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李唐和胡清兒下得樓來,立即感覺到了今天氣氛不大一樣。
當然,有一點還是沒變,就是樓下那些人都在或明或暗地把目光掃向他身邊的胡清兒。對於這一點,李唐是從來都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的。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美女總歸是要給人看的,若是養在深閨之中,任她隨着年華的流逝而洗淨鉛華,那豈不是暴殄天物嗎?等到了這一天,即使她能在世人面前出現,天下又有誰知道她曾經如花一般綻放過呢?
況且,就是李唐自己,在街上偶爾見到美女的時候,也會回頭過來儘量觀賞一下。看不看美女並不能用來衡量一個人的人品,甚至都不能和色不色直接掛鉤。對於美女的欣賞,純碎是一種對美麗事物的天然渴慕而已,沒有什麼丟人的。
胡清兒以前也是難以接受這麼多關注的目光的,她畢竟是深閨中走出來的,但經過李唐的多次鼓勵之後,她也就釋然了。如今,她面對這麼多灼熱的目光直射的時候,已經能做到完全的淡定從容,舉止有度了。
今天所不一樣的是,大家的臉色似乎都洋溢着一種異樣的喜慶。
其實,如今汴京城內客棧裡住着的,絕大多數都是趕考的舉子,大多數人都還是相當年輕的。年強人自然就會多一點朝氣,說話行事要乾淨利索一些。但是,這一次的科考泄題案件卻讓大家陷入了困局之中,雖然聽說是破案了,又好像是沒破,但不論如何,對於大家最關心的重考一事,朝廷卻始終沒有一個說法。
若是朝廷永遠不提重考之事,大家三年寒窗豈不是都白費了嗎?
因爲這個原因,幾乎整個汴京城都沉默了下去,大家的目光都在盯着文德殿,盯着政事堂,希望有人能站出來宣佈一聲:“明日重考!”
但是,一天天的等待換來的結果卻是一次次的失望,大家都變得越發沉默了,不少的考生都開始借酒澆愁。
一家客棧裡面住的考生,一般都屬於家庭並不富裕,川資並不是特別充足的,但這些天也是酒氣連天,醉語聲聲。
今天這是怎麼了?空氣中沒有酒味,大家的臉上也看不出醉態!李唐覺得這實在是太不正常了,便把詢問的目光掃向了易掌櫃。他知道易掌櫃是一個很羅嗦的人,有話是憋不住的。
但是,今天易掌櫃雖然是一臉的喜色,但卻出奇的矜持淡定,只是搖了搖頭,向那邊坐着的那羣士子們努了努嘴。
李唐開始有點後悔了,方纔若是讓胡清兒過去問,肯定不會是這個結局的。如果到那邊座位上去問,就不好意思不吃點什麼,說實在的,這一家客棧的酒菜,實在一般。
不過,經過短暫的猶豫,李唐還是向那邊走了過去,正好,對面一張桌子上,一個士子看見李唐和胡清兒走過去,便伸手呼道:“慕武兄!”
李唐一看,這不是呂頤浩嗎?雖然住在隔壁,李唐卻已經連續好幾天沒有看見他了,見面就難免更加熱情一些,道聲:“元直兄,多日不見了!”就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
呂頤浩矜持地笑了笑,招來小二,正要吩咐,李唐連忙搶先開口點了些酒菜,又吩咐道:“這一桌的飯錢,包括元直兄的,都一體算在我的賬上吧!”
小二去後,呂頤浩有點惑然地問道:“慕武兄,我前些天還和你一起在小甜水巷賣字畫,怎麼如今你看起來並不缺錢哪?”
李唐對於自己一幅字賣了四十兩銀子的事情不願聲張,只是含糊應道:“這不是賤內來了嗎?”
呂頤浩看了一眼美豔不可方物的胡清兒,臉上露出恍然之色,說道:“李兄好福氣!”心下卻安生鄙夷之心,明明是外室,卻偏偏還假惺惺地稱作“賤內”,何曾聽說過趕考還帶上妻子的?更無恥的是,還要靠外室的銀子養活,真是太丟男人的臉了。
李唐又說道:“元直兄,你知不知道這今日到底有何喜事,看大家的神情都頗爲振奮,難道是——”
呂頤浩心下更是鄙夷,暗忖道:“這廝日夜混跡於女人之中,聽說爲了一個女子,連中書趙舍人的衙內都打了,而對於科考的事情卻漠不關心,真真難成氣候!”
他臉上卻不動聲色地說道:“慕武兄猜得不錯,陛下昨日連夜發出聖旨,道明瞭後日進行科舉的重考。而這次的知貢舉和同知貢舉將由尚書右丞韓師樸和吏部尚書許衝元共同擔任。朝廷的重視程度是前所未有啊!”
韓師樸就是大宋名相韓琦的長子韓忠彥。其人雖然並不太大的過人之處,但憑着父蔭卻一步步地走到了副相的位置上,也算頗爲不易。而且,由於民間對他父親的愛戴,加上他本人也算能恪盡職守,廉潔奉公,所以官聲一向不錯。
而許衝元就是前文提到過的仁宗嘉祐年間的狀元郎。李唐聽到他的名字的時候,臉上雖然不動聲色,心下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一次恥辱的閉門羹,暗暗地哼了一聲。
略略平了一口氣,李唐又說道:“元直兄,恕我多問一句,近幾天以來,一直聽到風聲說陛下似乎有些不願提及重考之事,一心要剷除明教再作打算,怎麼會忽然改變主意呢?”
呂頤浩臉上露出一絲奇怪的神色,深深地望了李唐一眼,又若有所思地瞟了一眼正在李唐身邊靜靜坐着的胡清兒,道:“說起來,都是太學生李文叔李公的功勞了——”
李唐一聽“李文叔”三字,眼前一亮,頓時擡起頭來。而胡清兒也放下了筷子,露出傾聽之色。
呂頤浩見了這兩人的反應,不由暗忖道:“果然傳言不虛,這位李慕武和易安居士有些瓜葛。只是奇怪的是,這位小娘子看起來似乎也知道此事的樣子,難道她花錢養着李慕武,居然還能允許他在外面勾引其他女子?”
心下雖然疑惑,但呂頤浩還是繼續說道:“慕武兄應該也知道,李文叔公其實是被當朝者認爲是‘元佑黨人’的,不知何故卻一直沒有清除,但陛下把他放在太學正的位置上,本來就是個閒置的意思。不想,昨天早上,他卻出班遞章,奏道,必須要立即重開科舉,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李唐點了點頭,道:“陛下能聽見如此忠言,倒也不易。”
不想,呂頤浩卻搖搖頭,道:“陛下若是當時就聽了,就不會有那麼多事了。陛下當場就大發龍威,把文叔公訓斥了一番,但是文叔公卻全然不懼,依然是大聲抗辯,一時把陛下說得啞口無言了。沒想到,這時候,殿中侍御史卻跳出來彈劾文叔公,說他君前失儀——”
“啊!”李唐和胡清兒同時驚呼出聲來。有宋以來,彈劾成功率最高的莫過於殿中侍御史,基本上都是看着皇帝的臉色行事的,所以他們不是看準了皇帝已經對立法、李格非生出貶謫之心,絕不會輕易出劾章的。
呂頤浩再次看了一眼胡清兒,他心下更加糊塗了。本來嘛,即使你默許了你的男人出去找女人,這已經是夠難得的了,看你這樣子,似乎還對自己的情敵頗爲擔心,這豈不是天大的怪事?
看着胡清兒那一雙靈動清秀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傾注在自己身上,縱使呂頤浩並不好女色,也不禁爲之心猿意馬。他連忙壓下心中的胡思亂想,繼續說道:“可想而知,陛下當場便大發雷霆,把文叔公貶爲延安府甘泉縣尉,即刻赴任!”
“即刻赴任?!”李唐和胡清兒幾乎同時站起身來,“你不是說陛下最終採納了文叔公的諫言,宣佈後日重考嗎?”
所謂即刻赴任,就是接諭的當天就必須離京的。所以李唐聽了,纔會如此震驚。
呂頤浩被眼前二人整齊劃一的動作嚇了一跳,愣了愣,才說道:“其實,後來爲什麼陛下又改了主意,我也不得而知。”
李唐聽得此言,精神一振,道:“這麼說來,難道是陛下下朝之後,思量了一陣子,又覺得文叔公的話很有道理,這才做出決定的嗎?”
李唐興奮的理由在於,若是趙煦想通了,做出了採納了李格非的諫議,自然不可能不命人把李格非這個諫議發起者召回來的。
呂頤浩苦笑一聲,道:“我雖然也希望如此,但我真的不清楚。”
李唐還待說話,那邊胡清兒輕輕拉了他一把,道:“不必問了,直接去看看不就是了!”
李唐一聽,道聲:“對啊!”也來不及和呂頤浩告辭,只拱了拱手,便拉着胡清兒出門而去。
呂頤浩一愣神之際,兩人已經走得蹤跡全無。只留下他一個人面對着滿桌剛上的、幾乎還沒有動過的酒菜發起呆來:“這世上怎麼全是這號人,嘴裡把‘請客’字說得響亮,好似他便是最好客豪爽的人一般。到了要付錢的時候,便找個理由逃之夭夭。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