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買加這個加勒比海島對於榮兵來說,只意味着從前那個時代記憶中的幾個詞而已。
來到這個地處加勒比地區東西南北軸心的大島上已經四天了,不見飛人,沒喝到藍山咖啡,未聞雷鬼音樂……榮兵現在只想快點逃離這裡!不只他,連從前曾在這裡長年混跡的老德克,此時都對這個島嶼充滿了厭惡、沮喪、甚至有點恐懼!
在這繁華得令人煩躁的金斯敦,德克幫沒找到那個陰險的波尼和他的損種表弟奇斯尼。從碼頭上打聽到,飛幫的幫主本傑明也早在一個月前就帶着幾條船離開金斯敦了。
可德克幫此刻已經錢袋底朝天,吃飯都成了最緊迫的問題。誤入這個時代的金斯敦,七個葫蘆娃總算明白之前丕平的話了。這裡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工作賺錢的機會!因爲現在的金斯敦城裡密密麻麻到處都是人——因失業而飢餓的人;因飢餓而惶恐的人;因惶恐而焦慮的人;因焦慮而絕望的人;因絕望而憤怒的人;因憤怒而犯罪的人……
1714年7月24日下午兩點,老皇家港監獄巷(Gaol Alley)
兩個頭髮蓬亂衣衫襤褸的人已經被六七個端着火槍的“龍蝦兵”堵在了牆根的死角處。這兩個髒得像乞丐一樣的人擠靠在一起坐在牆角,不時呲起一口殘破焦黃的爛牙對士兵們大聲嘶吼威嚇!一手攥着把破舊的水手刀徒勞無益地揮舞着,另一隻手上卻都拿着一個酒瓶子,貪婪顫抖地“咕嘟咕嘟”大口往嘴裡灌着酒。在這兩個滑稽而又絕望地做着最後掙扎的傢伙周圍,是一大羣毫無表情的麻木看客。
帶隊的龍蝦兵上尉顯然已經拿出了極爲難能可貴的仁慈和耐心……
“我最後再說一次,放下武器,否則我將別無選擇!兩位先生,你們只是搶了兩瓶酒,罪不致死。上帝作證,我可真不想爲這點破事兒就在祖國的萬里之外殺死我的兩位同胞!”
兩個傢伙中很老的那個停止了揮舞刀子,他放下左手的酒瓶,直着脖子“嗵嗵嗵”地使勁捶着自己的胸口,直到打出了幾個悶悶的酒嗝,才咧咧嘴笑着開口了……
“善良的孩子,你那親切而獨特的口音讓人一耳朵就能聽出來,咱們可是威爾特郡斯溫登鎮的老鄉哪。哈哈!”
“是的先生,咱們威爾特郡人可都是上帝誠實淳樸的信徒。所以請你和同伴放下武器,爲自己的錯誤去誠實勇敢地接受法律公正的裁決吧。就像我們威爾特郡所有誠實勇敢的人那樣。”
“不不不不不……孩子!你只是個戰士,你瞭解我們大英帝國的‘血腥法典’嗎?呵呵,顯然你不瞭解。甚至我活到五十一歲了仍然無法理解。我見過有人因爲偷了一隻羊或者一先令就被絞死!我還知道有個表子偷走了半個英格蘭的財富,卻被冊封爲‘克里夫蘭女公爵’!哈哈哈,偉大的大英帝國這有趣的法律呀……去他媽的吧!”
“住嘴!我現在只給你們五個數的時間放下武器。聽清楚嘍!五個數!這是你們最後的活命機會!”
“噢?那就請你慢點數吧,善良的孩子,我斯溫登鎮的老鄉。讓我把最後這點酒喝完吧,因爲用不了多久我就會永遠永遠地住嘴啦。”
這個老人笑着邊說邊撩開他臉前又髒又亂的長髮……臉上滿是像被烈火燒過一樣的猙獰焦痕,使他活像個厲鬼!
“我的樣子一定嚇着你了吧?呵呵。可我敢打賭,在咱們的斯溫登鎮一定還有好多人都會記得我當年是多麼英俊帥氣的一個小夥子呢。是這個喜歡愚弄人民的國家,用‘聖戰’般的謊言把我誘騙到萬里之遙的陌生海域,與那些信奉同一個上帝的人生死相搏!我爲這個國家去戰鬥!去殺人!去流血!雖然我直到現在還不明白這一切到底是爲了啥!就像現在的你一樣……”
“五……”
“喬尼小雜種,這位可敬的上尉先生留給我們只有四個數的機會了,怎麼你嚇哆嗦啦?哈哈哈!”
“放屁!我哆嗦是餓的!你這早該去見上帝的老巴德!我可是大不列顛帝國西印度背風羣島艦隊裡出了名的‘打不死的喬尼’!”
“四……”
“喬尼小雜種,給這位上尉先生和這羣熱心的朋友們最後炫耀一次你的那些軍功章吧。這不一向都是你喝酒時最愛出的洋相嗎?哈哈……”
那個叫喬尼的小夥子高舉酒瓶猛一仰頭,“咕嘟咕嘟”……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然後把空酒瓶“啪”地摔碎在石板路面上!“嗤”地一聲撕開了胸前本就破爛不堪的衣襟……圓的——被火槍的彈丸打得密密麻麻的黑色小疤痕;長的——被刀捅被劍砍的蜈蚣一樣的粉紫色創痕;扁的——醫治戰傷時被船醫用燒紅的烙鐵燙出的暗紅色焦痕……
“上尉先生,我和巴德這老蠢貨可不一樣噢。我不是被騙來當兵的,我是被‘抓伕隊’強抓來當兵的!理由可愛極了!就他孃的因爲我走路羅圈腿——這使我看起來像個水手。哈哈哈!可漸漸地,我不再抱怨命運了。因爲後來我聽說,我們這個偉大的帝國爲了那場莫名其妙的戰爭,他們居然連八九歲的孩子、馬戲團的演員、甚至是精神病院裡的病人都會抓來當兵!嘎嘎嘎嘎……我操!我法克!!我去他媽的吧!!!”
“三……”
“沒用的,上尉先生。你們根本打不死我!1708年佛羅里達陸戰時,曾經被四把西班牙刺刀圍着捅都沒捅死我;1710年我們攻擊魁北克和蒙特利爾的法國人時,像篩沙子一樣的彈雨居然還是打不死我;1712年在我們背風羣島艦隊的三條破巡航艦被西班牙七艘重蓋倫和重護衛艦圍追着狂轟濫炸了四天!那些滿天亂飛的24磅炮彈也只不過打瘸了我一條腿而已……”
“哈哈哈……喬尼小雜種,這次我可沒再攔着你喲,咋樣?今天終於可以痛快地吹噓一次了吧?”
“哼!趕快喝你的酒吧,你這個蠢貨老巴德!”
“二……”
“這就喝完了,小雜種。酒可真是個好東西呀,它能讓你待會兒挨槍子兒的時候不會覺得太疼。嘎嘎嘎!”
“你這老東西比我負過的傷還多呢,反正你的血早就爲這個混帳帝國快流乾了吧?好吧,今天是時候讓它一次流完啦,哈哈!”
“沒錯。當這個偉大的帝國需要我們拼命時,他們就把我們哄來、騙來、抓來當兵!爲那些國王、貴族、議員、馬賊黨、歹徒黨、大商人、甚至還有那些表子們去流血!去斷肢!!去喪命!!!可當戰爭一停下來,他們馬上皺起眉頭不耐煩地把我們一腳踢出門去。不必解釋!沒有補償!懶得安慰!就像終於扔掉了一堆早就令他們噁心和討厭的垃圾。哈哈哈!”
“對極了老東西!你瞧這些圍着咱倆看的朋友們,十個有八個不都和咱倆一樣嗎?”
“一……”
“最後一杯,就讓我們一起祝福偉大的安妮女王陛下吧,天佑吾王!祝福偉大的英格蘭,天佑大不列顛!請記住老巴德和小喬尼曾爲你流過的那些血吧……”
兩個人一直緊緊攥着手裡的破水手刀不曾放下。相視一笑之後,都使勁仰起了頭“咕嘟咕嘟”喝光了所有的酒……“啪!”空酒瓶終於摔碎在地上。
“啪啪啪啪啪!!”
幾個人強行拽走了怒目圓睜的榮兵。看着他太陽穴上的兩條怒龍又在隱隱地舞動,老德克嘆了口氣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朝前方漫無目地的走着……
“羅賓,想那些都是毫無意義的。如果你不服,那現在告訴我,你該恨誰?”
“……不知道。”
“是啊,我也不知道,甚至那位老巴德和小喬尼他們到死也不知道。該恨誰?那個上尉嗎?不,做爲一位在這樣混亂的城市裡執法的軍官,他已經拿出足夠多的仁慈了。該恨那些開槍的士兵嗎?不,他們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而已。該恨這個國家?那誰纔是這個國家?是大不列顛的那些島嶼?還是島上的那些人民?是該恨這個國家最高的統治者安妮女王陛下?還是這個國家權柄的實際掌控者——議會裡的那些貴族和富人們呢?”
“我承認,我不知道。”
“所以啊羅賓,雖然我一直都知道你是個特別有正義感的孩子,但好些事兒我們都是無能爲力的。我們要做的,只能是保護好自己,在這個骯髒的時代裡活下來。所以現在呢,咱們最大的問題就是——餓!呵呵……”
沒有食物,沒有住處,找不到工作。也沒錢搭船離開這該死的金斯敦。小梅子口袋裡僅剩的3先令9便士被他用手捂得死死的!這是整個德克幫七人最後的儲備。噢對了,還有榮兵貼身放着的那一克朗。
走在漢格爾大街上,七個葫蘆娃也漸漸進入因焦慮而絕望的狀態了。也許接下去用不了不久,他們也會像這個城市裡的大街上隨處可見的那些人一樣,因絕望而憤怒,因憤怒而犯罪。
前面這個叫“德雷舍斯”的酒館裡飄到街上的飯菜香氣實在太麼缺德了!七個葫蘆娃本來走得有氣無力的,現在卻都低着頭加快了腳步,想趕快脫離這片瀰漫在街上,此刻鑽進鼻腔時猶如酷刑加身般的香氣。
剛走過去沒多遠,忽然從酒館裡衝出一個壯碩的人影!他飛快地越過德克幫數人,哈哈大笑着從後面一把摟住榮兵的脖子,把他弄了一個趔趄。衆人愕然擡頭……此人三十歲上下,身材又矮又壯,腮幫子上爬滿濃密打卷的棕色鬍子,身穿一套黃不拉嘰挺難看的獵裝。原來卻是上次一起合夥走私的夥伴。就是那個甕聲甕氣滿口髒話的“愛德華•英格蘭”。
榮兵被他扳過身子,雙手搭在肩膀上使勁搖晃着。感覺腦漿子都快被這個壯實的傢伙搖成“農夫果園”了。他無力地伸出手去推着,勉強咧嘴笑笑迴應着英格蘭的熱情:“愛德華,看在你們上帝的面上別搖了,頭暈……”
英格蘭又用力抱了抱他,這才鬆開了榮兵,向一直朝他微笑的老德克伸出手去握了握:“嗨!老德克,你他媽咋當的船長啊?弟兄們咋一個個都瘦成這德性啦?”
半小時後的德雷舍斯酒館裡。
英格蘭瞪大眼睛看着這七位能神奇地把整桌食物頃刻間變沒的“魔術師”,趕緊扭頭粗聲大氣地朝櫃檯那邊喊:“老闆,再來一個大盆阿基果燉鱈魚多放辣椒,三十張山羊肉餡餅,兩隻牙買加焗雞和兩瓶黑朗姆五瓶啤酒……快點快點你這懶鬼!”
胖貝格在桌子下面的粗腿被狠狠踢了好幾腳後,他才終於羞澀地放下手裡的湯匙,對英格蘭的再次詢問言不由衷地回了一句:“謝謝,愛德華船長。我……嗯……真的吃飽了。”
大家這才舒服地靠在椅背上,紛紛點着了煙,慢慢喝着酒水和酢漿草汁,聊聊各自的近況,交換着對眼下時局的看法。
愛德華吧嗒吧嗒地抽着雪茄對老德克搖搖頭:“老兄,你們真不該在這種時候來到該死的牙買加。現在不只金斯敦,拉維加那邊也他媽亂成一鍋粥了。”
老德克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黑朗姆酒,默默地點點頭。
愛德華繼續憤憤不平地噴着……
“麻痹的戰爭剛一結束,帝國就迫不急待地把好幾萬軍人和水手都他媽給踢出來啦。這些人現在大都聚集在牙買加這邊,街上每天都是哭泣、吵鬧、打架、和各種犯罪,漢密爾頓總督據說已經快瘋啦!嘎嘎,可他有啥辦法?要我看哪,用不了多久,街上這些混帳們有一半都得去當海盜!哼哼!”
老德克點點頭:“我看也是。愛德華,你現在跟了詹寧斯?”
“是啊,媽的!走私真沒法幹了!詹寧斯私下告訴我,爲了壟斷加勒比海的走私貿易,那個黑格公司都瘋了!聽說已經偷偷動用了霸卡尼亞海盜,準備劫殺走私商們了!”
老德克沉思着又點了點頭:“嗯,或許我也得重新打算一下了。愛德華,你知道霍尼戈的去向嗎?”
“知道啊。德克,但我勸你還是別去跟他混了。霍尼戈那老傢伙絕對是人間第一大奇葩!別人是打着國家利益的旗號幹着海盜的勾當,他可倒好,幹着海盜的勾當,心裡想的卻是國家利益!整天叨咕着‘War never change’…… 嘎嘎嘎!精神病麼?”
看來老德克雖說當年因爲一些氣不忿的事離開了飛幫,但對那位霍尼戈幫主還是相當認同的。聽了這話搖搖頭:“別這麼說,愛德華,本傑明人還是不錯的。實不相瞞,我本來再不打算幹海盜了,可現在也是逼得沒法了。這幫孩子總得吃口飯吧?”
“德克,想幹老本行你也別回飛幫。飛幫這幾年雖說風頭挺牛鼻的,其實沒啥前途,真的。你想啊,現在天下大亂,他們還能嘚瑟幾天。等帝國緩過勁兒來,像飛幫這些沒經過帝國授權的海盜,最後不都得是一具具絞架上的屍體嗎?”
老德克不屑地一笑:“哈!大家不都一樣嗎?就說你們‘總督幫’那位老愛耍心眼兒算計人的詹寧斯幫主吧,他在海上偷偷乾的那些事兒,有幾件是真拿着漢密爾頓總督官方授權書做的?”
“嘿嘿,海上那點兒破事兒就內樣。可人家詹寧斯畢竟手裡拿着‘搶劫許可證’,佔着他孃的‘國家大義’啊。德克,你在西印度這邊混得比我還早呢,你還能不知道嗎?要是沒了‘國家大義’這條破褲衩子遮醜,那咱們內位偉大的伊麗莎白女王不就是個赤裸裸的女海盜頭子嗎?嘎嘎嘎!”
這天下午,老德克和英格蘭聊了很久,榮兵一直在旁邊抽着煙喝着果汁靜靜地聽着。他們這七個人裡,老德克和螺絲都做過海盜,但他倆從不講那段經歷。來到加勒比兩年多了,榮兵這還是第一次聽到這麼多關於海盜世界的事兒,覺着還挺新鮮的。
從前榮兵只知道黑鬍子幾乎就是人類歷史上的海盜形像代言人,原來他只是飛幫幫主霍尼戈手下的一個小催巴啊?那霍尼戈得是個啥樣的牛掰人物啊?還有那個總督幫的幫主詹寧斯,這名字自己從前都沒聽過,可他既然是霍尼戈的老對手,那肯定也是個牛掰分子吧?
除了感覺新鮮之外,榮兵還有點隱隱的擔心。他現在明白老德克的想法了,這老傢伙追着霍尼戈其實不只是爲了打聽波尼的去向,看來也是想借這個由頭重回飛幫做海盜。
做海盜?麻蛋哪!這就是我老榮家小兵未來的生活?
這要放在從前看《加勒比海盜》系列影片的那個年代,榮兵說不定還會有點小興奮呢!可現在?“加勒比海盜”這個詞組能讓他想起的,再沒有碧海藍天白帆黑旗海鳥銅炮長劍遠航戰鬥自由榮耀了……
而是蒙特西諾斯老爹被殘殺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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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地上艱難爬行着的,瑪姆大嬸家的安東尼大哥……
是擺在老熱雷米大叔左腰邊那條被砍下來的右小腿……
還有那些在血跡上空盤旋飛舞的軍艦鳥……
可擔心有啥用?在這個團體中,他沒資格決定大夥該做什麼不做什麼。他現在也不敢離開這個團體,真離開了,在這個亂世裡他都不敢保證自己還能再活三天!唉……人微言輕,身似飄萍,奈何?
7月25號下午,衆人徒步穿過了大半個喧囂危險又混亂骯髒的金斯敦,在霏霏細雨中,在碼頭邊小閣樓裡傳出的黯啞憂傷的小提琴曲中,愛德華•英格蘭送德克幫登上了停泊在港口的“新發現號”雙桅船。
“新發現號”船主是愛德華•英格蘭的一個老熟人。所有的船資費用也都是愛德華付的。要是沒有他幫忙,想在此時的金斯頓找一條去巴哈馬方向的船並且付夠船資,德克幫是一點轍也木有。
揮別了嘴巴髒心腸熱的愛德華,“新發現號”雙桅帆船升帆緩緩駛離了皇家港舊碼頭。榮兵站在甲板上忽然朝衆人招了招手,然後當着所有人的面從兜裡掏出了一把金銀幣。大夥望着他都面露驚奇之色!榮兵擡頭環顧衆人:“大夥別看我,這是剛纔在路上和愛德華走在後面的時候,他急赤白臉地非要塞給我的。我本來想拒絕來着,可又一想算了,就當是朝他暫借的吧。”
他邊說邊數了起來……有好幾國的錢幣,一共十三枚——四枚金幣九枚銀幣,摺合6英鎊多不到7鎊吧。其實總數應該是十四枚,榮兵留了個小心眼兒,偷偷藏起了一塊一克朗的銀幣。加上他來到這片時空賺到的那塊安妮女王一克朗,榮兵現在就貼身藏着兩克朗了。人在亂世,身上多少得有點保命錢吧?
榮兵指着一枚金路易上戴着桂冠的少年路易十四頭像好奇地問:“梅里爾,你們法國太陽王小時候真長這樣兒?”
榮兵的話把大夥都逗樂了。梅里爾也笑:“羅賓,這你可難住我了。恐怕連我的祖父也沒福分親眼見過太陽王吧?我的家庭是從我父親這一輩才當上的‘穿袍貴族’。”
貝格憨憨地問道:“貴族不就是貴族嗎?啥是‘穿袍貴族’啊?”
看來不只是榮兵,連這時代的人對這些也不大明白。螺絲也問:“梅里爾,你們法國的‘穿袍貴族’,和我們英國的‘及身貴族’是一碼事兒吧?”
老德克搖搖頭:“不太一樣。共同點是,這兩種貴族頭銜都是用錢買的。不同點是,‘穿袍貴族’可以父傳子,‘及身貴族’的頭銜不能傳給後代。”
切裡驚奇地拉着梅里爾的手上下打量:“萬人迷,真想不到啊,原來我竟然和一位貴族老爺做了這麼久的兄弟?”
“是啊是啊,沒想到咱這輩子還吃過貴族老爺給盛的飯呢,呵呵……”
“盛飯算啥?俺還跟貴族老爺睡過一被窩呢,嘎嘎嘎!”
大夥正拿小梅子的貴族身份笑鬧着,榮兵忽然趴在船舷上看着水裡驚奇地喊:“你們快來瞅瞅!我眼花啦?咋看見水裡好像有幢房子呢?你們看上面那個是不是煙囪?”
見他這大驚小怪的架式,好幾個人都笑了起來。螺絲得意地怪笑道:“嘎嘎,你不啥都知道嗎羅賓?皇家港大地震這麼有名的事你都不知道?”
總算逮着羅賓不懂的事情了,衆人馬上興奮地開啓了羣嘲模式。榮兵回懟:“切!這世界上的地震多了去了,我憑啥就得知道這裡地震過?”
可接下來聽了老德克和大夥的講述榮兵才知道,這裡在二十多年前發生的那場大地震,的確是人類災難史上很有名的一次。
之所以這麼有名,就因爲大家都認定那是一次“天譴”,是上帝對於人類的邪惡在震怒中的一次發泄!
榮兵非但不相信,更是從不認同所謂“天譴”之說。那都是扯雞脖犢子!對人類的災難持這種觀點的人你怎麼不想想?那些在災難中死去的嬰孩們有何罪錯?如果那些純淨的嬰孩都該遭“天譴”,那從你家祖宗十八代再到你孩子的孩子是不是都該遭受更狠更辣的“天譴”??
人一旦有了這種觀念,豈不就與那個叫“傻浪•私通”的爛表子一般腐臭下賤了麼?
不過榮兵也聽明白了,大家之所以用“天譴”來記憶那場大地震,也是因爲那時的皇家港實在太能“作”了!
要不是聽了當年在這裡混跡的老德克的講述,榮兵還真想像不出,就在二十二年前,他腳下的這片水底居然是遠比倫敦和巴黎更繁華的城市!
那時的皇家港,到處是鱗次櫛比的擁擠樓房和摩肩接踵的人羣。這裡總有堆積成山的貨物和金銀。那些搶劫得手回到這裡逍遙的海盜們,有時甚至一船船的金子和貨物都沒法卸船,因爲輪不到停靠的泊位。成片的海盜船就那麼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港外的錨地等待進港……”
那段歲月的皇家港是海盜們的天堂!它是當時世界上人口密度最大、繁華奢侈最甚、物價全球第一高的城市。全世界膽子最大的財迷們都像聞到了臭味的蒼蠅一樣撲向這裡。英國人、法國人、荷蘭人、德國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印地安人、非洲人、甚至來自迢遙萬里之外的東方人……那時的這裡可真是個萬國之城啊!他們開酒館、飯館、旅店、妓院、貨棧、商店、黑市……千方百計賺取那些揮金如土的海盜們搶來的中國絲綢、印尼香料、非洲象牙、歐洲的工業品……全世界最好的東西在這裡就沒你見不到的。當然,更多的還是海盜們搶來的金磚、銀錠、鑽石、珍珠、各種五顏六色的珠寶古董和玉器。
搶劫歸來的海盜們喝得爛醉地走在街道上,會像英雄般接受着街兩旁人們的鼓掌和歡呼。海盜們每到此時,就會得意囂張地朝街道兩邊和樓上的人們大把大把地拋撒着金銀幣……
它是人類史上最邪惡最墮落的城市。有條理的日子在TA們眼裡成了庸俗,守規矩的習慣在TA們眼裡成了懦弱。過度地崇尚和強調所謂個人自由,極端地縱容慫恿着各種歪的邪的思想髒水在泛濫。於是守信、守禮、守法、守良知、守秩序,在他們眼裡都成了毫無個性毫無魅力的傻子。而作惡、作秀、做作、各種作死,在他們眼裡反倒成了夠麻辣夠刺激夠來勁夠嗨皮的生命追求!
當時的皇家港是世界上妓女和殺人犯最多的城市,街上每天都充斥着大量的偷盜、欺詐、搶劫、毆鬥、強抱、兇殺……那是個根本無法形容的年代!TA們無可避免地整體墮落了,TA們正在無知的嘻笑中數着秒朝上帝翻臉的那一刻狂奔而去!
可世界運行的天道和法則從來如此——小到一個人,一個團體,大到一座城市,甚至更大到一個國家,當TA毫無節制地往死裡嘚瑟往死裡作的時候,無論上帝或是老天爺,某天終會不耐煩再看TA那張因狂妄而扭曲的醜臉了,於是果斷地“叭唧”一腳……整個世界清靜了!
1692年6月那場“上帝之怒”,直接把三分之二以上的皇家港就這麼埋進了榮兵腳下二三十呎深的水底,把它永遠變成了“作死者的標本”。如果是在晴好的天氣裡,透過清澈的海水甚至還可以看到水下一些當年的建築,還有那些被定格在1692年的時光。
不知爲什麼,老德克對那個時代皇家港的描述,讓榮兵無比自然地就能聯想到三百年後那羣囂張無度霸凌全球的人……瞧?多麼神似?那麼結局呢?嘿嘿,你說呢?
淺薄而又毫無城府的老道忍不住劇透一下吧,傻瓜總督後來偷偷告訴過榮兵,結局——毫無二致!
因爲這是天道循環,因爲這是歷史規律,誰也逃不脫的歷史鐵律!
綿密的牛毛細雨中,船在緩緩移動。當1714年的榮兵趴在船舷邊往下看的時候,他似乎看到了後世那個帝國在三百年前老皇家港水中映出的倒影。
可他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被那場發生在二十二年前的大地震深埋進這片水下的,居然還會有一件與他的一生兩世都命運攸關的東西……
在加勒比,海盜窩子的興起與衰落,很完美地詮釋了中國的一句俗語——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在1650年代時,加勒比地區海盜們的大本營是“托爾圖加”島(Tortuga)。因爲整個島形似一隻趴在海面上的烏龜,也被稱爲龜島。到了三十年後的1680年,龜島就被另一個更瘋狂的牙買加島皇家港取代了。又過了三十年的1710前後,加勒比海盜們的大本營就成了現在的巴哈巴羣島。
巴哈馬羣島肯定是上帝絞盡腦汁專門爲海盜們量身設計訂造的。因爲它的地理位置簡直邪惡無比!它陰險霸道地剛好卡在了加勒比通往歐洲必經的航道上。而這個由700多大小島嶼組成的羣島地勢險要複雜,又有茫茫多的淺灘暗礁和隱秘的小港灣,天然就適合海盜們的隱蔽和出擊,以及搶掠得手後藏匿和銷贓。所以這裡就順理成章地成了海盜、逃犯、走私者們的天堂寶地。也成了來往於歐洲和中美洲的商船主們的噩夢之域!
來到巴哈馬羣島的德克幫沒有去“新普羅維登斯島”的“拿騷”(Nassau),那裡是當下加勒比海盜世界的“首都”。他們先到了拿騷西北不遠的另一座“哈勃島”,這兒是加勒比走私世界的“首府”。因爲在1714年這個時代,全加勒比,或者可以說全世界的走私大王就在這座島上。他就是德克的那個老熟人,英格蘭商人——“理查德•湯普森”(Richard Thompson)。
現在,這位名動加勒比的走私大王就端坐在榮兵斜對面的繡絨包面沙發上。棱角分明的刀條臉上已經有了不少細碎的皺紋,但依然顯得溫文清俊。此人目光炯炯鼻樑高挺,向後背攏的頭髮披垂到肩後,梳理得一絲不苟。身着一套裁剪得體的黑色呢料衣褲,絲絨襯衫的領口打着繡花緞帶領結。此刻這位理查德先生給榮兵的感覺,就像是後世的某位總捅正在親切地接見一羣難民。
榮兵知道,他惹過大禍的那座小島維爾比甘,就是眼前這位理查德先生買下來的。顯然,理查德先生也沒忘記這檔子事兒。寒喧了幾句後,他就微笑着問:“德克船長,能否請您介紹一下,是在座哪位英勇的小友,在維爾比甘把那個叫蓋斯德的混蛋捅成獨眼狗的?”
其實他應該已經知道了,因爲德克幫這六個小夥子中只有一張東方面孔。可他還是依着社交場上的程序,客氣地請老德克親自介紹給他。
老德克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微笑着朝榮兵伸出手:“很榮幸爲您介紹,湯普森先生。這位就是承您動問的那個小夥子,羅賓——我的生死兄弟。”
榮兵心中一暖!老德克這番柔中帶骨的話,誰都聽得出其中的意思——如果您理查德對那件事不滿或是有意追究的話……這是我的生死兄弟,您掂量着辦!
理查德偏過頭來專注地看了榮兵片刻,微笑着點點頭:“你好啊羅賓。聽說當時是爲了救你的兄弟吧?嗯,是個好小夥子。”
這種場合輪不到榮兵說話,他只能恭謹地答了句“謝謝湯普森先生”。
不過大夥聽了這話都暗暗鬆口氣。總算是去掉了一塊心病,看來,湯普森先生沒打算爲蓋斯德被扎瞎的事兒難爲德克幫。這點非常重要,因爲這位加勒比海的走私大王他們可得罪不起!這也是老德克這次來到哈勃島的原因之一。
辭別了理查德出來,德克幫在哈勃島的“維卡”酒店住了下來,這酒店自然也是理查德的產業。
老德克這次帶着大夥來到哈勃島的另一個目的就是在這裡等霍尼戈。他們打聽到,霍尼戈帶着飛幫羣盜登陸佛羅里達半島襲擊西班牙人的種植園去了。無論飛幫這次能不能得手,他回來後肯定都得先到哈勃島。
如果拿人體來做個比喻,那麼拿騷就是海盜世界的“大腦”,而湯普森的哈勃島這裡纔是海盜世界的“心臟”。沒有這顆“心臟”持續地給你輸送養分和血液,不管你啥樣的超級大腦,絕對連五分鐘都挺不過去就得掛。
除了西班牙人,無論是英國、法國、荷蘭、丹麥、瑞典……所有在加勒比海域活動的海盜,至少有六成以上在搶劫之後都會到哈勃島找理查德來銷贓。之後在這裡補充食物、酒類、武器、彈藥、木材帆布……總之是航海和戰鬥所需的一切物資。
現在榮兵終於明白了一段被歷史埋沒了的真相——如果沒有走私大王“理查德•湯普森”和他的哈勃島,那麼人類海盜史上最牛掰的那個“黃金十年”,或許根本就不會存在。
怪不得老德克極爲重視這位走私大王對德克幫的看法呢,這樣的人物確實得罪不起。他真要恨上了你,加勒比雖大,你都沒處躲。願意幫他追殺你的海盜和惡棍多如牛毛。
可想到這兒榮兵就奇怪了,在羅索的走私大會上聽說,就是這位在加勒比海舉足輕重的大人物,前段時間也連着吃了那個“黑格公司”好幾個大虧。可這位湯普森先生被欺負之後打牙就和血吞了,甚至都不敢像丕平一樣組織走私販子們去跟“黑格公司”抗爭。
那個“黑格公司”到底是個神魔玩意啊?它咋那橫呢?榮兵沒法理解。
哈勃島是個長不到5英里寬不到2英里的迷你型小島,但島上的景色絕美。只可惜,在巴哈馬羣島的颶風季節裡天氣實在太差了,狂風伴着傾盆大雨幾乎就沒停過。加上生活的窘境和對未來的擔憂,大夥也提不起什麼遊玩的興致。榮兵只在來這的第三天傍晚,想和託尼去島上最有名的“粉紅沙灘”看看,結果剛走到半路上就被暴雨給澆得逃回來了。
日子在這樣潮溼壓抑的氣氛中,一晃又過去了五六天。
直到9月26號下午,負責在碼頭輪值瞭望的小託尼和胖貝格頂着小雨飛跑回維卡酒店,託尼進門就喊:“頭兒,他們回來啦!貝格剛纔從進港旗語裡認出來了,是霍尼戈船長的護衛艦‘瑪麗’號和另外六條滿載的船正在進港……”
哈勃島只有個小港口,沒有深水碼頭和延伸進海里的長長棧橋。150噸以上的船都沒法直接靠岸。只能遠遠地在深水處下錨,人員和物資都要靠小船來回運送。
瑪麗號剛剛在深水區落下鐵錨的時候,連着下了這麼多天的雨居然神奇地停了。濃黑的雲層迅速向天邊褪去,一抹傍晚時分久違了的溫暖霞光,給落錨後靜靜停泊在海面的七條海盜船都鍍上了一層迷人的金色。寂靜空曠的小港灣裡眨眼間就喧鬧了起來!船上的水手們在大聲吵嚷笑罵着穿梭忙碌,小鎮裡不斷地有人跑到海灘上來,每個人都興高采烈地朝船上揚手嚎叫,朝天上扔着帽子歡呼……
港口裡的幾十條小船像賽龍舟似地箭一般划向海中的大船,大船上也放下好多條小艇,裝載着貨物和人員向岸邊划過來。一時間整個港灣裡小船來回穿梭,歡笑呼喊聲響成一片,猶如節日般熱烈。
一條沒裝貨物的小艇靠岸了,跳下來一羣服飾各異的人。從他們的派頭就能看出,這些應該都是海盜船隊的頭領們。他們在岸邊與來接船的人們一陣亂七八糟地說笑寒喧之後,有八九個人就沿着碎石子甬路朝小鎮裡走去。這羣人走到一條翻扣在沙灘上廢棄的破木船近前時,紛紛停住了腳步,帶着各異的目光和表情看向並排坐在破木船上的德克幫七人。
爲首那個身材高瘦黑髮濃密,穿件深藍色呢料大衣和長筒馬靴的人朝這邊看了半晌,就在臉上浮現出淺淺的笑意,揹着手朝這邊緩緩踱了過來……
有三四個人也面帶笑容跟着他一起朝德克幫走來,另外幾個人則面無表情地扭頭繼續朝小鎮裡走去。
這是個鬍子颳得乾乾淨淨,兩腮留着和後世貓王同款的大鬢角,看起來應該不到四十歲的男人。只見他嘴角漾着一絲溫和的微笑,朝站起身來迎着他走去的老德克先伸出了手:“老夥計,好久不見……”
榮兵扭過臉去小聲問螺絲腿兒:“這位就是?”
羅斯點點頭:“嗯,就是他。整個西印度地區最牛鼻的海盜幫的幫主——本傑明•霍尼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