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璃歌睜開了眸子。
目光呆滯地看着地面。
——上天賦予她絕世聰慧的同時,也賦予了她絕世的痛苦。
她不能告訴外面那個男人,將來可能發生的一切——也許她就算告訴他,他也不會相信,或許他相信,只是更執拗地想要去改變,甚至,不惜一切代價,她相信他做得到,也相信他會去做,正因爲如此,她的憂慮才更深更沉。
因爲,改變命運的代價,往往相當沉重,牽涉到的不只他們兩人,而是千千萬萬。
滄泓,我對你的愛,從來沒有改變,卻不願意你因爲這份愛,而揹負無盡的罪孽。
我一直在尋找着一個辦法,來阻止將來可能發生的一切,可是我卻發現,自己是那樣地無能爲力,似乎,不管我做什麼,做,或者不做,命運,始終都是命運,它的強大,遠遠超乎了我的想象,縱然我們逃到天邊,也躲不開它的追索……
滄泓,我該怎樣,才能將心中的恐懼,向你言講呢?
原來,再怎樣澄淨的感情,到底,敵不過這輾轉世事的消磨……
……
月光淡淡地灑下來。
安陽涪頊斜倚在樹幹上,雙手環胸。
他已經換了身乾淨的衣衫,卻依然聞得到,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頊兒。”
“伯母。”
“去休息吧。”
“我想,一個人呆會兒。”
再仔細看了他一眼,夏紫痕轉身離去——對每一個孩子而言,成長都是艱難的,成長的滋味,也只有他們自己能夠品嚐。
“夫人,要出手嗎?”夜方走過來,壓低嗓音問。
夏紫痕搖頭。
“爲什麼?”夜方眉峰向上一挑,眼裡閃過絲驚異。
“他們不會在一起的。”夏紫痕的嗓音很冷,卻帶着某種篤定。
夜方沉默,他實在有太多的質疑,然而夏紫痕的神情,卻讓他自內心深處,生出種信服感。
遠處,安陽涪頊後背微微一顫——他們以爲他聽不到,事實上,他什麼都聽到了,並且很清楚——心裡有一絲痛,極緩極慢地化開——她要結婚了?她想嫁給他?而且是在如此偏僻的地方?
她寧肯捨棄璃國太子妃尊貴的身份,寧肯不要華麗的婚禮,寧肯不顧所有的禮法常規,也要跟他在一起?
他就那麼值得她愛,值得她相信?
他真的不懂。
夜璃歌,你要的,到底是什麼?
是啊,或許這世間每一個曾經喜歡過她的男人,都忍不住要問,夜璃歌,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
同一輪月亮底下,夜璃歌也在沉思。
從當初宣安大殿上突發的那一幕,到後來的種種——爲什麼不甘心於命運的安排,而想強力去扭轉?爲什麼不願意與安陽涪頊在一起,而要選擇傅滄泓?
在這段感情的道路上,他們付出了那麼多,而最終,得到的,又是什麼?
傻吧。
很傻吧。
世界上最聰明的女人,也是最傻的女人。
世界上最聰明的男人,也是最傻的男人。
他們要的,是什麼?
……是——一份源自於靈魂的完滿。
這實在是世上千千萬萬人,都不會明白的東西。
人們所看得見的,往往只是物質的缺失,而看不見精神的缺失——
找不到他,她會難受;
找不到她,他亦會孤單。
世上的男人和女人,其實都這樣,只是太多人,在尋找彼此的時候,迷失了方向,或沉淪於肉-欲,或沉淪於權利,或沉淪於財富,或沉論於世俗……
沒能找到彼此,而將就着在一起,有的,也能幸福,有的,中途擱淺,更有的,頭破血流,都有吧。
只是,若僅僅因爲這一份靈魂的完滿,而付出那麼多,真的值得嗎?
值不值得,很多時候,只有自己才明白吧。
人生,只有一輩子,很多事過去了,那便過去了。
正因爲如此,所以,縱然知道將來結局荒涼,她還是毅然選擇和他在一起。
拋家離國,背叛所有的一切。
果決一點吧。
終於,夜璃歌聽到了自己內心深處的聲音。
擡頭朝着那輪皎潔的月亮,她的脣邊,終於綻開絲淺淺的笑漪。
於是,隱身於暗處的那個男子,也笑了。
他已經漸漸適應她思考問題的方式——很多問題,不能逼她,只能由她自己慢慢去想,想通了,也就好了,倘若逼她,她只會鑽牛角尖,而且是非常固執那種,一鑽進去,全世界的力量匯聚起來,都拉不回頭。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等待。
夜璃歌站起身,腳步輕悄地回到房間裡,掩上房門。
傅滄泓從暗影裡走出,立在院子裡,望着她的窗戶,直到衣襟上溼滿晶瑩露珠。
這一夜,很漫長。
這一夜,也很孤單。
霞光暈染,太陽升起來了。
前院裡傳來陣陣腳步聲、笑聲,熱情的村民們開始爲他們張羅婚禮。
在夜璃歌開門的剎那,傅滄泓閃身回了自己的屋子,站在窗前,看着兩個年紀輕輕的小媳婦,說笑着進了夜璃歌的房間。
他知道。
再過一會兒,她就會盛裝而出,成爲他的新娘。
他真的很想看看,她美麗的模樣,甚至恨不得立即去到她身邊,哪怕這一牆之隔,也教他難以忍耐。
可是他沒有,因爲有兩個年輕人,託着一套嶄新的衣服走進,口中打趣道:“傅大哥,看把你急得,忍不住了吧?”
傅滄泓難得地“嘿嘿”傻笑,任他們將大紅禮服穿在自己身上。
“傅大哥,呆會兒你可得多喝兩杯,能娶到那麼美麗的女子,真是你幾生幾世修來的福氣,我等兄弟着實羨慕呢。”
“嗯。”傅滄泓點頭。
忽聽得外邊兒一陣鑼響,卻是吉時已到,傅滄泓當即起身,纔出門,卻見夜璃歌已然妝扮停當,嫋嫋娜娜地立在檐下,粉面含嬌地看着他。
“璃歌——”傅滄泓上前,顫巍巍拉起她的手,此時此刻,他的眼裡,除了她之外,再見不着其他,什麼北宏,什麼天下,都被他忘在了腦後。
“新郎新娘,拜堂嘍——”一羣半大不小的孩子涌進來,推搡着他們往前走。
及至到前院,方見四處坐滿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個個瞪圓了眼瞧着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好看的人,就像從畫兒裡走出,就像從天上落上,就像神話一般動人……
“拜堂嘍拜堂嘍——”
鄉下地方,並沒有皇家那般排場和講究,甚至沒有什麼司儀,只需在一位年高福重長者的見證下,行過夫妻之禮即可。
這次主持婚禮的,正是碧水村年紀最長的郝大爺,此際他也是一身紅衣,端端正正地坐在烏木椅上,慈祥地微笑着,看着這兩個俊美的孩子。
攜起夜璃歌的手,走到郝大爺跟前,兩人正要拜下去,忽然聽得後方一聲慘叫:
“啊——”
轉身的瞬間,夜璃歌渾身的血,驟然冰冷。
那些善良的村民們,在一抹抹流動的刀光下,瞬間人頭落地,失去呼吸!
驀地一聲嬌吒,夜璃歌雙掌齊翻,朝堂外撲去,幾個回合間,已經擊斃六名殺手。
可是對方人數衆多,饒是她武功精湛,卻仍然只能看着村民們一個個死去。
鮮血,很快淌滿這個寧靜而祥和的院子,地上的紅,和堂上的紅,形成鮮明對比的剎那,也顯出種異樣的和諧。
“是誰?”一手捏住一名黑衣人的喉嚨,夜璃歌嘶聲大喊,“到底是誰?”
對方只是翻翻眼皮,冷漠地看了她一眼,便噬破口中毒丸自盡!
僅僅半盞茶功夫,院子裡已是另一番地獄景象——陽光依然明亮,廊下的彩花還在隨風輕晃,地上橫陳着近百具屍體,只有他們兩人,還怔怔地站立着。
開始了嗎?
這樣就已經開始了嗎?
還沒有走到一起,便有這麼多無辜的人,眼睜睜地死在她的面前?
“啊——”驀地一聲嘶吼,夜璃歌如颶風般朝外衝去。
“璃歌!”傅滄泓搶身上前,一把將她拉住。
夜璃歌轉頭,滿眸兇狠地看着他:“你拉我做什麼?我那麼相信你,所以把一切放心地交給你……可是你的人呢?傅滄泓,告訴我,你的人呢?你的人在哪裡?爲什麼還是讓這樣的事發生?爲什麼?護不住北宏,難道你,連這麼一個小小的村莊,都護不住嗎?”
傅滄泓無言可答。
他的確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可是,他派去調援兵的暗人,卻遲遲沒有歸來……
“放手!”夜璃歌怒吼。
他卻反而收緊指尖的力道,心中有個聲音在不停地告訴他,不能放手,絕對不能,或許這一放手,便徹底永絕……他怎麼能,他怎麼能?
尤其讓他無法理解的是,夜璃歌的反應爲何會這般強烈?這般敏感?
——就因爲這些村民很無辜?可是他,也同樣無辜啊!
爲什麼她對他,總是那麼嚴苛,不能容忍他犯一絲一毫的錯?
兩個人就那麼靜靜地對峙着,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滄泓,”夜璃歌晶瑩鳳眸中,閃過絲悲色,“放手吧。”
傅滄泓站着不動,仍那樣執拗地看着她。
“我們改變不了的。”
“什麼?”
夜璃歌痛苦地閉上了雙眼——還要死更多的人嗎?還要製造更多的悲劇嗎?——如果全世界都不允許他們在一起,他們能怎樣?能和全世界作對嗎?
也許從一開始,他們就不該相遇,不相遇,便沒有這麼多的痛苦和磨難。
可是夜璃歌,你想明白沒有,倘若你們沒有相遇,如今的你,在哪裡,而如今的他,又在哪裡?
怕是漠漠荒墳,壟中白骨了吧?
他是因爲你,才活到今天,你也是因爲他,才留存於世。
你忘了嗎?
你忘了嗎?
不能吧。
縱使忘記全世界,也無法忘了他吧?
可是,此刻的夜璃歌卻來不及細想,也不願意再多想,她只是急於逃開這一切,逃開這喧擾的一切,讓她痛苦的一切,所以,她要離開。
“滄泓,請原諒我。”
她悲哀而絕望的眼神,在他眼中凝成最後一幀魅麗的剪影,淡淡的花香撲面而來,身子晃了兩晃,傅滄泓就那樣,仰面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