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雨季裡的晴空

每年七月到十二月的雨季裡,會有全年四分之三以上的雨水傾泄在馬提尼克島上。所以從“買只狗”在細雨中進港之後的這個黃昏開始,那一連整整六天的晴朗,簡直就像是“上老”專賜給榮兵的恩典和奇蹟!

晚上九點,榮兵臉上帶着掩飾不住的喜色走出了總督府。在剛纔的任務彙報中,他得到了詹三兒熱情洋溢的讚美!三兒對榮兵此行護衛任務的評語是——無與倫比的卓越!聽到陛下這樣的評語,梅蒙總督也欣慰地溫言勉勵了榮兵幾句。

三兒陪他一起走了出來,在小廣場上告別的時候,看着榮兵興奮得像要咬人似的神情,他卻苦笑着拍拍榮兵的肩膀潑了瓢冷水:“別太當回事,羅賓。這幾乎沒什麼用,真的。”

望着榮兵不解的神情,詹三兒笑得很無奈……

“羅賓,雖然法國、西班牙、教皇國、摩德納公國和詹姆斯黨人至今都承認我纔是唯一合法的國王,但自從去年法國的太陽王駕崩,尤其是之後的詹姆斯黨人起義失敗,我明顯能感覺到,他們已經對我已經越來越失去信心,甚至連耐心也所剩無幾了。”

榮兵點點頭。他歷史知識再貧乏,這常識性的東西總還是知道的。一直到後世自己所處的那個時代,三兒他家都再沒翻過身來,永遠地失去了英格蘭王權。

不過話說,他這哥們兒家裡也確實夠亂的。他爺爺查理一世光榮地成了歐洲第一位被公開處死的國王;他親爹詹姆斯二世成了歐洲第一位被自己的女兒女婿給打跑的國王;而且他爹明顯比他爺還光榮——因爲那次政變就史稱“光榮革命”。

而直接引爆光榮革命的,就是這個三兒!剛出生沒多久,他爹就把三兒立爲威爾士親王了。基督新教佔主流的英國權貴們一看——窩擦要壞!這咋行啊?這威爾士親王分明就是王儲的代名詞啊!

權貴們對三兒他爹媽信奉天主教早就不爽了。不過國王的兩個女兒瑪麗和安妮都是新教徒,等國王駕鶴西歸,英國早晚還得落到新教國王手裡不是?所以就一直沒着急。可國王55歲那年忽然老來得子,而且國王和王后已經決定讓兒子信奉天主教……這還了得?這不是把俺們新教的盼頭都給斷根兒了嗎?我靠幹吧!咱革命吧!光榮地革命吧!

於是,就在詹三兒出生的1688那年,本來一直互掐的“輝格黨”和“託利黨”聯手,勾結他姐姐瑪麗和他姐夫——荷蘭的奧蘭治親王威廉,帶着一萬五千荷蘭兵登陸英國,把他爹給打跑了。

所以說,眼前這位早已扔下了國王架子和貴族範兒的倒黴蛋子,這個整天和大夥嘻嘻哈哈喝酒吹牛的三兒,還真是位深刻地影響了歷史走向的人物呢。

詹三兒繼續說:“羅賓,他們既然對我都不再重視了,那你對我的服務又有什麼實際功勞可言?何況,對於我們這些傲慢的歐洲人來說,你一箇中國人就算再怎麼……唉!算了,我還是不說了。有些事兒,你自己慢慢細品去吧……”

可三兒的推心置腹白費了。全然心不在焉的榮兵正仰起臉呆呆地朝一個方向望去……雨後的夜風中,總督府三樓一扇打開的窗邊正默默地佇立着一個倩影……

這是個座落在法蘭西堡城西南的大院子。鐵柵欄,磚石的二層小樓,主樓兩側各有一幢木屋。整齊美觀的碎石子甬路把大院裡分割成大小不等的四塊園地,分別栽種了兩畦蔬菜和兩畦鮮花。這裡目前就是德克公司的總部了。

院子是一位法國伯爵的產業。他早就回巴黎了,這座院落空置已久,一直委託代理人在掛牌出租。

剛好德克公司眼下需要這樣一個據點,迅速談妥,在回到法蘭西堡的第二天就從紅蜻蜓旅館搬了過來。租金相當於每年50英鎊,這價格可不便宜,波士頓市中心一家商鋪每年的租金也不過20鎊而已。

不過德克幫六股東都非常滿意。歷經四年的顛沛流離,雖然只是租住,但大夥總算有了個安適的棲身之所。畢竟現在人手多了,必須得有個據點。

詹姆斯三世只在總督府住了一晚,第二天知道德克幫租下了這個大院,馬上也湊熱鬧搬了過來。梅蒙總督當然既無權攔阻也沒那個必要,索性由他了。

榮兵曾在私下問過詹三兒下一步的打算,他告訴榮兵,梅蒙總督已經把一封母親瑪麗皇后的來信轉交了自己,她在信中說正在全力爭取羅馬教廷的支持,一有結果就會派親信來西印度羣島通知詹姆斯下一步的計劃。

德克幫目前暫時沒有新任務,只是受總督指派在馬提尼克近海例行巡邏。但老德克也沒讓大夥閒着,每天巡邏時都會組織所有人蔘加海訓。訓練的內容包括測試風向水深、檢查滑輪索具、整理錨纜、桅杆攀爬、放帆卷帆等水手技能,也包括火槍火炮的維護保養和實彈訓練。

之前“買只狗”號上所有人的技能水平參差不齊,既有黑人艾海伍那樣的船上老手,也有皮安茲這樣的海上初哥。所以迫切需要整合提高全員素質。

本來德克公司員工海訓是沒詹三兒陛下啥事兒的。可老德克和小羅賓倆人一唱一和地愣是把他也給架弄到了船上……

榮兵:三兒啊,家父有言道,“藝多不壓身”。當年他說這話時我聽一遍就記住了。你現在記住沒啊?

老德克:陛下,我老聽人說,貴族們誇誇其談時還能唬弄唬弄人,真乾點啥都跟廢物似的,真的嗎?

就這樣,悲催的詹姆斯三世陛下被忽悠到了船上……屈辱地雙膝跪在甲板上做“聖石磨洗”;鼓起勇氣爬上高高的桅頂去懸掛三色旗;兩手磨得全是大血泡地整理帆纜;和一幫粗胚們一起喊着號子推動絞盤機起錨放錨;被吆喝得跟條狗似地跑來跑去搬火藥擦炮膛推炮架……

榮兵站在小樓門口驚訝地看着和一大羣水手們說笑吵鬧着回到大院裡的這位陛下……才幾天功夫,三兒就明顯黑瘦剽悍了不少!他穿着一身褐色的又短又髒的劣質亞麻水手服,假髮根本沒戴,頭髮亂七八糟。本來挺英俊的一張臉被汗泥和火藥末畫得跟只小鬼兒似地!一呲白牙,張嘴冒出的全是“Shit!切!靠!Fuck!媽的……”之類相當不貴族但很接地氣的語氣助詞。

榮兵想看這位王族出醜鬧笑話順便提升全員士氣的陰暗心理落空了,老德克企圖享受高高在上地教訓整蠱前英格蘭國王陛下的陰暗心理同樣落空了。人家詹姆斯同學用實力“pia~pia~”地狂搧這二位的大臉!學啥都明顯比別人快一大截,聰明的頭腦和認真的態度再加上敢拼命的精神,活活秒殺整整一船人!

紮實的學養基礎使陛下具有極強的學習能力!無論新上手什麼活兒,他大多數時候起點就遠比沒文化知識的人高。而王室打小培養出來的那種刻在骨子裡的傲氣,使他天然自帶一種從不想遜色於任何人的本能。所以無論學什麼,都認真得令人驚駭,勇敢得令人髮指!

就這,人家三兒還在酒後胸有塊壘地感慨:他真是給先王丟臉啊!因爲他同父異母的哥哥,另一個詹姆斯——“詹姆斯•菲茨詹姆斯”,雖然只是他爹和“阿拉貝拉•丘吉爾”的私生子,可人家愣是憑自己的真本事,一刀一槍生打硬拼地被路易十四封爲元帥!甚至跟他的親舅舅——歐洲三大名帥之一的“約翰•丘吉爾”相較之下也不遑多讓。

對了,那位“約翰•丘吉爾”就是與“歐根親王”並稱爲路易十四兩大剋星的“媽兒巴了”公爵。他也是後世那位丘吉爾首相的直系正牌祖宗。而那位“歐根親王”已經和德克幫有着極深的淵源了,德克幫的第一桶金,不就是來自歐根親王他媽的那個箱子嗎?

現在榮兵們總算明白了一個道理——所有的“唯出身論”,要麼是別有用心地故意放屁,要麼是不加辨識地人云亦云。總之——全是胡說八道!

人的優秀或愚蠢跟階級出身沒個毛線關係。窮人的孩子未必就是早慧早當家的上進者,君不見還有那麼多自暴自棄的窩囊廢甚至自甘墮落的垃圾嗎?王室貴族的苗裔也未必個個都是混吃等死的寄生蟲和廢物點心。利用好先天自帶的優勢,他們中也涌現了好多傑出的人物。

一切都與出身無關,一切都取決於你是如何看待這個世界,然後又是如何對待這個世界的。

但大夥這幾天來意見最大的不是老德克逼着他們高強度訓練,而是老德克給榮兵的超級員工待遇!這傢伙非但每天都不用參加海上巡邏和訓練。而且還每天都打扮得乾淨齊整優哉遊哉地去泡妞兒!

按說德克幫的老兄弟們對榮兵談戀愛那當然都是高興的。可他泡的這個妞兒來頭太大了!讓大夥非但高興不起來,反而都在爲他捏着一把汗……

再說羅賓這戀愛已經嚴重影響到大夥的生活質量了!因爲老德克已經宣佈了——從今天起,公司伙食的菜裡不許放圓蔥和大蒜!而且任何人都不許吃榴蓮蛋黃果和番石榴!

這啥規定啊?好幾十人當場不樂意了!摩昂代表大家嘟嘟囔囔地表達不滿:“圓蔥大蒜都不放,那菜還有啥味道啊?那玩意兒還能吃嗎?”

愛吃榴蓮上癮的以螺絲爲代表也紛紛表達不滿:“他不吃就不吃唄,俺們自己花錢買來吃也不行?”

詹三兒陰陰一笑:“就算他不吃,跟咱們在一起身上也會薰上異味兒的。這段時間對羅賓重要無比,所以細節就無比重要!大夥兒就忍着點兒吧,嘿嘿。”

螺絲當場抗辯道:“可咱大夥兒總不能因此就一輩子都不許吃蔥蒜和榴蓮了吧?”

三兒撇撇嘴:“嘁!沒戀愛過吧羅斯?啥也不懂呢!”

“陛下賜教唄?”

“是啊是啊,說說,說說。”

詹三兒得意地環視了一圈兒道:“一個女人吧,就像一座城堡。沒被你攻克之前,那絕對是關門落鎖地戒備你,吊橋帶護城河地防範你!你要是敢嘚嘚瑟瑟地靠得稍近點,她整不好就弓箭火槍大炮地轟你射你,再敢靠近?滾木擂石地砸你還拿開水澆你!可她一旦被你徹底攻陷之後呢?哈哈……那這堡壘就完全歸你了!你想改造成個花園就是花園,你想改造成個豬圈就是豬圈,甚至你想把她當個賊窩那她就是你的賊窩!到時候你抽菸喝酒她說這纔有男人味兒嘛。你吃大蒜榴蓮她說才發現原來這些東西如此美味啊……嘿嘿,神奇吧?”

一幫沒啥戀愛經歷的衆人登時發出一片讚歎恭維之聲……

螺絲卻有點懷疑地問:“那可不一定吧?大叔,切裡,你倆都是談過戀愛的,你們說說,女人真能爲你們改變那麼多嗎?”

老德克搖搖頭:“我覺得陛下說得不對。反正直到現在,我記憶中的安琪始終就是那個樣子。”

切裡也搖搖頭:“沒有吧,我可沒覺得小莎拉有啥變化,好像反倒是我,嗯……變化挺多的。”

詹三兒衝着又懷疑地望向自己的螺絲腿兒沒好氣地嚷嚷:“你瞅我幹雞毛?這能說明個屁?這最多說明他們自己就是倆破堡壘,被人家霸道女騎士給攻陷了!這倆沒出息的玩意兒真他媽是咱們男人之恥啊!”

“哈哈哈……”衆人鬨然大笑!連老德克和切裡也毫不介懷地跟着笑。

馬提尼克是向風羣島中最大的一座。這個被哥倫布喻爲“世界上最美麗的海島”,名字是來自古印第安語的Madinina,意爲“鮮花之島”。

與灰暗破敗骯髒泥濘的拿騷截然不同,法蘭西堡就像個絢麗多彩的熱帶花園。路旁、樹下、街邊的小院裡、每幢小樓的窗臺陽臺和樓頂平臺上的小木欄裡……到處鮮花盛開,滿眼奼紫嫣紅!

回到法蘭西堡的第二天下午,心神不定亢奮莫名的榮兵一番精心梳洗打扮之後,又穿起了那套參加總督府夏日舞會的牛鼻行頭,忐忑不安又滿懷期待地出了大院,朝城西的麥田花海走去。

看着如同飄在夢裡一般的榮兵,梅里爾擔憂地說:“羅賓是個重情的人,我怕他萬一……我也是法蘭西人,我也算半個貴族,我知道這些巨大的身份差異意味着什麼。咱們要不要勸勸他?”

陛下卻搖了搖頭:“小梅子,你這不是愛情觀,而是婚姻觀。這世上有好多不現實的事情根本沒必要去嘗試,唯有一樣例外——愛情。如果你還能冷靜地進行比較、篩選、判斷,試圖挑出成功機會最大也最適合你的那個……呵呵,抱歉,您那肯定不是愛情。愛情來的時候排山倒海!不講道理!無力抗拒!你會懵的……。愛情,是你情感火山一次最熱烈的爆發!一定會有結果嗎?不一定吧。非要有個結果嗎?未必吧。這樣的火山爆發在你生命中是屈指可數甚至可能是唯一的,所以那種感覺本身就已經是結果了。那就是你曾經活過的最真實的印跡,那就是你曾經年輕過熱烈過的最美好的證據……”

老德克眯起眼睛望着越走越遠的榮兵,輕輕嘆了口氣:“陛下說得太對了。如果我這個老流浪漢到現在爲止,心中都沒有那個美好的影子和那些彩色的日子,那我四十幾年的生命裡剩下的就全是灰色和黑色。那我甚至都不知道生命還有啥意思了……”

榮兵在後世最不敢看的一幅畫作就是高更的《馬提尼克島風光》。因爲畫中的那片景色有種令他揪心的熟悉……

沿着法蘭西堡城西的石子甬路一直走,在臨近大海之處有一片地勢平緩的高坡。這裡是她最喜歡來的地方。站在這裡,西南邊那片茂密高大的椰林就善解人意地擋住了聖路易斯堡要塞灰黃冷峭的城牆,和那一排排令人望而生畏的漆黑炮口!

這可以使她視野內只有遍佈在原野和山坡的藍眼草香草和軟葉絲蘭;遠處東邊山坡下那一眼望不到邊的金色麥田,和麥田對面那一大片藍色的勿忘我花海……還有那幾架悠然地講述着海島歲月裡的小故事,在日夜不停緩緩轉動的大風車。

冠蓋繁密的彩虹雨樹下一張白色的長椅上,優雅地坐着一位白色裙裝的少女,身邊是一本攤開的《太陽騎士》。她正習慣性地微微蹙起黛眉,遠眺東北方那些蒼翠欲滴連綿起伏的山巒,和午後陽光下閃耀着寶石般蔚藍的馬提尼克海灣。

她的心忽然有些慌亂……因爲一直無聊在趴在她腳邊的小狗忽然“噌”地站了起來,然後一聲不吭地朝東邊的山坡下狂奔而去!

從德克公司大院一直到麥田花海的這一路上,他已經變成了“採花大盜”!金鳳花、洋桔梗、風雨花、聖靈蘭……沿途所見的哪朵鮮花最漂亮搶眼,哪朵就倒黴地被攀折爲他的泡妞兒道具。當他沿着小路繞過一叢茂密的蘇里南朱纓花,終於看到遠處高坡上那襲白裙的時候,懷中已滿捧着沿途上所見最美的花朵了。

可他沒料到啊,最先來迎接他的是一道灰色的閃電!

當他終於和她四目相顧的時候,懷中的鮮花早已零落不堪,精心梳理過的頭髮也已凌亂不堪。袖口領口露出的白襯衫被花瓣汗水和灰塵染得五顏六色,皮裝和褲子上滿是梅花狀的小爪印,越拍越髒越撣面積越大。那雙鋥亮的皮鞋上也滿是原野上的草葉露珠和灰塵……

意猶未盡的雪納瑞還在拼命地搖晃着短短的小尾巴,高高仰起頭來“哈哧哈哧……”地衝他討好地伸着舌頭,盼着他還能繼續陪它在這無邊的原野上盡情地奔跑快樂地追逐。

而它的主人正以纖手輕掩朱脣,帶着掩飾不住的笑意輕柔地說:“萬分抱歉,尊敬的羅賓先生。琳達實在太頑皮啦……”

“沒事兒沒事兒,尊敬的梅蒙小姐。我從小就喜歡狗,喜歡和狗狗一起瘋跑一塊玩兒。何況琳達還曾是我的戰友呢。呵呵。”

這是他26年的生命裡最如夢如幻的一天……

一直到夕陽也微笑着在西邊的海面上灑滿了金色的光輝,一直到晚風也開始輕柔地在耳邊吟唱,一直到夏洛蒂夫人從花海那邊緩緩走回來,提醒小姐該回去了,他才遠遠地跟在後面,帶着熱烈得似乎要把胸膛炸開的喜悅!欣賞着那個婀娜的身姿在麥田花海間緩緩徐行……

穿過百花盛開的長街,站在人羣熙攘的小廣場上,與走上臺階後默契地回身望向他的她最後對視一眼,看着她走進了總督府華麗的大門,他纔像夢遊似的被自己的雙腳帶着飄回了德克公司的大院。

第二天下午,他換回了在船上常穿的那套粗亞麻水手服。這回可不怕再和琳達滿山遍野地瘋跑啦,嘿嘿。

天空依然是如此晴朗,有花香在微風裡浮動。夏洛蒂夫人撐着一支纖巧秀氣的遮陽花瓣傘,傘下站着眼睛亮亮的她。

嫩綠的草地上,他哈哈大笑着在前邊飛跑,風把他半長的黑髮吹得飄拂在腦後……小狗在後面撒開小短腿緊追不捨,每次他忽然一個急轉彎把它甩開時,它就會不滿地“汪汪”吠叫!然後四爪前蹬一個急剎車,猛地折向他再次發力狂追!

像每次一樣,最終還是他敗了,倒地草地上大笑着推搡不斷試圖衝上來舔他臉的小狗,直到他最後徹底認輸,把自己的額頭抵在琳達的額頭上輕輕頂着,聽它滿足地發出“哽兒哽兒~”的親暱叫聲之後,纔算告一段落。

天空是湛藍的……

海水是蔚藍的……

花海是寶藍的……

她說她喜歡藍色。從母親在她12歲那年病逝之後,只有躲進藍色,她的心才能夠獲得片刻的安寧。

“尊敬的溫妮小姐,其實您還這麼年輕,最好不要過多地沉浸於藍調的憂鬱之中。如果您能夠增加一些肢體的運動,能夠更多地出行和遊玩,那對您的身心健康是會大有裨益的。”

“我想您說的對,尊敬的羅賓先生。我來馬提尼克這麼久了,除了法蘭西堡城中的教堂廣場和這裡的麥田花海,哪裡都沒有去過呢。”

“這的確有點可惜,尊敬的溫妮小姐。當年哥倫布曾盛讚馬提尼克是人間最美的海島,不去欣賞那些近在咫尺的美景,對您來說也會是一種遺憾吧。”

“是的,尊敬的羅賓先生。我聽說‘長島’被當地人稱爲‘鮮花的殿堂’,美得如同夢境。可惜我一直都不敢去。”

“爲什麼呢?”

“因爲長島在‘勒弗朗索瓦’小漁村的東面外海,而我父親說,那個小漁村是我們法蘭西海盜的大本營,曾經有一兩千名兇惡的海盜盤踞在那裡呢。”

“你不用怕!尊敬的溫妮小姐,有我呢!自從法蘭西帝國從豢養海盜變成打擊海盜之後,現在那裡的海盜早就散去了,村裡只有一些老實巴交的漁民。”

“可是那邊距離法蘭西堡很遠,要怎麼去呢?”

“我們可以乘馬車去呀。”

“可我……不想別人知道我們出遊的事情……尊敬的羅賓先生,您會駕駛馬車嗎?”

“當然……可以會!”

第三天上午九點,馬提尼克車行最漂亮的那輛馬車停在了奇奇糖果店東邊僻靜的拐角處。

一位小姐在一位夫人的攙扶下上了馬車,帽檐壓得低低的車伕笨拙地抖動繮繩,馬車緩緩走上了皇后大街,朝北城門駛去……

下午四點,馬車又返回了奇奇糖果店這裡。見四下無人,車伕打開車門伸出胳膊,讓夫人和小姐先後扶着他的胳膊下了馬車。

望着那位夫人已經緩緩地走到了巷口,她才扭回頭來輕聲說:“謝謝您的辛勞和陪伴,謝謝您豐盛可口的午餐和‘西班牙陽光’,謝謝您帶給我們的‘鮮花殿堂’,謝謝您,羅賓先生。”

“不、不用客氣,溫妮小姐……”

兩人短暫地彼此凝視了片刻,她就慌亂地匆匆點了點頭,轉身朝巷口走去。望着她的背影,偷偷撫摸着自己胳膊上像是被火紅的烙鐵剛剛烙過的地方……那裡已留下了永恆的印跡吧?

第四天上午九點,那輛漂亮的馬車輕快地駛出了法蘭西堡西城門,沿着大路朝西北面的“培雷火山”方向而去。

第五天下午四點半,奇奇糖果店東邊的小巷裡。

看了看站在巷口的那位夫人,他輕聲問道:“溫妮,今天走得有點遠,你累壞了吧?”

她揚起紅潤的面頰,微笑着輕輕搖了搖頭:“你不用擔心,沒有啦。美麗的聖皮埃爾真的不愧被稱爲‘加勒比海的巴黎’,還有那個金色的‘大棚舍小海灣’,在陽光的照耀下真的太神奇了!這是無比美好的一天,我絲毫不覺得疲倦,羅賓……謝謝你。”

第六天下午一點。

哪怕不是因愛情而增色,“萊斯薩利內斯海灘”也實在太美了!

頭上是令人目炫神迷的熱帶陽光;眼前是綠松石般豔麗的加勒比海水;身後是在季風長年的吹拂下,大角度傾斜着朝着海的方向婆娑起舞的茂密椰林;腳下是燙得腳心發癢的,細膩潔白得有如奶粉般的沙灘;遠遠的西北方海中還有那座如同魔術般自波濤中凌空拔起的“鑽石巨巖”……

美!全方位無死角的美!美得就差上帝直接在沙灘上寫着註釋了——搞對象勝地。

海灘邊有一片傾斜的椰樹,恰到好處地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大遮陽傘。遮陽傘下鋪着一塊長方形的亞麻花格餐桌布。夏洛蒂夫人正坐在上面,把食物一樣一樣地從大提籃中取出來擺在餐布上。

幾樣精緻的點心、三份蕉葉烤魚、分裝在幾個食盒裡的番茄炒蛋、玉米蒸扇貝、糖燒土豆塊、和酸橘汁醃魚。水果有三樣,巴貝多櫻桃、貝基亞李子、和削好的菠蘿。飲品是一大玻璃瓶鮮黃的橙汁,和一瓶法國波爾多“古岱酒莊”的貴腐甜白葡萄酒。旁邊還放着一個小木頭盒子,那是琳達專用的,現在裡面滿是掰成了小塊的薰腸,這是它的最愛。

可貪玩的琳達此時正快樂地奔跑在細膩潔白的沙灘上,與一條被它追逐得走投無路的中美洲刺尾鬣蜥聯袂在沙灘上畫出了一幅無人能懂的抽象派作品。這幅動感十足的作品驚飛了三五十隻簇羽海鸚,它們那一大片紅、藍、黃、橙、黑的五彩身影迅疾地掠過海面,這一瞬間定格在眼睛裡和腦海中的畫面,很像是有一隻五色的畫筆,在海面與天空之間很寫意地隨手揮灑了一筆……

白雲悠然掠過,把光影投向大地。午後和煦的輕風拂過臉頰,耳邊是鶯啼嚦嚦燕語呢喃。遠處的沙灘上徜徉着一位古典女孩,海風吹起她長長的褲裙,猶如仙子凌波……

她已摘下了大檐遮陽帽,正眯起眼睛仰面接受着陽光的愛撫,臉上帶着從未有過的甜美笑容。長髮在海風中優美而散亂地披拂在臉上和腦後,被陽光慈愛地鍍上了一層帶着炫彩的美麗金邊……

眼中全是她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一蹙眉和一展顏……

當她擡起那近乎半透明的纖長手指放在額前遮擋陽光時,當她那雙如羊脂玉般溫潤白皙的美足緩緩走在玉米粉般柔軟的沙灘上時,當她站在天空下展顏一笑時,她的美就不再只是那寧靜幽雅的藍色了。彷彿整個天空都已變成了一大杯色彩絢爛的美酒……

那是來自愛戀的美酒嗎?他已不飲自醉。

“一起走走吧……”

“好呀……”

沙灘上一大一小的兩行腳印,伸向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旁邊還伴着好多凌亂的小爪印。

海面上吹來的風漸漸大了起來……不知不覺間,成團成團的烏雲已漫過“鑽石巨巖”的上空,正緩緩結陣朝東南方壓來!

仁慈的上老在這樣的雨季里居然慷慨地賜予他六個晴朗的日子!現在,雨季似乎要繼續了……

傍晚時分,法蘭西堡南城門已遙遙在望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後的馬車裡傳來夏洛蒂夫人焦急的聲音:“喲!小姐,您的項鍊……”

心裡咯噔一下!榮兵馬上收繮跳下車來,打開車門着急地問:“溫妮,你的項鍊不見了?”

“嗯……項鍊還在,上面的寶石不見了,大概是在海灘上和琳達一起跑的時候掉了吧。”溫妮的故作輕鬆不太自然。

榮兵明白,她是怕自己內疚。因爲是他覺得溫妮平時的運動太少了,非慫恿她陪着琳達在海灘上奔跑了一會兒。他還知道,那條項鍊是丟不得的!不是貴重與否的問題,那是溫妮媽媽留給她的遺物!

“咱們這就回去找!”榮兵有點昏頭了。

夏洛蒂夫人急忙提醒:“羅賓先生,這個時間我和小姐要回到總督府的,不然……”

榮兵拍拍自己的腦門:“那這樣,我先把你們送回去,我再回去找!”

“羅賓,你跑回那裡天早就黑了,何況,你看……”溫妮用手指了指天空……那一大團黑雲正不斷地擴大着領地,氣勢洶洶地從西北方壓了過來!很明顯,大雨瞬息將至。

“等明天,或是天晴了你再去幫我找吧,好嗎?”看到他爲她的事急成那樣,她的心裡是甜甜的。

“那……好吧……”看到她這樣爲他着想,他的心裡是曖曖的。

剛跑進了德克公司的大院,豆大的雨點就忍不住噼裡啪啦地狠砸下來!越來越急越來越密……不過十幾秒鐘,空無一人的長街上已冒起了青色的雨霧,晴朗的六天結束了。

這場足足憋了六天的暴雨下得真夠瘋狂!整個馬提尼克島上還在戶外動着的,恐怕就只有那條正在匆匆進港的輕舟了吧……

晚上十點了。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主樓正廳裡卻熱鬧非凡。德克公司的業餘活動比較豐富,這也是榮兵的點子。千萬別小瞧了這些不起眼的集體小活動,這可都是增加員工幸福指數和忠誠度的實用小花招。

德克公司嚴禁賭博,可人類天生就自帶賭性,尤其是這幫水手海員羣體們。那咋辦?

好辦!把私下的賭博變成公開的競賽。水手之間不許私相賭博,但你們可以光明正大地贏取公司的獎金啊。這多好?只贏不輸。至於能贏多少,那就看你的運氣和本事了。

公司的有獎文體活動一共是五項……

棋牌類三種——喜歡下棋的玩雙陸棋;喜歡打牌的玩惠斯特紙牌;不喜歡動腦的玩西印度骰子盤。這個遊戲簡單得很,就是拿骰子隨機擲出幾點就在地圖上挪幾步。每一步都是一個西印度海域的島嶼或城鎮。你要是運氣好,碰巧扔到了法蘭西堡、哈瓦那、金斯敦、威廉斯塔德這幾個殖民地首府城市,就有權加擲一到三次。要是倒黴進到了皇家港、龜島、拿騷、勒弗朗索瓦、百慕大這幾個海盜窩子,就得停擲一到三輪。最後誰先成功穿越大西洋到達地圖右上角的倫敦誰就贏了。這遊戲雖然簡單,但偶然性超多,變化無窮趣味性十足,是所有懶得動腦的水手們的最愛。

運動類兩種,一項是力量型的俯臥撐,三分鐘內做的數量最多者優勝。一項是速度型的計時跑。三分鐘內折返跑距離最長者優勝。

爲了調動大家參與的積極性,每個項目從第一名到第五名都有獎金可拿。優勝者的評選是積分制——每次比賽的第一名得10分,第二名6分,第三4分,第四2分,第五1分。比賽的次數時間都不固定,只要有時間就組織起來。到月底根據梅里爾的統計,當月單項總積分第一名的獎金是1金路易——相當於1英鎊。第二名10利弗爾,相當於半英鎊。第三名6利弗爾,第四名4利弗爾,第五名2利弗爾。2利弗爾也差不多是後世200多塊錢的樣子吧,不算少了。

看着熱熱鬧鬧的大廳,榮兵得意地想:“啥叫海盜幫裡賭博打架不好管?啥叫船員水手的生活苦悶無趣?就看你願不願意換位思考動動腦!這不,每月不過多花個10鎊而已,全部解決!而且還順帶着增加了公司凝聚力,鍛鍊了員工智力和體能素質。”

“羅賓,羅賓?到你出牌了。”旁邊的切裡捅捅他。

“啊?噢……”榮兵隨手打出了一張黑桃A。

這時代的撲克和後世的差不多。除了是52張牌沒有大小王,連JQK的畫像都很相似。這張打出的黑桃A也和後世一樣,中間有一個複雜的大圖案,明顯就比其他牌畫得特殊。

榮兵有點好奇地問:“大叔,這張黑桃A咋就畫得這麼牛呢?有啥講究?”

老德克的這手牌極爛,他隨手墊出一張方塊6,沒好氣地說:“這話你問陛下去!你問問他家是不是窮瘋啦?連老百姓們玩個紙牌他家都要收稅!那張黑桃A不是紙牌商印製的,那得由大不列顛政府特製,再高價賣給紙牌商。一副牌裡要是沒有這張表示完稅的黑桃A,斯圖亞特家還得把你抓起來呢!你說他家是不是比黑桃A還黑?”

三兒打出一張這局的王牌梅花,贏下一墩。笑着說:“瑪麗和安妮兩個篡位者早就不能算斯圖亞特家的人了。羅賓你別聽他的,這種上稅的黑桃A是1712年纔開始的,是篡位者安妮的暴政,和俺家可沒個毛線的關係。老東西你少瞎雞脖賴!”

“哈哈哈……”整個大廳裡頓時爆笑之聲四起!

畢竟,能親耳聽到從一位陛下嘴裡往外噴髒話,那可是相當提神滴四兒啊。

“啪啪啪!”

暴雨聲和哄笑聲都沒掩住拍打院門的聲音。

衆人愣了……大半夜的這誰呀?大暴雨裡跑來啪啪敲門,這得是啥急事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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