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涼如水,
陳留城郊外的一條小道上,一名騎士正拼命催動着**的戰馬奔縱着。戰馬喘息如鼓,馬蹄翻飛沉重,已然開始不堪負荷。但馬上的騎士仍舊不停催鞭,眼中閃動着興奮如潮的神光。
騎士的大部分心神,都被他當下的任務所牽引,以至於對於外界的感知就有些遲鈍。可忽然毫無徵兆地,他身爲精銳的本能便警覺起來,提醒着他有一縷不易覺察的殺意從附近的某一處飄出。
可是,他一夜奔波,身體已經極其疲憊,肌肉與感觀沒有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於是,靄靄的夜色當中,一道寒光閃過,戰馬驀然一聲驚嘶匍倒在地,連帶着馬上的騎士也翻滾着狼狽跌倒。
然而,騎士畢竟行伍精銳,當機立斷,在戰馬剛有異動的時候及時偏身一躍,身體自動反應蜷曲成一團——這一方面是爲了卸下急速衝擊跌倒的衝力,避免他被馬匹沉重的身軀壓住。另一方面,也大大減少自己的面積,防止暗算者再度冷箭傷人。
騎士落馬之後,身體翻滾不停,很快縮入一從草窠當中消失不見。騎士明白,對手並沒有射偏,只是在尋求最穩妥的刺殺手段。馬匹體型較大,在黑暗中比人體更容易狙殺。只要坐騎一死,騎士便喪失了機動性,任人魚肉。在落地的一瞬間,這名靖安曹騎士就意識到,那個殺手是個心思縝密、無比冷靜的人。
不過,躲入枯樹草窠之後的騎士,也有效地降低了中箭的面積,又能把身體保持在隨時反擊的舒展狀態。這樣一來,暗算者失去目標,很可能會因爲慌亂而現身。而根據他的判斷,這裡是偏僻小道,樹木雜多,只要那名暗殺者肯現身,兩人短兵相接,鹿死誰手還一切尚未可知。
夜裡的空氣從這一刻開始變得冰冷無比,騎士極力屏息寧氣,強忍着來自背部的強烈疼痛。他摸了摸腰間的黃楊木柄拍髀(類似匕首之類的短刀),以輕微的動作拔出皮鞘,插到地上——對於他們這樣的職業細諜,這種武器比起長槍大刀更順手。
“嗖嗖”又是兩箭射過來,分別紮在了距離大樹左右三步之遙的草地上。這是弓手的警告,告訴騎士他已經掌控了藏身之所,不要再癡心妄想逃走。騎士瞥了一眼箭桿的長度與箭羽,臉色大變,推斷出這應該是由一把虎賁弓射出。
這種改良於漢軍路弓的虎賁弓,弓身強韌,箭桿也較漢軍標制要長,箭羽多爲稚尾,射程和威力遠遠優於漢軍制式的路弓。唯一的缺點,就是這種強弓攜帶比較麻煩一些。
可恰恰這一點卻最讓騎士震驚,有資格使用這種特製的強弓,除了證明此次的弓手乃漢軍精銳、甚至是他們的死對頭錦衣衛之外。還可以確定的一件事,就是這一次的狙殺是有早有預謀且準備妥當的,甚至他還可以悲哀推斷,漢軍這一次又走在了他們前面。
“不知道,這次出動的又是哪個高手……”騎士暗暗咬牙,謹慎地把痠麻的右腿往外伸了伸。現在他幾乎已經認定對手就是錦衣衛,並且猜測出了他的目的:肯定是試圖把他殺死在半路,阻斷他將陳留的消息帶到濮陽。
更可怕的是,這位弓手很有經驗,他絲毫沒有現身的跡象,只是靜靜等着騎士的反應。
一時間,黑暗中的弓手氣息便消失了,如同一個鬼魂,不知下一次會在何時何地出現。看得出,弓手還是一個非常有耐心的人,他沒有選擇在騎士剛出陳留的時候便動手,卻等到騎士足夠放鬆警惕、疲憊程度達到巔峰之時,才斷然出手。這種耐心,簡直就如同草原上的狼一般可怕。
騎士知道不能這麼僵持下去,否則送命的絕對是自己。他緩慢地轉動身子,儘量在不引起弓手注意的情況下改換姿勢。汗水慢慢沁出皮膚,又被涼風吹乾,空氣中瀰漫着一股兇險而陰森的氣息。
他費力地將護胸皮甲兩側的絛帶解開,這在平時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可騎士此時不能把身體露出樹幹太多,只能僵直着手臂,用手指慢慢扯鬆。好不容易把皮甲卸下來,然後從腰上一圈圈松下腰帶,一頭系在皮甲的扣鉤上,一頭捏在手裡。
騎士深深吸了一口氣,在心中默默地念誦了幾句,突然直起身子,拽着布帶把皮甲甩到了半空。
一支飛箭毫不遲疑地射穿了半空的皮甲。
騎士把皮甲拽了回來,摸一摸那支箭簇,脣邊露出笑容。
敵人的位置,他差不多已經清楚了。那個弓手,終究還是沒有沉住氣,大概這次的消息事關漢曹兩軍的成敗,那個弓手也開始心生焦躁了。
這是機會!
騎士當下便敏銳意識到這點,他猛然扯下自己的貼身內衣,再次拋向半空。輕盈的衣物在半空舒展開來,像是一隻張開翅膀的巨大蝙蝠。同時他整個人衝出遮蔽,把皮甲舉在身前,就好似舉着一個盾牌。
不出所料,又是數箭飛來,一箭射中了空中的衣物,緊接着第二箭很快反應過來,射穿了皮甲,擦傷了騎士的左手虎口。虎賁弓的穿透力和射擊速度都很強勁,騎士雖然用了幾個詭計,但卻還是拿自己的性命跟運氣相賭。
只不過,不賭,他就如北濟河岸邊的漢軍一樣,只能坐以待斃。而賭上一把,還有絕境逢生的機會。
現在看來,他賭對了。
之前測試弓手位置的時候,他便發現對手雖然拿着射程極遠的虎賁弓,但或許是黑夜的關係,他突發冷箭的距離並不是很遠,只在七十步左右。而射了兩箭之後,騎士已然將距離縮短到了五十步左右。不待弓手射出第三箭,騎士便將之前從地上拔出來的拍髀拿出,倒拈刃尖,朝着黑暗中的某一點擲了出去。只見那拍髀閃着寒光扎入黑幕,去勢極強。
只不過,在拍髀飛出去的同時,騎士猛然聽到後面又傳來一聲弓弦響動。
“媽的,上當了!”
騎士腦子裡這個念頭剛剛浮現,就覺得胸前劇痛,低頭一看,一支銳利的箭矢從他的後背刺入,從右胸扎出。原來對方一開始就有兩個人,第二個人隱藏得極爲隱秘,一直忍到最後一刻纔出手,之前的一切鋪排,都是在誤導他,讓他誤判局面,主動出來送死。
劇烈的疼痛其實只持續了不過很短的時間,當冰冷的箭矢足夠奪去他的性命後,剩下的其實就是無盡的冰冷和極其難受的呼吸。血沫的噴涌堵塞了喉管,讓騎士的每一次呼吸都彷彿耗盡全力。他的視線逐漸模糊,唯一看到的,就是一名身穿校尉服飾的大漢出現在他的眼前。
接下來,就有一隻手在他身上摸索起來,但卻不是那個校尉。騎士感覺得到,那是第二位一直隱藏的弓手,努力辨識了一下,他果然看到了那一身十分熟悉的玄衣,以及那人身上特有的錦衣衛雍容和冷酷。
那隻手從騎士的綁腿處抽出一封信件,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後,他仁慈地給了騎士一刀,徹底結束了騎士的痛苦。
“張大人,你確定這是最後一個了?”曹性撫摸着手中的虎賁弓,頗有些愛不釋手的意味,卻粗獷的面龐上,更多的還是一抹化不開的憂慮。
“我們不需要確定這是最後一個,只需確定曹操的靖安曹,要比我們錦衣衛晚一天將消息帶回大營便可以。”張燦很自然地回答了曹性的問題,雖然曹性是獨掌一部的校尉,但在漢軍軍制當中,他這個錦衣衛鎮撫使卻與校尉品秩相同。而在執行這等機密任務中,曹性必然是要以張燦爲尊的。
“不錯,的確是這樣。”曹性深爲贊同地點了點頭,隨後才意味深長地嘆道:“畢竟,這樣重要的消息,又在漢曹談判期間發生,的確太過關鍵了……”