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一塊“維戈金幣”(上)

新普羅維登斯島上沒有政府,自1630始,英國在這裡曾有過幾次短暫的統治。1660年建起一個市鎮,當時叫“查爾斯敦”,到1690年才用了英國親王的名字改稱“拿騷”。近八十幾年裡,西班牙人、法國人、英國人你打過來我又打過去,誰也沒能在這裡站穩腳跟。不過之前規模還挺大的城鎮已然被砸了個稀巴爛!然後各國就都丟下不管了。漸漸地,拿騷就成了海盜、走私販子、和罪犯們的快活天逍遙地。

在拿騷沒有法律。誰胳膊粗力氣大,誰就可以在這裡盡情放肆。眼下的拿騷是飛幫盤着,霍尼戈自然就是拿騷之王了。

走在拿騷街頭,榮兵卻對這個“海盜合衆國”的首都大失所望。啥呀這是?就這片破破爛爛的地方好意思被稱做城市嗎?頂多算個大一號的小鎮,還得是貧困地區那種。

主街威廉大道是一條沿港口的緩坡一直向上,貫穿了全鎮的泥濘土路。道路兩邊是東一片西一簇建得亂七八糟的低矮小屋,絕大多數都是簡單地用草編泥糊再苫上幾層棕櫚葉,甚至還比不上體面一點的狗窩。沿路向上穿過這片貧民窟再拐個彎,路邊纔開始出現了用彩條帆布搭建的簡陋的小商店,還有一棟緊挨一棟的小木屋,和爲數不多的磚石建造的二三層小樓。不過這些小樓也都是滄桑破舊,一望可知至少也是幾十年前的建築了。

小鎮的中心還留有曾經的市議政廳“遺址”。從它殘破的建築風格上還能看出,當初這裡曾經是一座規模不小的磚石結構的哥特式建築。但現在只剩下了幾堵佈滿嚇人裂縫的殘牆破垣,和滿是污泥雨水的坑窪地基。

沿着這條緩緩向上的土路轉過一片高大的雲杉林之後,就能看到上面山坡的最高處還有一道高大的要塞圍牆。不過那也是座殘破得相當丟臉的要塞,威懾力是一點兒木有,用來激發人們的憐憫之情倒能有點作用。

再往前走幾十米拐過一片樹叢,榮兵卻吃了一驚……他咋也想不到,在這破破爛爛的拿騷城裡,居然還能有這麼豪華氣派的一座大酒店!

“維訥爾”酒店主樓是一座三層木結構建築,比尋常的四層樓都要高。用於建造和裝飾的都是上等木料。其中僅榮兵能分辨出的就有蛇桑木、黑檀、和桃花心木。主樓西邊是一幢奢華典雅的磚石結構巴洛克風格二層小樓。透過兩幢樓房之間的雕花鐵柵欄門,可以看到裡面的草坪、花圃和籬牆,那應該是個很漂亮的巨大庭院。

一大羣人剛走到酒店門口,就有個四十歲上下有點謝頂,穿着隨意,眼睛裡閃爍着精明光芒的老闆模樣的人迎了出來。他親熱又隨意地和霍尼戈握了握手,又含笑與衆人一一打着招呼。然後做出“請”的手勢,把這一大羣人禮讓進酒店。

寬敞的大廳裡已經坐着十幾個人了,都在粗聲大嗓地談笑着。榮兵從進得門來,眼睛就不由自主地緊盯着其中一個人仔細打量着。榮兵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這個人,不過在三百年後的小說動漫和影視作品中,他可是個大熱人物。

這人頭上戴着頂黑色皮質三角帽,敞襟穿着一件有雙排黃銅釦的暗紅色軍制大衣,大衣裡面是一套寬鬆的繡藍花邊的黑絲綢衣褲。腳上是一雙高腰黑皮靴子。他坐在那裡也明顯比別人高出一大截,身材瘦削但骨架很大。眉骨顴骨突出的臉上顯得棱角分明,濃眉之下是一對鼓凸的大眼珠子,時而會閃現出攝人的光芒。但最具標誌性的,還是他那爬滿兩腮和上脣下頜的濃密的黑色鬍鬚。面頰兩邊那些最長的鬍子居然被編成了幾個小辮子,用紅絲繩紮起來攏在耳後……真麼有創意!

即使坐在一大羣惡棍之中,他也絕對是最顯眼的那個惡棍!他未必是史上成就最大的海盜,甚至也未必是史上最兇殘的海盜。但如果單純以名氣來排座次,他排名第一素無爭議。沒錯了,他就是那位人類海盜史上永恆的形像代言人“愛德華•蒂奇” ——綽號黑鬍子。

老德克面無表情地從黑鬍子身邊走過,看都沒看他一眼。其實德克幫的人都聽螺絲講過老德克同這位黑鬍子之間的糾葛。當年他們都是霍尼戈團伙的骨幹,一起刀口舔血的隊友。有次搶了兩條法國商船,分戰利品的時候,爲了一支特別漂亮的黃金鑲嵌的象牙柄轉輪手槍,老德克和另一個叫“威廉•康寧•漢”的炮手爭執起來。這個康寧•漢居然藉着酒膽辱罵了老德克!老德克當然不能忍,就要求按照海盜們的規矩,在下一個就近的荒島停船,他要和康寧•漢上岸解決這事兒。

酒醒之後的康寧•漢知道怕了,因爲無論選擇用槍還是用刀,老德克鐵定分分鐘弄死他!他就開始耍無賴,拒絕和老德克上岸決鬥。他是黑鬍子蒂奇的死忠,既然他不想決鬥,蒂奇就厚着臉皮來說和。但老德克沒給蒂奇這面子,堅稱要決鬥!因爲康寧•漢觸了老德克的逆鱗——辱罵了他的母親。惱羞成怒的蒂奇也火了!提出他要先跟老德克上岸“聊聊”。老德克當然不怵了,戶怕戶啊?聊聊就聊聊!

最後是霍尼戈出面干預當起了和事佬。他的方式是兩邊各打五十大板,不許再論是非對錯,誰也不許再提決鬥的事兒。可老德克不幹啊?覺得受辱的他實在咽不下這口惡氣!某天深夜悄悄爬起來,帶着自己的死忠螺絲腿兒把正在後甲板值班的康寧•漢暴揍了一頓!然後倆人偷了條小船划走,就此離開了飛幫。

正因爲這段陳年宿怨,兩人這次再見時,都當對方不存在一樣。不過黑鬍子這種人的警覺性都很變態吧,所以他此時扭過臉來,用那雙能嚇死活鬼的眼睛望向一直盯着他看的榮兵。

心房忽然“嘭嘭”狂跳起來……和黑鬍子懾人的目光對視時,榮兵感覺連呼吸都很艱難!就像一隻松鼠正被一條毒蛇盯着的感覺。還好,經過了這兩年曆練的榮兵,強裝淡定地還算撐住了!從黑鬍子身邊走過時居然沒順拐。也幸好此刻沒出現在東北小飯館裡時常會上演的那種場景……

“尼茨歐薩?”

“瞅你咋迪?”

“哎呀我糙?!”

噼裡啪啦叮拉咣啷哎呀瑪雅……

豐盛的晚宴剛開始的時候,德克幫這七人都感覺如坐鍼氈如芒在背。霍尼戈倒是挺親熱地和他們坐在了一起,但周圍到處都有那種看動物般的目光不時投射過來。其中很多都是帶着輕蔑,嘲弄,和懶得掩飾的惡意。所幸今天連貝格都相當爭氣!面對滿桌的美食,居然拿捏住了。楞是斯斯文文地小口小口吃着。德克幫其他人更是儘量端着一副“家常飯菜而已,我還不太餓……”的架式。

霍尼戈也沒怎麼吃東西,他和老德克喝了幾杯,就掏出一個精緻的石楠菸斗來裝上菸草點着,眯縫着眼睛開始噴雲吐霧……

“德克,你來晚了。詹姆•波尼前段日子確實跟我們在一起來着,我去佛羅里達的時候他就走了。”

“嗯,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知道,不能告訴你。”

“哈!本傑明,這是當年老海岸兄弟會的人說出來的話?”

霍尼戈有點窘住了。他尷尬地笑笑,捏着菸斗的手擺了擺:“德克,我這是爲你好……”

“算了吧大幫主!我聽說那個啥啥公司已經在拉你入夥了,你是爲這個才護着波尼那王八犢子的吧?”

霍尼戈搖搖頭:“老兄,你也太小瞧我啦。說實話,黑格公司背後的那個兄弟會早在十多年前就想拉我入會了。可我素來瞧不上它們!一羣做事沒操守的錢蛆們還好意思讓我霍尼戈爲它們賣命?瘋了吧它們?操!一幫除了錢連它爹媽和祖國都不認的下賤雜種!”

“那你爲啥不讓我整死詹姆•波尼那賤種?”

“老兄啊!波尼的背後就是黑格公司,黑格公司的背後就是那個兄弟會!我的確煩它們瞧不上它們,但說實話連我也惹不起它們。就說這次吧,波尼想拉我入會我當然拒絕了。可我也得做出妥協啊,我已經答應了,只要是黑格公司的船,飛幫一律不動。沒法子,人家太有錢了!老兄,你說這世上啥武器最厲害?”

“啥?你意思是錢?”

“對嘍!”

老德克還有點忿忿地問:“那個兄弟會到底啥來頭?它咋那麼牛鼻呢?”

霍尼戈又搖搖頭:“挺雞脖神秘的,我知道的也不多。那個兄弟會裡在下面跑腿的啥人都有,只要是它們覺着有用的都往會裡拉,甚至包括戲子和表子。但真正的高層都有誰我就不知道了,我聽說它們是一羣大資本者的聯合體。”

“資本者聯合體?行會?”

“不是,行會是某個單一行業的聯合會。據說那個兄弟會的高層都是各行各業裡資本最雄厚的混蛋們。”

“都不是一個行當的,聯合起來幹屁?”

霍尼戈笑了笑:“聯合起來力量大唄。力量大了就不受欺負還能欺負別人唄。有錢人嘛,老是擔憂自己的財產有天會不保,聯合起來不但能保住自己的錢,還能賺更多的錢。聽說它們跟皇權鬥跟教權鬥跟競爭對手鬥,總之誰擋它們的財路它們就跟誰鬥。”

“操!拿錢當爹啦?有雞毛用啊?再有錢它還能活上三百歲咋地?它一死那些錢還指不定都是誰的,又被拿去幹嘛用呢。一幫大傻逼!”

“呵呵,我說也是唄,這不就一幫傻逼麼?可傻逼是傻逼,人家可是一羣超有錢的傻逼啊!惹急了真麻煩。湯普森被它們整治了好幾輪,不也得忍着嗎?德克,聽我一句勸,算啦,忍忍就過去了。”

老德克重重地吁了口氣:“呼……媽的!”

“德克,回來幫我吧。真的,我現在真缺像你這樣的好夥計。幫我帶條船吧,怎麼樣?”

“嗯……那這……”

“喲嗬!這不是德克老兄嗎?聽說你現在可是發了大財啦。怎麼樣?還能賞臉和從前的窮哥們喝杯酒嗎?”

嘈雜喧鬧的酒館頓時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帶着各異的表情看着手裡拿着一瓶酒,起身向老德克這桌緩緩走來的黑鬍子……

“消息真靈通啊薩奇。”老德克似笑非笑地擡起頭來盯着黑鬍子,慢悠悠地開口了。

“那當然啦。這些年,老是有人說你發了大財,這可真讓我又是羨慕又是慚愧啊德克。”

“呵……謝啦。”

“那麼,既然大家都是老朋友了,方不方便透露一下你是咋發財的呢?要知道,我也想發財呀!你瞅我,這雙靴子都已經穿了三年多啦,破成這樣兒了我還捨不得換呢。嘎嘎嘎嘎!”

霍尼戈皺了皺眉,把菸斗從嘴上拿開:“薩奇……”

老德克卻朝霍尼戈德擺擺手打斷了他:“簡單極了,薩奇,你真想知道?”

“當然啦,我想發財都快想瘋啦。”黑鬍子嘴角掛着嘲弄的笑意上下打量着老德克這身破舊的衣服。

“我呢,本來混得是不咋地。那麼多年過去了,一直都是個不入流的貨色。但你知道啊薩奇,其實我可是個外表粗豪內裡精明,特別善於捕捉機會的人呢。所以有一次,我就毫不留情地利用了我們船長的一次小小失誤,勾結一大幫傻逼,利用一人一皮襖的海盜皿煮把他趕出了船長室,只給了一條小木船就把他流放了。哈!咋樣薩奇?這活兒幹得漂亮不?從那之後,我就從之前不入流的貨色變成了現在的三流貨色啦。”

“啊哈……我的德克老哥,原來你還知道自己是幾流貨色啊?恭喜,佩服!”蒂奇還是不動聲色地歪着頭笑眯眯地盯着老德克。

“當然知道啦。所以放心吧薩奇,我是不會像某些人一樣,又跑回來給本傑明添堵的。我更不會像某些人,到現在都整不明白自己到底算個幾流貨色!掌着條九級小船,就幻想自己是七海之王了?嘖嘖……真像個天真可愛的嬰兒寶寶!”

“噢?那敢問德克船長現在的座艦是……”

“夠了!你倆的玩笑可真他媽乏味!沒一點幽默的感覺。回去坐下接着灌你的酒吧薩奇!”

“嘿嘿……遵命,總督閣下。”愛德華•蒂奇已然達到目的了,他得意地站起身朝老德克壞笑着點點頭,又晃晃蕩蕩地朝自己的座位走了回去。

恨恨地用刺刀一樣的目光死盯着黑鬍子,榮兵心中闇火……馬拉隔壁的!這廝可真是外表粗狂內裡陰險哈?就這麼適時地一攪和,老德克無論如何也沒臉再求飛幫任何事了。

之前在哈勃島時老德克對大夥說了他的想法,不是榮兵擔心的那樣,老德克沒想帶着這幫孩子走回他之前殺人劫船的老歪路。他是想找霍尼戈收購些贓物出售,德克幫現在一點資金也沒有,剛開始當然只能賒欠,等倒騰幾次有點家底之後就好辦了。

大夥都沒意見,一致同意。榮兵更是心下暗自高興,對他來說,只要不去當海盜,哪怕老德克再帶着大夥去碼頭當苦力都行。何況是這麼好的發財之道呢?飛幫的贓物都賣得極便宜,每次只要分出一小部分給德克幫就行。有了之前的見面之情,收贓物的湯普森先生也不致於有啥意見。這樣用不了幾次,大夥就能攢下一筆錢,那就可以把欠唐娜小姐的債還上了。到時要是嫌收贓物這活兒埋汰,拿着本錢再幹點別的啥都成。

可現在呢?白打算了!讓黑鬍子這狗東西出頭這麼一攪和,以老德克那麼要面子的人,絕對不會再仰人鼻息,靠飛幫施捨點碗邊的飯粒過日子了。得!老德克此時能想出的唯一的一條出路,就這麼斷了。

或許是注意到了榮兵的眼光,也或許爲了轉移話題緩和一下劍拔弩張的氣氛,霍尼戈舉拿着菸斗朝榮兵這邊示意了一下問:“德克,幾個月前你們在薩曼納,和尼茨歐薩的那個手下一起阻擊西班牙人的,就是這個東方面孔的小夥子?”

“嗯。介紹一下,我兄弟羅賓。羅賓,這位就是本傑明•霍尼戈船長——大名鼎鼎的拿騷之王。”

“少扯了德克!我可沒得罪你。再說了,真正的拿騷之王——會占卜的總督大人在那兒呢。哈哈哈!”

霍尼戈大笑着又舉起菸斗朝門口示意了一下。衆人都詫異地扭頭看向他說的那位總督大人……

這是個剛剛艱難地跨進酒館門檻的老人。看不出年紀,首先讓人注意到的就是他的身形。他上身佝僂着整個彎了下去,和下身形成了一個誇張的折角。身體的平衡全靠一根雙手拄在正前方的粗木頭棍子撐着。就是根破木頭棍子而已,因爲這品相和材質實在算不上柺杖。老人頭上戴着頂髒不拉嘰的軟便帽,樣式有點像後世的那種睡帽,從帽沿垂下來幾綹稀疏髒亂的頭髮。臉上皺紋密佈,猶如年深日久的老核桃皮。鬍子不多,只在下頜有那麼稀稀拉拉的幾十莖。戴着副幾乎擋住了小半張臉的大眼鏡,鏡框倒是挺貴重的玳瑁圈,可惜只剩下一條鏡腿兒,另一邊只能用一根紅色的破布條拴着,挺可笑地掛在耳朵上。

老人的出現讓酒店裡立馬就熱鬧起來!除了像蒂奇那樣少數的幾個人對他的到來視而不見,很多海盜們都露出了特興奮的神色,紛紛用各種怪腔怪調和他打着招呼……

“嗨!您好啊,高貴的傻瓜總督閣下。”

“傻瓜總督,看到您居然還這麼頑強地活着,我可真替那些死在海上的年輕健壯的弟兄覺得上帝不公啊。哈哈……”

“又視察您的領地來了?您可真是位敬業的總督先生啊!當心哪,萬一這根破棍子突然折了,您就會永遠地擁抱您的領地啦!嘿嘿。”

“是啊,對您這麼一位盡忠職守的總督大人,女王陛下可真夠摳門兒噠。她咋沒賞您一根黃金權杖呢?那時您拄着它‘鐺鐺鐺’地巡視您的領地時得多拉風啊?嘎嘎嘎嘎!”

……

一時間,因這老人的到來,酒館裡充滿了歡聲笑語。

老人嘴角掛着淺淺的,令人難以捉摸的矜持微笑,“篤篤”地拄着那根破木棍,穿行在擺滿酒菜坐滿各色惡棍的桌子之間。不時停下來用命令的口氣和某個無賴說上幾句,或者用高傲的腔調大聲訓斥某個混帳幾句……

“你這渾球,你還替別人抱怨上帝不公?知道嗎威廉?等你死了我老人家還會頑強地活着呢。”

“還有你托馬斯,你這天生的小人渣小惡棍!相信嗎?我已經開始數着手指頭計算你被掛上絞架的日子了。”

“哈哈哈……”

在衆人快活的大笑聲中,那個一頭金黃卷毛,臉色慘白,聲音尖利刺耳的十五六歲半大孩子“托馬斯•莫里斯”,八字眉下一雙獰惡的細小三角眼飛速轉了轉,冷不丁一伸腿……正拄着木棍邊走邊扭臉數落衆人的傻瓜總督,棍子忽然蹩到小托馬斯的腿上,整個身體失去重心猛地往前一撲,撅着屁股就重重摔了出去!

“啊哈哈哈哈!”

“嗬嗬。”

“嘎嘎嘎……”

看着老人在地上掙扎蠕動着爬不起來,這幫露出了血紅的牙膛和殘破黢黑爛水手牙的海盜們,笑得活像一羣地獄裡的惡鬼!當然,有些人就像沒看到一樣,比如黑鬍子。也有些人臉現一絲不忍,比如霍尼戈。更有幾個人站了起來,想過去扶起這位“總督大人”。但早有兩個人搶在他們之前跑過去,一左一右攙着老人的胳膊,慢慢把他扶了起來。是德克幫的梅里爾和榮兵。

小梅子扶住老人,榮兵從地上撿起老人的破木棍遞到他手裡。片刻之後,這位總督大人總算又恢復了撅着屁股拄着“權杖”的雄姿了。

“嗯,這件事情,我會以政府公文形式書面向女王陛下呈遞報告的。我亦會請陛下賜封你們兩個幸運的小子爲Knight(騎士)。現在,說出你們的名字!”

“嗬嗬嗬……哈哈哈……”

傻瓜總督的這番話又把海盜們逗得前仰後合地狂笑起來。甚至連德克幫的幾個人都忍不住笑了。

“這……就不用了,先生。”梅里爾尷尬地漲紅了臉,小聲回了一句。

“閉嘴!長得帥就可以毫無教養了嗎?是誰告訴你對一位總督可以不稱呼閣下或者大人,而是隨口叫什麼先生的?我宣佈,我將收回呈給女王陛下的報告,你們兩個倒黴孩子的爵位——取消啦!”

“啊吼吼吼……嘎嘎嘎!!”衆人笑得更厲害了!

這……什麼情況??榮兵和小梅子都傻眼了!他倆陪着這位傻瓜總督大人傻站在地當央被衆人圍觀取笑,簡直就像羣口相聲的倆捧哏。

“滾回你們的座位去!沒看到你們正擋着我去接見霍尼戈船長的路嗎?兩個不長眼睛的東西!”

“轟……!!”整個大廳的人爲這仨人的即興表演再次笑得熱浪滾滾瓶倒盤傾的。

靠!剛纔咋沒“Pia唧”一下摔死你呢!?榮兵恨得牙根直癢癢!只好飛快地拉着小梅子狼狽地逃回自己的座位。

“篤篤篤……”傻瓜總督拄着“權杖”走到近前站定,彎腰撅腚居高臨下地注視着霍尼戈。霍尼戈沒站起來,卻以手撫胸,坐在那兒朝老人做了個鞠躬的動作:“尊敬的總督閣下,霍尼戈向您致敬。”

老東西揚揚下頜,用上司對下屬的語氣開口了:“嗯,本傑明船長,現在請如實向我彙報吧。任務是否完成?一切進展是否順利?戰損及戰果。好,開始吧。”

大廳裡的海盜們都饒有興味地放下酒杯和刀叉,笑呵呵地望向這邊,期待着又一段新相聲的上演。

“遵命,總督閣下。本次大英帝國私掠艦隊執行您的命令,首先攻擊並摧毀了西班牙狗在佛羅里達南岸的阿斯圖里亞斯要塞。之後繼續按照您制定的計劃,全員登陸兩線出擊,橫掃了佛羅里達半島南部的兩個西班牙警備隊和六個大型種植園。”

霍尼戈回答得一本正經,真就像下屬在對總督彙報一樣。這又引來衆人一片嘈雜的鬨笑聲。

“嗯,聽起來還不錯。戰損及戰果。”

“戰損方面,我方負傷十七人,現已安置在哈勃島養傷。有六位勇敢的水手爲大不列顛王國的利益獻出了寶貴的生命,已依照海軍的習俗安葬了。而我們尊奉着基督仁慈的旨意,儘量控制了殺戮的尺度。總計約有四十到五十條攔路的西班牙惡狗斃命,傷者無法計數。掠獲戰利品合計……嗯……兩英鎊半。那麼現在,按照1708年之前帝國與私掠船分享戰利品之法令,我將自願上繳十分之一給總督大人。喏……這是屬於帝國的那份兒,您拿去吧。”

霍尼戈一邊說一邊真的從衣兜裡掏出了一枚金幣放在橡木桌上,微笑地望着“傻瓜總督”。

榮兵往桌上瞅了一眼,確實是枚金幣,但卻是那種很小很輕的西班牙“八字金幣”。這種金幣一枚只相當於英國的一克朗銀幣。那麼2.5英鎊的十分之一,還真就相當於這一枚八字金幣。

霍尼戈繼續笑眯眯地看着傻瓜總督說:“那麼,現在是不是又到您爲我占卜前程命運的時間了呢?總督大人?”

“啊?嗯……是的。我已經算出來了,您的命運會……非常棒的船長先生。您將會成爲帝國駐西印度羣島海軍總司令!”傻瓜總督勉強咧嘴一笑,笑得有點艱難,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啊哈哈哈……”滿大廳的人都樂不可支。

但這個看起來潦倒已極的老傢伙,居然卻連瞅都沒瞅桌上的那枚金幣一眼。榮兵注意到,剛纔霍尼戈說到已方死傷的時候,這老傢伙的神色就開始有些怔忡不寧,甚至從帽檐邊垂下的那些稀疏骯髒的髮梢都在不易察覺地抖動着。

他繼續端着那副強裝出來的威嚴,故作漫不經心地問:“那麼……奧利弗那傢伙呢?怎麼沒在這兒?難道……呵呵,難道他在哈勃島養傷嗎?”

一個尖利刺耳的聲音響了起來:“傻瓜總督,哭起來吧。哈哈!那個沒事兒就拎着吃的往你總督府跑的奧利弗,被西班牙人的6磅炮轟碎了大半個腦袋。那個貪婪的傢伙現在已經被麻布袋裹着沉在大巴哈馬島西邊的海底啦。”說話的又是剛纔把老傢伙絆個大馬趴的那個小托馬斯。

“是啊,傻瓜總督,我們這幫人裡就數他跟你最好。整天和你偷偷摸摸嘀嘀咕咕的。你倆到底是父子啊還是夫妻呀?嘎嘎……”有人在附和着取笑。

可老傢伙此刻好像完全聽不到嘲諷和笑聲了。他呆呆地拄着破棍子哈着腰站在那裡,髮梢抖動得更明顯了。甚至連拄着棍子的雙手也在微微哆嗦着……

榮兵對這個此刻看起來可憐巴巴的老人又恨不起來了。看來死的那個叫奧利弗的海盜,一定是和他關係最親密的人吧?可榮兵感覺,此刻浮現在老人臉上的不是哀傷和悲痛,倒似乎是一種深深的失落和茫然的神情。

沒人有興趣再關注這位失落的老人了。因爲這時候維訥爾酒店那倆妖嬈的小伺女翠茜和艾米,正和另兩個男夥計穿梭一般從後廚往各桌上端着大盆熱氣騰騰的“塞樂曼”(Salemine)。

這是個中世紀的法文詞彙,意思是味道濃重的大雜燴。大概是起源於上世紀曾橫行笑傲加勒比那些法國前輩們的經典食物吧,現在已經成了所有海盜們的最愛。

這種大雜燴沒啥太固定的做法,就是把好多食材放在一起一通亂整。但無論有沒有親口嘗過,西印度這邊的所有海盜們都知道,只有在拿騷的維訥爾酒店,才能吃到最正宗最美味的“塞樂曼”。因爲維訥爾酒店這道菜的製作方法確實獨到而且真是下功夫了。

很久以後榮兵才知道,廚師老漢博格事先要把海龜肉、醃牛肉、豬肉、雞肉、鴨肉各種肉都烤到焦香再切成小塊兒,醃在放了香料的特製料酒裡。要上菜前,把這些肉塊和鯷魚、醃鯡魚、醋泡甜瓜、還有煮得很老的雞蛋一起上鍋去蒸。蒸好之後再把卷心菜、棕櫚蕊、洋蔥、橄欖、葡萄都攪在一起拌好。最後給這一鍋大雜燴灑上大蒜末、鹽、辣椒和芥末粉,再淋上油和醋——這纔是正宗的漢博格版“塞樂曼”。

這個時代混跡在加勒比的海盜們,不知道法國皇帝是哪位英國女王叫啥名那沒啥奇怪,但要是不知道拿騷維訥爾酒店的這道夢幻美食,那可真就奇怪了。

這大盆大盆熱氣騰騰香味撲鼻的大雜燴往各桌上一端,海盜們立馬鬨鬧着開始刀叉並舉地連爭帶搶。吃貨榮兵一瞧……喲!連扮酷如蒂奇,矜持如霍尼戈,冷靜如老德克之流都沒例外,那還客氣啥了?自己也飛快地捲起袖子端着盤子就站了起來,向前俯身滿滿盛了一大勺菜倒進自己的盤子裡。坐下就“吧唧吧唧”開吃。只是他自己也沒注意,這樣向前彎着腰時一伸胳膊,身上這件又短又破的亞麻布上衣,就沒遮住掖在後腰間的那支瘋狗刀的刀柄……

正吃得興高采烈的榮兵,忽聽身後傳來越走越近的“篤篤”聲。榮兵倒沒在意,但坐在他對面的切裡忽然滿臉怒氣地揚頭衝他身後大聲嚷道:“你幹啥?!”

榮兵一扭頭,就看到傻瓜總督正眯縫着大眼鏡片後面那對已經發出了賊光的眼珠子,視線竟然……竟然特麼直指自己的臀部!

“我操!這是一18世紀的老玻璃??”榮兵腦子裡嗡地一聲!同時感覺菊花一緊……“噌”地跳起來迅疾轉身,滿面怒容地瞪着這個幾乎快要貼到自己身上來了的猥瑣老頭兒!

“別……您千萬別誤會!我只是……只是……唉!這塞樂曼的香氣也實在太誘人啦……”

老傢伙的聲音微微發顫,可能是被榮兵的樣子給嚇着了吧。但他此刻的眼睛裡卻掩飾不住地迸射出了一種沒法形容的光芒。

榮兵又警覺地掃視了他幾眼,確實沒從他的神色中看出類似“內種”意味的東西。老傢伙現在這種眼神,倒像是在收音機裡聽到雙色球開獎主持人已經念出的前六個數字,居然全被自己選中了似的。

“切!一個要飯的在美食麪前終於露餡了吧?還裝總督不了?”榮兵腹誹着,放下心來又坐了回去。

對面的霍尼戈一邊往他那幾乎從不離手的菸斗裡裝着菸絲,一邊微笑着說:“總督大人,這我可幫不了您了。您瞧,塞樂曼已經都吃光啦。”

“好吧,霍尼戈船長,那麼……那份您上繳大英帝國的利潤,可以遞過來嗎?我將用它在這兒訂些酒菜,讓小夥計送到我的總督府裡。”老傢伙這麼快就從聽到那個奧立弗死訊時的失落和茫然中恢復過來,又開始習慣性裝逼了。

“當然,總督閣下。孩子們,請把金幣遞給總督大人。”

榮兵離老傢伙最近,所以他又站了起來,俯下腰伸長胳膊從大橡木桌那邊的霍尼戈面前拿起那枚八字金幣,轉身遞給了傻瓜總督。老傢伙接過金幣,看也沒看就隨手塞進了自己那又髒又破的衣兜裡。

“謝謝你!孩子,你是中國人?”老傢伙盯着榮兵,眼裡竟然有種很奇怪的激動意味。

“是。”不知道這古怪的老傢伙問話裡會不會又藏着啥後招,榮兵簡單冷淡地只答了一個單詞。

“我記得你們中國有句話叫‘好心必得好報’,對吧?”

“是。”

“那你相信這句話嗎?”

“不。”

“那不對,孩子,你該相信它!真的。就像我此刻無比相信基督的那句話一樣——當一扇門爲你關閉時,一定有一扇窗爲你打開。”

榮兵直接選擇沉默。低頭拿着一張紙片認真地卷着煙。

“孩子,要我給你占卜一下命運嗎?”

“……”

“免費的。”

“不”

“呵呵,好吧。但或許有一天,你會求我占卜一下那神奇難測的命運呢……”

這老傢伙帶着某種類似震驚和激動的情緒,語無倫次地說了這番莫名其妙的話之後,又深深地看了榮兵一眼,就“篤篤”地拄着破木棍,吃力地轉過身朝吧檯那邊走去。

榮兵搖搖頭,剛坐下來片刻,就聽到對面的小託尼不屑地咕噥了一句:“切!爪子又慢又笨,簡直他媽丟臉至極!”

榮兵詫異地擡頭望向小託尼,接着就又聽到了那個小托馬斯讓人想捶桌子撓牆的尖利嗓音……

“喂!我說老傢伙,別急着投胎去呀,您是不是忘了點啥事兒呢?”

“放心吧小托馬斯,不會忘的。總有一天,當你這天生的惡魔胚子被吊在絞架上舌頭還沒來得及全伸出來的那一刻,我是不會忘記舉杯向你祝賀的!”

“那好哇,嘴賤的老不死。那咱就走着瞧嘍?嘎嘎嘎!”

“下賤者不配與高貴之人講話。”

“可你這高貴的老東西怎麼只記得分贓,就不記得給我們這些賤種發工資呢?有你這麼臭不要臉的總督嗎?嘎嘎……”

“你做夢!”

“我可沒做夢,倒是你,該醒醒啦。嘎嘎嘎……”小托馬斯邊說邊得意地朝“傻瓜總督”揚了揚手,他的三根手指正捏着一枚八字金幣……

老人下意識地去掏自己的兜……啥也沒掏出來。很明顯,剛纔他經過小托馬斯身邊的時候,被這個惡鬼投胎的小人渣把那枚金幣給摸了去。

看着傻瓜總督一手拄着“權杖”一手放在破衣兜裡,窘迫至極地站在那兒,大廳裡所有不厚道的人又都轟笑了起來。

大家笑過之後,有一個樣子很滄桑的老頭開口說:“得了,小托馬斯,玩笑開過就把錢還他吧。”

“憑啥呀老達威爾?他應得的那份兒霍尼戈船長已經給他了。這是我應得的那份兒。再說了,他可是總督呢,他肯定守着個阿里巴巴的藏寶洞,裡面堆滿了能閃瞎人眼的金銀財寶哇……嘎嘎嘎!”

老達威爾無所謂地笑着搖了搖頭,看樣子他也懶得再管這麼無聊的小事兒了。

傻瓜總督尷尬地又站了一會兒,才低下頭嘆了口氣,轉身慢慢朝門口走去。他艱難地邁過高高的門檻,隨着“篤篤”之聲越來越遠……就這樣,在白白給大家送來一場歡樂之後,這位叫花子般的冒牌總督大人,又兩手空空一無所得地消失在維訥爾酒店的大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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