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白日熱鬧的淨塵觀再次恢復往日的寧靜。
師父不在之後,這樣的靜就更濃了幾分。
香爐裡最後一縷青煙也顫巍巍地散了,供桌上的長明燈忽明忽暗,映着陳拾安手裡那本泛黃的賬冊和師父留給他的信。
少年盤腿坐在蒲團上,伴着此間僅剩的蟲豸聲和山風聲,一頁頁地看着。
[東村頭劉林:臘月送來豬肉十斤八兩……]
[鎮西頭藥店:茯苓、黨蔘、白朮、黃芪、甘草……]
再翻幾頁更是瑣碎。
[王木匠:修東殿窗櫺三根……]
[瓦匠李:補西廂房瓦片二十片……]
都是些陳拾安相熟的‘債主’,大都是山下村莊和小鎮的鄉民,賬冊上記錄的也多是物賬爲主。
再往後面看,便都是一些財賬了。
[2013年7月16日,借向坤6000元]
上面沒有寫錢財用途,但陳拾安能猜到這筆錢用在了什麼地方——那年七月下了很大的暴雨,年久失修的道觀西面牆倒了,放晴後沒幾日,便又重新砌了新牆。
[……]
[2018年3月6日,借林明8000元]
這個時間更近一些,陳拾安記得,那年三月,道觀裡的破書爛書和破舊文具類用具幾乎全部換了新。
財賬上的一筆一筆皆有記錄,一筆一筆又都無寫明用途,但陳拾安一筆一筆卻又都知道用在了何處。
上面的名字,陳拾安幾乎都不認識,但好在都有留了聯繫地址和電話,還錢的時候也有個門路。
十八年來跟師父朝夕相處,卻也沒想到師父還有他不認識的交際圈,想來都是些舊緣了。
一直以來,師父在陳拾安心裡都是個性情古怪又偏執的糟老頭,如今細想,這糟老頭的人生經歷怕也是沒那麼簡單。
再往後面看,日期便新鮮了起來。
[2023年8月9號]
上週的事。
[借林明學位一個,兩年學雜費8000元]
陳拾安原本不認識林明,但看到這兒,也大概猜到這位林明是什麼身份了。
一時間愣住許久,心中也是五味雜陳。
師父啊師父!您這出一趟不回來的遠門,大事小事可真是安排得妥妥當當嘞!
厚厚的賬本上記錄的林林總總,幾乎全是爲了陳拾安和這個破破爛爛的道觀,您這揹負的牽掛這麼重,屁股下的仙鶴還承受得住麼……
陳拾安續了一炷香,坐下拿起師父留給他最後的那封信。
一時間有些不忍拆開,像是這信讀完,老頭就真的離他而去了。
思慮不定之時,堂外忽傳來‘喵’的一聲輕叫。
是觀裡的老黑貓,這貓平日裡跟師父一樣懶,偶爾三五日不見蹤影也是常事,這會兒卻踩着他的道袍往上爬,窩到了他的懷裡。
師父不算是什麼正經師父,貓也不算是什麼正經貓,黑不溜秋能吃還胖,活像個會跑會跳的煤炭。
陳拾安是師父撿的,貓也是。
名兒跟陳拾安一樣,也有個‘拾’字,喚作‘拾墨’。
也不知道師父是不是特別鍾愛這個‘拾’字,陳拾安心想,也許只是師父文化不夠,想不到別的亮眼字。
按年頭算,貓的歲數比陳拾安還大些。具體幾歲不清楚,陳拾安只知道他和貓是同年被師父撿來的——不過那時候,他還是個沒斷奶的娃娃,貓卻已經是隻大貓了。
陳拾安撓了撓黑貓的下巴,貓喉嚨裡便發出呼嚕呼嚕的聲,舒服地眯上眼睛。
摸了摸貓背上的毛,沾着些松針和草籽,準是又去後山野了。
“沒去偷吃師父的供品吧?”
“喵。”
“拾墨啊拾墨,現在就剩咱倆了,過些日子我還得下山去讀書,你去不去?”
“……”
黑貓兒沒回應他,只是尾巴卷着他的手腕,琥珀色的大眼睛看着他手裡還沒拆開的信。
陳拾安打開了信封。
信是用毛筆寫的,墨跡洇了邊角,信裡的內容文縐縐的,顯然沒什麼文化的老頭費了不少心思寫。
[拾安吾徒,見字如面。晨起觀雲氣西行,知吾大限將至,爲師這就駕鶴西去,只是有些話還得跟你交代清楚……]
信很長,也很短。
陳拾安慢慢看着,不知不覺也已經看了三遍。
師父的臨終交待總結下來也就幾件事:
1,不要讓觀裡的香火斷了,哪怕上香的只有他一人;
2,若有本事,殿宇可修繕,不可重建;
3,下山去走走,看看大千世界,最好讀個書,咱新時代的道人不但要懂玄學也要懂科學;
4,沒事就不要打擾爲師在天上清修了;
5,觀裡這些年欠的錢記得還;
[拾安吾徒,爲師最放心的是你,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你。]
[此去紅塵三千丈,勿失本心,且去且去!]
忽聞雨滴落葉之聲,黑貓兒回頭,堂外卻無雨。
再擡頭時,卻見少年淚眼婆娑,一滴滴滑落下來,掉在手中的信上。
“你個糟老頭,沒什麼文化還學人搞煽情,我,陳拾安,學了你九成九本事的徒兒!婆婆媽媽還有什麼不放心的?……算你贏……算你贏!”
陳拾安將信好生收起,跟那本賬一起壓在枕頭底下。
師父走了之後,從今往後的事,便都由他自己做主了。
一時間還有些茫然不適。
但很快,陳拾安的思路便理順開來。
首先便是繼承道觀的事。
下午時,協會的辦事員也說了,要想合法合規繼承道觀,他還缺了一樣文憑。
老頭養他教他,可不就是爲了有朝一日他能承這衣鉢麼,淨塵觀再破爛也好,他爺倆的地兒哪能給別人拿了去。
反正也要下山遊歷紅塵,還不如順道就去考個大學算了。
讀個書,能有多難?
遊歷時順手的事兒。
還有便是那些賬了。
從師父賬本里的分類也看得出來,向來固執的師父對這些債分得很清。
物賬歸物賬,財賬歸財賬,並非沒有人情賬,此中件件皆是人情。
陳拾安統計了一下,這些年積攢下來的債大約有十萬八千餘元,看着不算很多,但對還沒有賺錢概念的他來說,實在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了。
雖然這些年裡,也沒見師父給人還過……
但師父說的沒錯,可以緩還、慢還、有計劃的還,但不能不還!這是原則問題!
那麼債的事……就先緩一緩吧。
師父留給他的卡里還有兩萬四千塊錢,下山遊歷也需要錢,總不能悶頭悶腦地都還了,然後自己吃西北風去……
畢竟他離所謂的辟穀境界還差着十萬八千里呢!
今日已經是八月十六號,距離入學通知的九月一號也就剩半月不到了。
這次下山遊歷求學,也不知下次回來是什麼時候。
明日去後山,採些松針,編個新的拂塵;
殿宇要修,先把西廂房的門檻釘牢;
連下了幾日的雨,院中雜亂起來的野草也該清理掉……
……
半月時間一晃而過。
在陳拾安做這些事的時候,一年一度的秋季開學日也不知不覺到來。
八月三十一號一大早,換了身新道服的陳拾安,便準備啓程下山遊歷求學了。
小道士揹着行李站在山口時,沒散盡的晨霧還順着石階往下淌。
他回頭最後看了眼淨塵觀。
那新立牌位前的油燈明明滅滅,香灰簌簌往下掉,像誰在無聲地揮手。
“師父,我走了,有事託夢聯繫吧。”
“……”
“真走了啊!”
陳拾安對着空蕩的殿宇作揖,終於是頭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
山風掠過老槐樹,葉子沙沙作響。
沾着露的雜草偶爾還洇溼他的衣裳。
肩上帆布包輕輕晃動,裡面傳來貓的呼嚕聲。
小道士踩着晨光往下一階一階。
山霧一點點散去,遠方是嶄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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