪怕陳拾安收拾桌子的動作很輕,可發出的聲音還是讓她微微蹙起了眉頭。
這樣輕微的不滿藏得很深,卻瞞不過陳拾安的眼睛。
不管她是不滿這樣的座位安排也好,還是不滿他整理桌子的動靜也好,陳拾安覺得自己應該有所表示,畢竟在班上鬧出那麼大動靜的罪魁禍首是他,雖然也非他本意就是了。
“不好意思,打擾你做題了。”陳拾安主動搭話,歉意一笑。
“……”
少女依舊沒說話,可臉上那點小小的不滿,在聽到這句道歉後肉眼可見地消散了。
看來也不是不能交流嘛!
陳拾安眨眨眼睛,想起路上遇到的那位話癆少女,這位新同桌與話癆少女的性格倒是截然相反的極端。
“我叫陳拾安,怎麼稱呼你?”
“……”
她不說話的時候,陳拾安也不撇頭,就這樣微笑看着她,一副僵持到底的樣子。
“林夢秋。”
她終於說話了,音調不高,卻每個字都咬得分明,尾音輕輕收住,沒有絲毫多餘的起伏。
聲音也如她本人的特質一般,像冰鎮過的礦泉水,順着空氣漫過來時,帶着點清冽的涼意。
直到這時,陳拾安才注意到原本班上熱鬧的氛圍不知何時變得安靜。
“我沒看錯吧……!道士跟班長同桌了……!”
“完了他!道友莫要落得身死道消的下場啊……!”
“開盤了開盤了……!”
“這次賭啥?”
“就賭道哥兒能和班長同桌多久!”
“?”
陳拾安的耳力很好,哪怕這樣的竊竊私語也聽得清晰。
呵……一羣抽象的猴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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