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從“戀鄉崖”到“不歸之門”

榮兵提出的方案最後獲得了全體通過。方案是,就把這73名黑人安置在這個“布蘭基亞”島上。

居住問題的解決辦法是建“地屋”。這種簡易的居所不難建造,這些黑人和水手們都會。

食物的來源也不是太大的問題。島上的野菜野果非常多,婦女們可以從事採集。小島西面三個方向的海灣裡魚類繁多,可以打漁。島東面那片像斧刃形狀的漫長海灘上,螃蟹和海龜多得都抓不過來。

這座荒島上適合種植作物的土地不多,但養活個千八百人還是富餘的。在拿騷主動加入德克公司的兩個人中,那個印第安人“菲利普”就是個種植好手。這次就把他先留在島上指揮這個“德克公司海島開發團”耕種。

開發團的團長是艾海伍推薦的。就算他不推薦,那位非洲巨人奧德也是天然的首領人選。副團長由那個美麗的黑人女孩麗蘿擔任,負責管理婦女和孩子。

“布蘭基亞島距東南方的“瑪格麗塔島”只有50多海里。“買只狗”第二天中午就航行到那裡,購買了上千磅的牛羊肉、朗姆酒、糧食、蔬菜、陸地棉種子、上百件農具、四十片舊帆布、漁網漁具、鍋盆餐具、針線藥品、弓箭長矛,還有一百多套舊衣物和一批本島產的粗亞麻布,足足裝了半船。

貨物購齊之後德克幫沒有離開。一直等到太陽西沉,老德克榮兵才領着二十多人帶上武器出了鎮子,由費什引路,朝西南方十多英里外的波拉馬爾城快步走去。

費什此刻的心情是無法形容的!繞過了高高的“科培伊峰”轉向南方的時候,他的心已經壓抑得像這越來越黑的夜幕一樣,快要喘不過氣來了!連身體都控制不住地開始微微哆嗦……

榮兵很能理解他的心情。15個月了,費什一定在擔憂身體本來就不好的姆媽。

他輕輕拍拍費什的肩膀:“放心吧,奧維多之珠還給了海神,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心事重重的費什點點頭沒說話。

進城的人太多容易惹眼,老德克就帶着16個人藏身城外的一片雲杉林裡,費什帶着榮兵、豪威爾大夫、老艾海伍、大流氓、陛下、查理,一共七個人悄悄潛入城中,準備趁夜接走姆媽。

時近午夜,終於走近了那座簡陋的小院,可這令人不安的靜謐讓榮兵的心都不由得懸了起來!直到從那間黑沉沉的小屋裡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快要虛脫的費什才長長出了一口氣,擦了擦臉上的汗水和淚水……

前後沒用多大一會兒,所有的東西全都拋下不要了!一副擔架擡着姆媽,在費什無比熟悉的小巷裡穿行……走到貧民區東面的時候,費什猶豫了一下,讓大夥先把擔架放下等他一會兒。他拽上了榮兵,要去附近的妹妹蒂婭家問她要不要一起走。

結果不出意料。蒂婭畢竟已經成婚了,而且現在還懷着身孕。她和丈夫不可能在一個夜裡突然拋下一切,跑到未知的地方去過未知的生活。

蒂婭挺着大肚子送了出來,她一手攥着擔架上姆媽的手,一手拉着波西蘭的手,無聲地哭着久久捨不得放開。可榮兵卻有點焦躁了……

“波西蘭,我們怕是得趕快走了!”

“我知道,怎麼了羅賓?你怎麼這麼緊張?”

“接姆媽的時候,我發現前院那排房子裡有扇窗戶的窗簾動了一下,你知道我眼睛在夜裡好使,我當時看到有一隻眼睛在窗簾後面盯着你家的院子……”

“哪扇窗戶?”

“院門右邊第三個,黑色窗框。”

“你確定?”

“確定!”

“不對吧?那是我的好朋友斯溫塞家呀。他看到我了?那怎麼沒出來和我見個面呢?我還挺想他的……”

“蒂婭放手!大夥快跑!”榮兵望着西邊忽然瞪大了眼睛!那邊街角已經隱隱有燈光在紛亂地閃動……

嫌擔架太礙事,摩昂一把抱起瘦弱的姆媽,查理蹲在地上,讓姆媽趴在他後背上背起來就跑!

“該死的費什!給我站住!”一聲蒼老尖,榮兵不用回頭就知道這聲音是誰發出的。

七個人都沒帶槍,六把刀護在查理後面朝城北退去。查理揹着姆媽跑得毫不吃力,只是怕瘦弱且有病在身的姆媽受不了,纔不敢放開速度狂奔。

後面的馬燈火把一片大亮!照耀得刀劍矛戟寒光閃閃……黑壓壓一片足有三四十人正呼喊喝罵着狂奔而來越追越近!

好在城北那片雲杉林也越來越近了。

當身後張牙舞爪的追兵們追到只有二三十步遠的時候,榮兵他們終於一頭扎進了深夜幽暗的密林裡……

“都他媽給我跪下!”十六杆黑洞洞的槍口扇形排列,在火把馬燈的照射下顯得特別嚇人!

前面反應快的已經跪下了,後面沒看清形勢的還在呼喝着往前擠。但人羣中總有那種機靈鬼,有四個人見勢不妙回身撒腿就跑!

“鮑尼!”詹姆斯三世大喝一聲!鮑尼上校點了點頭,不慌不忙地舉槍……

“嘭!”……一個!

從旁邊的小託尼手裡接過第二杆槍……“嘭!”……一個!

端起貝格遞上來的槍……“嘭!”……一個!

因爲他是從最遠的人開始打的,“蒼老尖”等於是親眼看着三個夥伴依次在他前面中槍倒下。他的腿此刻已經軟得像兩根麪條,再也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了,“噗通”一聲跪在草地上!使勁高舉着雙手哭出聲來……

鮑尼皺眉搖頭:“這槍真不行!槍槍離你想打的位置都得差幾吋,調整兩次都沒調過來。彆扭透了!”

遠處跪着一個躺着仨,眼前這呼拉拉一大片,跪着三十三個。

榮兵忽然開悟了……原來奴隸制也有着非常合理的一面啊?其實真挺好噠。你瞧,這次就意外地有三個人光榮地當選了德克公司的首批奴隸——“格歐•特韋茲”管家、“蒼老尖”先生、和費什的發小“斯溫塞”兄弟。

天矇矇亮起的時候,“買只狗”的縱向大梯形帆和上桅的月亮帆飽滿地吃着風,已經離開了胡安格列戈港那座“3”字形海灣,歡快地朝西北方劃波輾浪疾馳而去……

“不要太擔心波西蘭先生,您母親的病其實並不是特別重。只是一直沒有適當的治療,時間拖得久了點。加上年老體弱纔會這樣。只要換個好一點的環境和條件,心情舒暢些,我再弄點藥,你很快就會見到改善的。這我有把握,放心吧。”

“豪威爾先生,那藥好弄嗎?需要我做什麼?”費什緊緊拉着大夫的手急切地問。

“藥並不難弄。你不用急費什。咱們在布蘭基亞就能採到庫拉索蘆薈和小槲樹。等回到法蘭西堡,我再去買點丹麥白醋和巴巴多斯黃糖,就能把藥熬製出來。”

豪威爾大夫和榮兵兩人眼疾手快地一起抱住了哭着想下跪感謝大夫的費什……

“咱們這些人之間從來不需要這樣,這你知道的。費什,假如你遇到了龐德維要綁架我,那你會怎麼做呢?”大夫摟着費什的肩膀笑呵呵地問。

“我會幹死他!!”

“對唄,我早看明白啦,咱們這幫人就是這樣的。人人爲我我爲人人……不需要誰對誰跪拜。對吧羅賓?”

“完全正確!大夫。”

榮兵和費什並肩站在船舷邊……

“費什,還記得十五個月前我們離開瑪格麗塔島時我對你說的話嗎?”

“記得!羅賓。你的話每個字我都記得!你告訴我……你看,太陽出來了,波西蘭。姆媽的病會好起來,一切都會好起來……”

布蘭基亞島上的一切工作開展得迅速順利又井井有條。每個黑人都知道他們的同胞們來到加勒比之後是什麼樣的命運。因此他們無比珍惜此刻的自由和幸運!唯一讓他們有點無所適從的,就是對那個大鬍子英國人和那個東方人的稱呼。

這也是最讓團長奧德頭痛的問題。他的這些黑人兄弟姐妹們曾經在從非洲到美洲幾十天罪惡的“中程”裡,被鞭子教會了說“嘛斯特耳”(主人)。可那個老德克和那個羅賓都不允許黑人們這麼稱呼他倆。那咋稱呼啊?要知道,在這個時代裡稱呼是很重要的事。如果你和對方張嘴就說話,連個合適的稱謂都沒有,那不是特別親近的人之間,完全有可能跟你翻臉急眼的!

但他們這些黑人剛剛從非洲大陸飄洋過海來到美洲,也不會別的詞啊?奧德教他們說的“開普特恩”(船長),他們是學了就忘忘了又學,到現在也沒幾個能說對。

更讓奧德鬱悶的是,德克公司幾個最有權勢的股東,竟然全都對他非常冷淡,甚至還有點躲着他。他向老德克和羅賓彙報工作時,人家都懶得正眼瞅他。不是低着頭就是扭臉看別處。要說他們歧視黑人吧?卻又不像。他們不但對老艾海伍親熱得像自家兄弟似的,連對小丘克都好着呢!和別的黑人說話時也都挺正常挺平和的。偏偏對自己這個被他們委任的黑人團長不待見……咋回事兒呢?

奧德私下問過老艾海伍。艾海伍也發現這情形了,但他也說不出個原由來。奧德又問老艾海伍,他現在知道這個公司叫德克公司,也知道老德克是“開普特恩”。可他怎麼覺得,那個敢和老德克在船艙裡激烈爭吵的中國年輕人羅賓更像是主事的人呢?到底誰是“嘛斯特耳”啊?

可艾海伍還是搖頭,他現在就知道德克公司是股東們集體說了算,其中老德克和羅賓主事更多些。但究竟誰是唯一真正的頭兒,這老水手自己也糊塗着呢。

愉快地勞碌了一天之後,迎來了星稀無月的夜晚……

溫暖明亮的營地篝火燃起來了。四周鋪着大塊的帆布,上面擺滿了粗麥麪包、木薯餅、煎玉米餅、大盤的辣椒沙丁魚、大盆的龜肉燉鷹嘴豆、朗姆酒、啤酒、庫拉索酒、樹番茄、仙人掌果、巴貝多櫻桃、和麒麟果。火上的木架還烤着刷好了醬料的牛肉和羊肉。

火光映紅了每一張笑臉,人們都在大聲說笑喧鬧着。當巴尼的魯特琴聲響起,人們才漸漸安靜了下來。博伊奧和小話癆對視點點頭,小提琴和橫笛也同時奏響,水手們開始唱起那首上世紀就在英格蘭民間流行的《約翰•萊利》……

……

哎呀,好心的先生

我不能嫁給你

因爲我有一個愛人

他已隨船出海遠行

……

塔拉坐在不遠處,正用無法形容的目光定定地注視着那個年輕的東方人。塔拉就是小丘克的母親。當她在“阿西恩託”被那些白人從她的孩子身邊強行拖走時,那痛苦不亞於把她的心活生生地掏出來!再扔進沸騰的油鍋裡不停地煎煮……小丘克才五歲呀!他會被賣到哪兒?他還能活下來嗎?在他漫長或短暫的未知人生裡,都會經歷什麼樣的苦難什麼樣的折磨?當一位母親想到這些時,她的心已經碎成一片一片的了!

可忽然之間……神降臨了!就在那個奇蹟般的早晨,當她像行屍走肉一樣被推進“買只狗”的大船艙裡時,她的小丘克忽然哭叫着撲了上來……她的魂又回來了,她又能感知痛苦了,她又能哭了,塔拉死死抱住小丘克當場就哭昏了過去!

她從夥伴和白人那裡都隱約聽到過,在他們的歐洲有一位“God”。這位“God”是比非洲所有的神祗都大的衆神之神!據說“God”最偉大最仁慈,他能拯救苦難中的人。

塔拉沒見過“God”,也不知道這位“God”是什麼樣子。反正,她那善良質樸的丈夫被“巴索隆”(貴族)殘殺的時候,沒見那位“God”來拯救;反正,她和小丘克被“巴索隆”以21根鐵條的價格賣給奴隸販子的時候,沒見那位“God”來拯救;反正,她在那個“阿西恩託”市場裡被拖走的時候,沒見那位“God”來拯救……

後來,她和孩子居然被奇蹟般地拯救了!她這次真的相信了!她相信歐洲的這位“God”一定是比非洲所有的神祇加起來都偉大一百倍一千倍的衆神之神!她認爲老德克就是“God”,可她跑過去撲在老德克腳下跪着磕頭的時候卻被他扶了起來。他笑着用手指指那個東方人說着什麼。艾海伍告訴她,他說是那個羅賓讓他買下的小丘克。她又認爲那個羅賓纔是“God”,可她的跪拜被那個羅賓驚慌地躲開了,還告訴艾海伍扶她起來,命令她以後絕不許再這樣。

然後奧德也跑來嚴厲地警告她了!奧德說“God”是更偉大的世間一切的上主,是不容褻瀆的!命令她不許再亂說。她知道奧德就相當於大家的酋長,她是絕對不敢違拗和冒犯酋長的。但她心裡卻很不服!她堅持認爲,老德克和那個羅賓都是“God”!不但她這麼想,那些黑人們私底下議論時,多數人都是這麼認爲的。他們怎麼可能不是“God”?他們明明就是“God”!

她現在就一霎不眨地注視着她的“God”……而她的“God”也確實相當配合她的想像,正在裝神弄鬼地表演法術神通……

榮兵伸出左手給小丘克看——空的。然後他忽然瞪大眼睛一指天邊說了句什麼……“有飛碟!”,等小丘克再扭回臉時,“God”手中已經有一塊紅綠黃三色的鮮豔糖果了……

小丘克又飛快地跑過來把糖果往塔拉嘴裡塞的時候,榮兵看到塔拉在笑着流淚,塔拉也看到“God”微笑的眼中隱隱有水光在閃亮……

老埃海伍的金貝鼓敲響了,詹姆斯三世用摩爾吉他的低音弦組爲他鋪陳伴奏……黑人兄弟姐妹們立刻興高采烈地紛紛跑進場地中央,開始跳起了歡快的舞蹈。那富有感染力的節奏,誇張的肢體表現力,讓這些歐洲水手們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跟着節拍扭動着身體大聲地歡呼叫好鼓掌跺腳!

奧德忽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層水霧……他一仰脖,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黑朗姆酒!

“值了!哪怕僅僅是爲了眼前這一切,流過的那些血,經歷過的那些苦難和掙扎,一切都值了!”

他站起來朝那個羅賓走了過去。他很想和他聊聊。他想告訴他,被救下來的黑人們都感激他,崇敬他,喜愛他。“嘛斯特耳”是黑人們自發自願想要這樣稱呼他的,這稱呼只表達着一種感激和敬意,並不含有那些令人感到屈辱的意味。

“‘開普特恩’羅賓,我能和你聊……”

榮兵卻神色古怪地盯着奧德……忽然左手捂着肚子大喊一聲:“貝格快去幫我拿點紙我靠好像不行啦!”

他“噌”地蹦起來,貓着腰夾着腿倉皇跑向下方那片茂密的龐德灌木,心急火燎地邊跑邊解褲子……

“哈哈哈!”一陣轟笑之聲驚飛了枝頭棲息的夜鳥,篝火照亮了一口口歡樂的白牙。人有三急不假,但看着這位剛纔還在神叨叨地表演法術神通的“大師”如此狼狽不堪形像盡毀,這還真是讓羣衆們喜聞樂見的妙事啊。

“嘎嘎嘎……活該呀他!你們大夥瞧瞧……”老皮指着榮兵腳下的果皮,笑得都快喘不過氣來了。

“我……去!這廝瘋啦?竟然吃了四個大麒麟果?”詹三兒驚訝得合不攏嘴。

“哈哈……那玩意兒才厲害呢,這一宿他肚子都別想消停了!”連豪威爾大夫也笑得相當不厚道。

一陣更歡樂的轟笑聲爆發在營地篝火堆旁,連那些黑人兄弟姐妹也都齜着白牙在火光裡快樂地笑着……笑着那位神蹟敗露的“God”。

而蹲在灌木叢後的榮兵正愁眉苦臉腹痛如絞哼哼唧唧一泄千里……

媽的!自己本來就挺愛吃火龍果。可自從在庫萊布拉島上看到地上那一攤跟踩得稀巴爛的火龍果一模一樣的厄格汶……這幾年別說吃了,連看都不想看火龍果一眼。可今天大夥在島上採到的這種火龍果中的極品——黃皮麒麟果,榮兵還從沒吃過呢。以前的時代在超市裡偶爾看到有賣的,一兩百塊一個,太貴了!吃不起。今兒可逮着了,比普通火龍果更稀罕更美味,最妙的是又不會引發那一幕噁心的想像,哈哈開吃啊!結果就這樣了……

榮兵是不敢回篝火那裡了。他幾次站起來朝那邊走,又幾次捂着肚子蹲身往回跑。現在乾脆躺在又軟又厚的絲蘭叢上,背靠一棵棕櫚樹,數着夜空中那幾顆寥落的星星。

不遠處的琴聲笛聲和歌聲漸漸停了。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人們的笑語聲也消失了。篝火在噼噼啪啪地燃燒,榮兵聽到奧德低沉的語聲……

“詹姆斯先生,其實我就是個怯懦的膽小鬼!真的,我沒貶低自己,我知道我是。奴隸販子押着我們成串地走在那座陡峭的懸崖邊的小路上,我親眼看着有好幾個勇敢的同胞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跳下深不見底的懸崖粉身碎骨!他們寧可死也不願意離開家鄉!所以,那裡就被稱做‘戀鄉崖’……”

榮兵閉上了眼睛,一副畫面盤旋在他腦際……那些非洲的勇士們走在窄窄的峭壁之上,他們垂下頭俯視大地,再昂起首仰望着蒼穹,然後毫不猶豫地從高高的懸崖上縱身一躍……不不!在榮兵腦海的畫面裡,他們沒有摔進那無底的深淵!他們像一隻只鳥兒一樣騰空飛走了,就像一羣從此就獲得了永恆自由的飛鳥……

“我們在烈日下帶着鎖鏈。穿過大片乾涸貧瘠的土地來到‘達喀爾’。我們被塞進狹小的船艙裡運送到‘戈雷島’,關進了‘黑奴堡’。每天都有人在你眼前悲慘地死去。或因爲疾病,或因爲絕望,或因爲傷勢,或是被活活打死……”

奧德深深吸了一口氣,卻忽然笑了……

“各位,你們能想像嗎?可我那時卻萌生了可笑的希望!我發現這裡是法國人的地盤。而我從8歲起就被父親送到馬賽求學。我在法蘭西求學遊歷了整整八年!我去過里昂、巴黎、勒芒、南特、和波爾多……。我深深喜愛這個偉大的國家,我深深欽慕法蘭西的文化。我的法語說得地道極了!這使我覺得,毫無疑問我會躲過同胞們的厄運……”

“可當我用最謙恭得體的態度和言辭試圖去打動那位看守的時候,他先是一愣!忽然轉身跑了出去,用興奮的腔調朝他的同伴們大喊:‘快來快看呀!這兒居然有一隻會說話的動物!’然後……我被圍觀,被嘲弄,被戲耍……嗬嗬,從那之後我就永遠明白了,在那些貪婪殘酷又傲慢無知的歐洲人眼裡,我們根本就不是與他們同樣的人類。我們是和猿猴猩猩一樣的屬類。因爲我們比他們窮,比他們落後,還因爲我們黑色的皮膚……”

篝火在嗶嗶剝剝地燃燒,所有人都沉默着。梅里爾臉漲得通紅,猛一仰頭喝下了一大口酒,嗆得捂着嘴不停地咳嗽!

小話癆猶豫了一下開口了:“奧德……先生我插句話你別生氣啊我聽我哥說這些被販賣的黑奴都是非洲大陸國王之間戰爭中的戰俘如果不是歐洲人把他們買下來他們只會被用各種殘忍的手段屠殺之後獻祭給你們的神靈如果這樣……”

奧德朝約翰點點頭:“您說得似乎沒錯羅傑斯先生。可其實又完全錯了!戰爭和殺戮在這世界上的每一片土地和每一個角落都發生着。這是人類愚昧殘忍和貪婪的證據。在歐洲沒有嗎?在亞洲沒有嗎?在美洲沒有嗎?您提到的用戰俘獻祭也是真的。可您知道嗎?自從奴隸貿易開始之後尤其是近兩百年來,爲什麼非洲的戰爭會忽然大量增加?因爲有人需要啊!因爲有人在不停地離間、挑拔、製造着王國之間部落之間的戰爭啊!我手裡這方面的證據多得會讓你看煩的。我承認在耍陰謀詭計耍心眼兒方面,我那些直腸子的同胞們永遠也比不上你們歐洲人,所以他們會不停地上當不停地戰爭,不停地產生大量的戰俘成爲奴隸……。被奸計得逞的歐洲人美滋滋地用一些步槍、鐵刀、鐵條、銅桶、臉盆、火藥、打火石、布料、棉花、氈帽和瓶裝酒廉價地換走!”

查理也遲疑了一下,開口道:“可無論因爲啥,那些黑人畢竟已經是戰俘了啊。如果不是有奴隸販子買走他們,他們真會被殘殺獻祭的。成爲奴隸畢竟還可以生存下去吧?”

奧德打斷了查理的話:“先生!每年數萬乃至更多的黑奴不都是戰俘!哪會有那麼多戰俘?塔拉是戰俘嗎?小丘克會是戰俘嗎?這裡的70個黑人中,只有不到20個是戰俘。我的很多黑人同胞都是歐洲人指點‘獵奴隊’用各種卑劣的手段騙來綁來的。有的人是被誣陷爲偷竊或通姦;有的人是被‘獵奴隊’用漂亮的女人引誘到僻靜處綁架;有的是歐洲人串通部落裡的巫師,編造說某些人冒犯了神靈;也有的是饑荒之年被迫賣身給‘巴索隆’,換取食物來救自己的親人;還有很多就是走在回家的路上被人從後面打暈直接綁走的。”

約翰瞭解很多販奴方面的事情,他點點頭表示同意,但他還是說:“奧德先生儘管您可能不喜歡聽但我還是得實話直說我知道從一百幾十年前開始歐洲人就不再直接從非洲抓捕奴隸了現在所有的奴隸其實都是你們非洲自己的那些國王貴族酋長巫師和獵奴隊們弄來賣給歐洲人的你們非洲本身就是奴隸制也就是說他們首先已經是奴隸瞭然後歐洲人才來買的我的話對嗎?”

奧德正色搖着頭:“羅傑斯先生,您的實話直說,其實還是似是而實非。在撒哈拉以南的大部分黑非地區,漫長的歷史中只有‘家庭奴隸’。這些奴隸可以成爲家庭成員,甚至還能和奴隸主結婚。奴隸和奴隸主一起幹活,然後給自己留下足夠的糧食,其餘的上交給奴隸主。當奴隸犯罪受處罰時,奴隸主還要幫奴隸上交罰金。奴隸如果沒犯罪,奴隸主絕不允許把奴隸賣掉。所以雖然是奴隸制,雖然他們也被稱爲‘奴隸’,但根本不是你們歐洲人認爲的可以像牲口一樣被任意處置的那種‘奴隸’,是你們在玩文字遊戲偷換了概念!”

“而除了奧約和達荷美之外,很多非洲的國王和酋長也並不是你們歐洲人理解的那麼有權勢。某些國王和酋長一不小心就可能就會被自己的族人要了命。比如國王生了病,或者在乾旱的季節裡求雨失敗,那他們會被認爲已經被神靈拋棄了。這時國王常常會被處死或流放。還有一些部落,酋長在一顆樹下處理部落事務,如果酋長連續三天都不幹活,那麼民衆就可以認定酋長不稱職,會將酋長流放,甚至吊死在這顆樹下。這樣的國王和酋長,他們有什麼權力把黑人都變成貨物一樣的奴隸呢?真相是,正因爲你們歐洲人貪酷的需求,你們陰險的購買,你們奸詐地誘惑、慫恿、挑拔,纔有了這黑人的血淚史!”

靠坐在棕櫚樹下的榮兵暗暗點頭:“先有買賣,然後纔有殺害。故意把這個順序說反,不過是某些臭不要逼臉的歐洲人玩慣了的小把戲罷了。沒有‘沙圖什’,也不等於藏羚羊一隻都不會被殺死,但有了罪惡的‘沙圖什’,藏羚羊纔會成千上萬地倒在槍口之下……”

……

“就這樣,我們被鎖上鐵鏈,一個接一個沉默憂傷地走過那扇‘不歸之門’……押上了一條丹麥的‘戎號’販奴船。這條只能裝載260人的船上居然被硬塞進了741個黑奴!我們在船上被腳鐐和手銬成排地鎖在一起。頭頂着腳腳頂着頭,只能像湯匙一樣蜷曲着身體,連翻一下身都不可能,如同一排排的牲口一般。在那苦難的‘中程’裡,我就不想再說那些恐怖的暴雨巨浪、天花、痢疾、眼炎、污濁的空氣、惡劣的飲食、和用皮條編織的臭名昭著的‘黑蛇長鞭’了……我只給大家講一件就發生在我眼前的事吧……”

奧德又猛灌了一大口酒,似乎需要藉助烈酒才能幫他平復胸膛越來越劇烈的起伏!

“那個孩子和小丘克差不多大吧,他大概是嚇壞了,蔫蔫地怎麼也不肯吃東西。水手和大副都打罵嚇唬過他,他就是不肯吃那碟子糊糊一樣的東西。然後那位船長‘馬歇爾’就出現了……他衣飾華貴,總喜歡揚起臉垂下眼瞼看人。之前所有人都沒見過他親自打人,打人都是他兒子和水手長的活兒。可今天他不知是來了興致還是心情特別煩躁,他親自動手……先是用巴掌、拳頭打,用皮靴踢!我虔誠地向天主祈禱盼他快點打累了或是氣消了吧。可天主沒有應允我的願望。馬歇爾確實打累了,可他兒子小馬歇爾又不知忽然從哪來那麼大的怒氣,接手開始打了起來!小馬歇爾打起五歲的孩子來可真是力大無窮威風凜凜啊!他能一腳就把孩子像個破布口袋一樣踢得飛起來!重重地摔在船舷上再掉下來。他後來大概是手打疼了,又開始用上了鞭子、板子、和棒子……更殘忍的是,整個過程中,他們就逼着孩子的媽媽跪在旁邊親眼看着……”

奧德又喝了一大口酒,喘了會兒粗氣才接着說下去……

“孩子死的時候,血從所有的部位流出來。全身皮膚腫得黑亮透明,頭腫得幾乎有正常的兩個大,已經看不出是個人類了。現在最殘忍的來了……馬歇爾竟然命令孩子的媽媽親手抱着孩子扔下海去!那個女人早就動不了啦,她被強拖起來,孩子被強塞進她懷裡一起拉到船舷邊上。這是位偉大的母親!她居然積聚了最後的力量,抱着孩子一起跳過船舷!可她忘了腳上拴着的鐵鏈……從我的視線看不到她頭的位置,但我猜想她的身體被鐵鏈拉着,應該在海面之上。就這樣,她死死抱着孩子,吊在船舷邊,或許到第二天才死去吧。因爲我直到第二天早上纔看到水手們解開鐵鏈,讓這對苦難的母子一起沉入了冰冷的大西洋……”

“正常一條販奴船在‘中程’裡,死去的奴隸大概是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之間。但馬歇爾的那條‘戎號’上的741個黑奴,8星期後在聖托馬斯島上岸時,活着下船的是295個!馬歇爾在我面前走過時,我親耳聽到他輕鬆地對大副說:‘這幫倒黴的黑鬼!害得我這趟根本就賺不了幾個錢了……’”

“啪!啪啪!啪……”幾個酒瓶被狠狠摜在地上摔得稀碎!榮兵的瘋狗刀深深地插進了無辜的棕櫚樹幹……

好長好長的沉默,只有黑人婦女們低低的啜泣聲,和艾海伍奧德兩人大口喝酒的聲音。

一個叫訥奧茨安的水手卻忍不住咕噥着:“那你們幹嘛不反抗呢?還是你們黑人天生膽小!哼!要是741個人一起暴動,一條那樣的小船上纔有幾十個水手?反正也是死,用人命堆也壓死他們啦!”

切裡噹啷一腳踢飛了一個銅盆!“你他媽給我閉上你的逼嘴!凡是能說出你這種話的鳥人,要麼自己就是懦夫,貓在後面歪歪自己那根本就不存在的勇敢!要麼就是出生時情商就缺斤短兩,根本不懂人類的正常心理!身上綁着鐵鏈鐐銬和頸圈,被黑洞洞的火槍和明晃晃的刀劍威逼着,在大家都沉默的時候,你真以爲自己在那種時刻敢挺身而出嗎?吹你孃的牛鼻!?站在旁邊說痛快話的時候都可容易了,真輪到你自己,怕是早嚇得拉一褲兜子稀屎了吧?”

奧德悽然一笑:“切裡先生說得對。那是一種人類與生俱來的貪生怕死心理,又混和了從衆心理和僥倖心理。我走在‘戀鄉崖’的山道時曾經不下五次給自己鼓勁,可還是沒敢跳下去……這位水手先生,聽起來你比我勇敢得多,或許在那一刻,你一定敢縱身一躍吧,對嗎?”

那個叫訥奧茨安的水手聽了這話一哆嗦,臉都嚇白了!果然,越是敢說這種無腦豪言壯語的人,其實可能越膽小。之所以敢說得那麼豪邁,原因無非就一個——沒他自己啥事兒。

奧德接着說了下去……

“但我有太多的同胞都比我更有勇氣和尊嚴!1699年,一個西班牙傳教士的‘聖母瑪利亞號’販奴船在距離特立尼達島只有一天海途的時候,終於被奴隸們得到了火種,點燃了這條名字就無恥地褻瀆了天主的三桅船。全船177名黑奴和販奴的32個白人連同那位骯髒的傳教士,一同葬身於火焰沉沒於海水同歸於盡!1703年,‘大喬治’號販奴船駛人大西洋的第6天,船上35個黑奴砸斷鐐銬暴動!他們把船駛回了非洲大陸,登岸後96名黑人全部逃亡!1707年,整整兩船黑奴在查爾斯頓港拒絕下船!我可敬的392名同胞全部絕食而死!”

老艾海伍接過來緩緩地說:“我們的黑人同胞在美洲的反抗也從沒停止過!海地島每隔四到六年必有一次大規模起義。平時的零星反抗更是數不勝數。墨西哥從1530年第一次黑人暴動之後,起義就沒有中斷過。在1579年的時候,他們建立起的一個小國家甚至存在了30年!我們在1573年的委內瑞拉;在1636年的安提瓜;在1675年的聖文森特;在1680年的‘逃奴堡’;在1709年的牙買加藍山……我們從不畏懼戰鬥!我們永不放棄抗爭!”

“好!!”一片壓抑了好久的吼叫聲爆發出來,在黑暗的海島上響徹!又是一瓶瓶朗姆酒被啓開,一杯杯啤酒被斟滿……

在火光中興奮得滿面通紅的衆人中,詹姆斯卻很冷靜。他輕輕拍了拍奧德的肩膀:“奧德先生,我現在明白你爲什麼會成爲阿加扎國王的死敵,爲什麼你會帶着你的勇士不停地襲擊獵奴隊了。但你願意聽我說句肺腑之言嗎?”

“您請說,詹姆斯先生。”

“我真不是在爲歐洲人開脫啊,咱們就不談販奴的必要性和罪惡性,我只想以一個朋友的身份勸說你——奧德,這麼做根本沒有意義!”

“您請接着說下去,詹姆斯先生。”

“奧德,你天生奇偉又受過教育,閱歷豐富也很有頭腦。爲什麼你非要做這種毫無意義之事呢?難道你到現在還看不明白?這根本就不是你或者別的哪個人能改變得了的現狀!你能阻止奧約帝國和達荷美帝國那些貪婪愚蠢的‘阿拉芬’和‘巴索隆’們嗎?你能對抗得了葡萄牙皇室、法國皇家塞內加爾公司、丹麥西印度公司、荷蘭西印度公司、英國皇家非洲公司、南海公司、瑞典非洲公司、西班牙洪都拉斯公司們嗎?你能阻止從剛果河到幾內亞灣那些數以千計的販奴船們嗎?你能摧毀聖地亞哥島、聖多美島、聖米格爾堡、埃爾米納堡、海岸角那四五十座奴隸堡嗎?留着有用之身做有意義之事吧奧德。這就是我想對你說的。”

奧德表情沉靜地望着這位陛下,忽然笑了……

“詹姆斯先生,先謝謝您這番的確是出於善意的話。那我現在也給您講一件我童年的小事吧。”

“您也請講,奧德。”

“詹姆斯先生,您小時候也會像所有孩子一樣,看着夜空中的星星想心事想未來嗎?我小時候就是這樣的。8歲那年,父親決定送我去法國求學,這在非洲是很不可思議也很艱難的決定。小小的我,心裡也對那未知的旅程和命運充滿了各種憂愁,那是我人生裡第一次懂得什麼叫惆悵……”

“父親牽着我的小手走在大草原上。夜很靜,像今晚一樣,星星很少,連我最喜歡看的那些很大很亮的星星都沒有出來。我很失望。父親看到我的表情,就問我怎麼了。我撅着嘴回答說:‘我最喜歡的那些又大又亮的星星都沒出現,只有這些不起眼的小星星……’”

“父親握緊我的手笑了,他對我說:‘孩子,你看,黑夜不會永遠繼續。那麼在光明重新回來之前,哪怕只有一顆最不起眼的小星星還在努力地閃耀着,它也會給我們的旅途帶來一絲光亮,它也會陪伴着我們走過這漫長的黑夜,直到重新走回光明……’”

“詹姆斯先生,無論多麼黑暗的時代,總得有那些最不起眼的小星星要努力地閃爍,陪伴着那些還未絕望的心一起守候光明……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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